咖啡里的清泪
不记得第一次喝咖啡的情形了,顺着时光的藤蔓摸索,最初印记是九十年代初,和阿康在老海浪花一楼一家记不起名字的咖啡馆昏暗的灯光下。但那肯定不是第一次。
那是一个狭长的咖啡馆,里面的灯光暗得像当时遍地开花的录像厅,乍地从下午艳烈的阳光下走进去,眼睛极不适应,得在门边稍站一会儿才看得清里面的布局,像老式火车车厢,一点儿一点儿地深入进去,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咖啡馆的服务生已经过来了,带着我们走向一个卡座。卡座也和从前绿皮火车的座位一样,相对而立,竖得笔直的靠背与椅面呈九十度角,很肃穆的样子,卡座上铺着一层紫红色天鹅绒布。中间的桌子上有块和桌面同样大小的玻璃板,压着小红格子桌布。缥缈缠绵的萨克斯曲《回家》在咖啡馆若隐若现地回荡,空气中有香烟和咖啡的混合气息。
服务员递过餐单,点了两杯咖啡。仍然不记得是什么咖啡,也不记得餐单上究竟有没有列明咖啡种类,其实更不记得那杯咖啡的味道,只有浓浓的甜腻留在舌底,可能是加了太多的糖和奶。等咖啡的时候,眼睛已经适应了咖啡馆的光线。旁边卡座里的一对青年男女,火热胶着在一边椅子上。那男孩子的手始终没离开过女孩子的手,或肩,或腰,或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们面前的桌子上也放着两杯咖啡,从冒着热气到我们离开,他们始终没碰过杯子。
我和阿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偶尔喝一口咖啡,少女的心事和对未来的猜测,陌生而带着幻想,在那个灯光昏暗的咖啡馆里,心渐渐像贝壳一样张开了,不再警惕和小心。我是放松的,阿康是放松的,旁边卡座的两个人更是放松的。他们拥抱接吻,像共生体一样难解难分,双唇刚刚离开,脸又贴着脸,再一扭头,又拥吻在一起,恨不得把彼此摁进对方的身体里。
热恋中的人大抵都是如此黏缠吧,义无反顾地付出孤注一掷的光和热。我们喝尽了杯中的咖啡,他们依旧保持黏缠的热情。走出咖啡馆,途经其他卡座,也都是两两落座,或像我们一样两个女孩子,或像他们一样,一对情侣,没有一个人把自己隐于昏暗。更或许,是那个地方不适合盛放孤单。只怕孤单在那里会发酵得更加变本加厉。
山叠云重,路转峰回。兜兜转转的人生,一直有咖啡为伴。
到底是年轻气盛,也或许是我这个名字赋予命里几分侠气。走出校门,原本可以回到父母身边去做无忧无虑的乖乖女,却偏偏要选择背井离乡。那时的一个决定,让日后的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温习故乡,尝尽游子的酸辛与凄寂。好在,心是热的,就会常常吸引温暖的人。
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一间小屋,一盏灯,一本书,一杯咖啡,几乎是我那个时期全部的夜生活,而且,那时只喝苦咖啡,就像我的生活状态,简单利落。彼时,神经也是大条得可以,不论什么时候喝咖啡,该睡觉的时候,依旧能够沉沉睡去。
纵然神经大条,也逃不脱骨子里的易感细腻。那个冬天是记忆里最寒冷的冬天。在故乡以南的北方,那座城市,原本有命里最亲爱的人,世间的阴差阳错令我们屡屡擦肩。我在一次次不确定的孤独渺茫中,在一个叫方北的城中村,为自己寻得一处安身之所。素喜干净,租房的时候,只往新房子上瞄,却忽略了冬天的寒冷潮湿。
房子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秋季完工的房子,是房东为了拆迁时多得平米数,在原来的平房上加盖的,墙体薄而潮气还没机会蒸发,墙面只抹了一层白灰,也没有乳胶漆封住水分,我就成了它的第一個主人。刚入冬的时候,并未觉得潮冷,随着气温不断下降,潮气在墙壁上轻而易举地凝结成一个一个小水珠。刚开始,还觉得好玩儿,抬眼望,屋顶墙面都有晶莹的水珠,苦中作乐般自诩为“水珠洞”。下班后,蜷缩在被窝里度过暗夜,那些小水珠常常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于不经意的时候造访,滴到被子上、书上或咖啡杯里。说不清喝下过多少滴墙壁的清泪,也分不清咖啡的酸苦里有几毫是清泪的苦涩,只是在清晨醒来时,看到自己呼出的一口白气,有山林榛莽江河浩渺之感,人生不易。
静夜,再次蜷缩在被窝里,在一书一咖啡的陪伴下苦度。房东喊我接电话的声音,穿透裸露在旷野的楼梯与寒风,我咬牙切齿地钻出刚刚暖热的被窝,一头扎进寒夜。友的电话,我始料未及。在经历了一次锥心摧肺的苦痛,把自己层层包裹好,藏在这座陌生城市的日子里,深居简出,不与任何人联系,包括友。茫茫人海,偌大的城市,她怎么找到我的?电话那头,确认我是她要寻的人之后,她放声大哭,仿佛那个苦过痛过的人不是我,是她。而她在遇到亲友的刹那,伪装的坚强突然崩塌得不三不四。电话中,她泣不成声地责怪我不与她联络,说着她的牵挂与担心,哽咽着,又一次次用纸擤去鼻涕,然后再用断续而抽泣的声音关切地询问我的近况。在那个通讯并不发达的年代,她竟然发动所有同学朋友寻找我,颇费周折,最终还是找到了。
我始终没说出一句令她感到慰藉的话,也没问她找到我的详细过程,更没提及喝过的掉落进咖啡里的墙壁的清泪。以一贯示于人前的固有清冷和沉默回复她不断的询问,并拒绝上车就晕得七荤八素、吐得翻江倒海的她次日要乘车来看我的请求。我不能松口,怕稍一松口,喝下去的苦咖啡会若滔滔江水溃决堤坝。我苦心修筑的堤坝啊,绝不允许它在异乡的夜晚崩溃。战胜孤独,比战胜离别和苦痛艰难得多。不诉不说的背后,是无数个暗夜里咬紧牙关的坚持。
回到被窝,继续用体温去暖。咖啡将凉未凉,一饮而尽。
那个夜晚,苦咖啡起了作用,令我漏夜不眠。
咖啡泡过的日子
光阴里,脚下的路越走越多,经历的人事,看过的风景,品尝的滋味,也随着时光流转而成正比例增加。在彻骨的悲哀之后,遭遇哽咽的幸福,甚至用矜持掩饰心虚,用轻佻解构庄严,在有章与无章之间,烟视媚行,歌舞升平。凡俗的尘世驮着生活,枯燥疲惫,让灵魂透透气的时候,总会走进咖啡馆。
那年,初冬第一场薄雪,没有纷扬之姿,却带来森森寒意。这一天,公司有史以来第一次裁员。身边相处多年的同事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被告知解聘,拿着多年工作换来的经济补偿金,迈出公司大门。我没勇气和他说一句话,更没勇气与他告别。深知,这只是开始。心底沁出寒凉的悲哀,我知道,除了同情与不舍,还有兔死狐悲的自怜。球球从电话中听出我的落寞,立即驱车从市里赶到开发区,小汤河边的西餐厅,承接了我胸腔中塞得满满的感伤。
这个西餐厅是一次参加婚礼时无意中发现的,一直没去过。与球球来,坐在落地窗边,凉意从阔大透明的玻璃窗步步紧逼地渗透进来,颇有内外夹攻之势。不是用餐时间,除了我和球球,别无他人。目光触及对面的球球,她有世故又孩子气的天真,热切地看着我,贴心温暖。
点了卡布奇诺,想用它的奶和甜调和多年来喝下的咖啡的苦。咖啡经由舌尖入口入喉,再入腹腑,温热甜香。内心积攒了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相对而坐,不言不语。球球懂我,只是默默陪伴,偶或说几句家常。世事坎坷波折,只能在滔滔浊世中,努力修得波澜不惊吧。胸中郁结的情绪终会消散,我能够做的,是接受并消化,日子依然如常。横生的变故也渐渐化作岁月的一部分,再被岁月以强大的不由分说的力道消融或遗忘。
我们坐拥整个西餐厅,四周安然,乐曲在空中流淌,不似老海浪花咖啡馆昏暗逼仄。这里通透,又不失低调隐秘,四周有恰到好处的灯光,做旧的墙壁上有大幅风光照片,又大又精美,没有精致的怀旧与繁花似锦的随意。一颗心放在咖啡里泡过,放到音乐里洗过,慢慢逼退内心的彷徨与苍凉。人,需要与命中的苦乐共融共生。
这杯咖啡,像一枚印章,封印了一季薄凉。
阿康是个很称职的城市游荡者,任何一个坐落在边边角角的有意思的地方,都能被她发现。
幸福咖啡馆,是她寻到的另一个好去处。
秋意四起,窗外金黄闪亮的秋阳投向金黄闪亮的叶片,眼神追逐着丰富的色彩,心里却是沉寂的。妈妈走后,满心的空荡与悲伤无处安放,时时能闻到惆怅的气息。埋陷在咖啡馆低矮柔软的沙发里,桌上蓝山咖啡浓郁香醇的味道缓缓而来,苦香里会有种微酸的芳香萦绕进鼻息,随手拿起一本书,只是翻翻,并不在意内容。目光不止于书,而是在幸福咖啡馆的四周游弋。
幸福咖啡馆在离海不远的一个小区底商,面对一条小径,如若不是慕名而来,很难发现它。咖啡馆不大,四四方方的一间屋子,灯光暗而不晦,墙上钉着错落的书架,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看似无法无章,却并不散乱,四处透着随性文艺的气息。喝一口蓝山,适度而完美的酸味沁入味蕾,恰到好处的服帖。就这么待着,待着,心在不知不觉中放轻松了,也暖了起来。
阿康洞察到我的变化,慢慢聊起人到中年面对的现实,生的压力和死的尊严。这些是横亘在我们面前的大山,逃不掉,绕不开,只能用勇气与忍耐翻越它。话题切入到妈妈的去世,她就那么静静地睡去,没留一句话,走得决绝凛冽。我一直为没能床前尽孝,没有遗言的遗憾而疼痛得不能释怀。阿康却说,这样的逝去令人欣慰。老人家走得平静安宁,没受丝毫病痛的折磨,自有超拔的安适与尊严体面。她定是笃定放心的,否则怎么会那么平静安详。
阿康轻轻的言语颇有四两拨千斤的力度,我那颗被哀伤锈蚀的心,缓缓动了起来。已经存在的斑斑锈迹,竟然开始松动剥落。手里捧着咖啡,它有遗世独立的芬芳与骄傲。很多世事皆如是吧,任凭一个人苦苦沉溺不得解脱的事情,会在某个不经意的节点开解溃散。在这个不起眼的幸福咖啡馆,给我带来某种求而不得的幸福。
在咖啡馆里的人,被咖啡的香醉过,被那里的氛围熏染过,咖啡经由日子串起一个个故事。那里的人想要打开心门,把里面的故事拿出来,腾出空间,接纳新的东西,成为情人,成为知己,成为人间一切温情的角色。纵使在咖啡馆的人只有一次交集,之后便各奔东西,也是完成了一次庄重的交付。我想,在以后奔忙的日子里,在不刻意回首的瞬间,那次交集会被轻轻回忆。
在某个灯火通明的咖啡馆,在某个深夜,出了咖啡馆的门,我总会仰望天空,常常会看见满天星星。它们清冷又密集,像极了大地上的我与你。
手捧咖啡,客居岁月,执拗地保留着骨子里的狷介耿直,以孩子似的单纯与抒情,善良又执着,把弱草化为芦笛,轻轻地吹响,有着忧伤的基调和绝不铺张的感伤。咖啡泡过的日子,有异香,我会认真地吮吸,而不是肤浅的感动,会战栗,会心酸,会想念,会生出丝丝入扣的赞叹。敛起不断升腾的赞叹吧,留在暗夜里来消化离别,消化悲戚,甚至消化欢乐。
手里的咖啡有地道的香气和色澤,温热妥贴,咖啡苦不苦,心中自有定论。黄永玉老先生在《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中写道:人时常为自己的某种自以为快乐的东西而历尽煎熬。读到这句话时,我却想到《世说新语》中那句: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张戎飞,笔名戎飞,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河北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各种报刊,著有散文集《何以契阔》。)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