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晓英
一
沿崎岖的村路西行百十米,我就见到了被半人多高的杂草掩映着的老屋。坍塌过半的红砖院墙和半掩半藏的木门,夕阳的余晖透过树荫暖暖地照着,斑斑驳驳的。马路上站着三五个村民,推土机轰鸣着蓄势待发。
我知道推倒老屋是空心村改造的一部分,我得见它最后一面,于是我交代一声,便冲进了小院。院中那三棵高挑笔直的柿子树一如既往突兀地立着,地面杂草丛生,爷爷的烟袋锅、奶奶的针线筐、我们的木制小黑板一览无余。堂屋、灶屋、牛屋檐下,几顶脏污腐朽的大草帽下,露出牛轭的一角。闭上眼,那远去的岁月里,爷爷奶奶和青春的我们无处不在,睁开眼却无迹可寻。我心里一疼,急忙逃进没了木门的堂屋。堂屋空空如也,有潮湿的、夹杂着久无人住的霉味扑鼻而来。红砖铺砌的地面坑洼起伏凸凹不平,有的地方还裸露着黑土地的颜色,几株赢弱的小草从土里钻出来,在满室空寂的沧桑中招摇着。
我来不及感叹生命的顽强,推土机就叫嚣着要动工了,我情绪低落又无可奈何地走出去,眼睁睁看着老屋在推土机缓缓推进中变成碎砖烂瓦,继而和尘土一起飘舞、飞扬、沉寂。
失去了老屋,我心里好像缺失了一大半,空落落的。好在回味儿时记忆时,只能绕着面目全非的王寨老村走一圈,从废墟和树木花草中寻求一些安慰。直到有一天,妈打电话说村子全部成了耕地。
记得那年远离家乡去求学,奶奶看着我的背影喃喃地说:这丫头心狠,走了连头都不回。我妈笑我:她巴不得早点离开呢。我妈是明白我的,她经常说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拿不了针捏不了线,不走出去能干啥呢?而我心里很清楚,我当年迫不及待地离开家乡,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对贫瘠、落后的家乡那种藏在骨子里的恨,这种恨是长久堆积起来的怵与怕潜滋暗长所衍生出来的恨,和亲情无关。
这个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小村庄,有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干不完的农活儿,春风吹来的不是诗意而是满面尘埃;雨天带来的不是诗情而是一脚下去半腿泥。即便整天上学,只有周末寒暑假才帮父母略尽的绵薄之力,却也成了压倒瘦弱的我的一座山。我知道,远方有我想要的、能盛得下我这颗诗意的心的诗意的美,更有我能做的、想要的未来。
上学的地方在千里之外,和同学们提起没有山水照拂的家乡,我总觉得有一种沮丧潜在心底。遗憾的是,曾踌躇满志闯出老家的我没能改变我的生命轨迹,最终又回到家乡。几年过去了,老村依然春种夏忙秋收冬藏,一年四季尘土飞扬。更糟糕的是,老村越来越老,已经载不动越来越多年轻人的未来,他们走出去不再回来,村子成了空壳,耗尽了我所有美好的梦想。
老村还那个老村,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为它辩护一一我们村距离小镇才二三里地,有四分干渠绕村而过,村中央的大堰坑呵护着全村老少,许多大学生在它的滋润下成为国之栋梁……
后来,因新村建设,村民们开始向镇子上转移,最初一家两家三四家,后来几乎整个王寨的人都搬到镇子上了。待在村子里的只剩下少数人,他们和跟不上时代节奏的老村一样寿登耄耋。人到了一定年纪是会念旧的,我相信我对老村的情感仅仅只是简单的好久未见甚是想念而已,毕竟如今那里只是一个失去灵气和生机的老村。
但我错了,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的村庄真的遗失在历史潮流中了,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个哺育我包容我,看我哭看我笑看我成长护我远航的王寨老村存在了。若干年后还有谁会记得这里曾经出现过一个叫做王寨的村子呢?
我的心开始疼痛起来。
二
再次回到老村,是和姑姑一起。我们穿过街道,踏过新王寨桥,沿四分干渠西边小路北行。
四分干渠隶属鸭河水库,镇子里村与村、地与地之间都有沟壑相通,构成相当密集的灌溉系统。听妈说,这座堤修建于1967年到1968年问,当年政府给每个生产队分段分工,每家每户的劳力们夜以继日地用石磙夯出渠道,后又引来鸭河水库的水灌溉,使水系沟通。有了水的沟渠确保着方圆几十里田地旱涝保收,成为乡亲们的福邸。在村庄还是鸡鸣狗叫人欢马跳的时候,每到夏夜,劳碌了一天的男女老少都会摇着蒲扇搬着小墩,沿渠岸从南到北扎堆乘凉,海天海地瞎侃。聊够一个回合,人们成群在嬉笑怒骂间跳下渠洗个痛快;当冰雪覆盖原野,孩子们在河面溜冰撒欢,舞起乡村华尔兹,沿渠欢笑声声。
搬迁后的新王寨虽然也在渠边,但有了热水器和空调,去渠边洗澡乘凉濯衣看冰河的人越来越少,渠里更是人迹罕至。久而久之,渠岸两边和泥泞的河底全都是疯长的草木、墨绿的水草,掩藏了昔日风光。
原本渠的两边各有一条乡路直通王寨村,东路两边长着参天大树,渠岸边还有高高的芭茅青青的芦苇,炎夏时节人在树荫下芦苇旁走过,感觉非常凉爽。天晴时候,干涸的路面黝光瓷实,呈现出漂亮的细碎的泥土纹理,平稳程度不亚于如今的水泥路,姑上施庵高中我上施庵乡中走的就是这条路。但老东岗的土路走起来,苦恼总比欢乐多。天一下雨,泥比人亲热,不管是赤脚的还是穿鞋的,都会和泥土强劲的胶着力作斗争。一脚下去想再提起来,就得五趾抓地,脚在鞋子里或者地面狠劲拧一拧,鞋子才会和脚板一体从锲而不舍的泥浆里拔出来。若遇到水与泥的比例达到前所未有的契合时,鞋底会紧紧地粘在泥里,怎么都拔不出来,有时候甚至会光着脚,“嗖”地一下从鞋子里脱离出来。若是鞋子质量堪忧,那是会连鞋底子都粘掉的,令人啼笑皆非。如今王寨搬迁的居民沿渠边盖房,和施庵菜街连为一体,成为街镇一部分。路东的大树没了,小土路就成了这些居民的后花园,园内青菜红花争奇斗艳,艳丽非常。
走在小路上,目光从左侧平阔的耕地掠过。没了老村林木屋舍的遮蔽,以前觉得遥不可及的万庄、张庄好像近在咫尺,四分干桥更是清晰可见。这座桥原是村民们下地必经之路,架辕拉车自不在话下。天长日久,大桥不堪重负坍塌过数次,如今经过修补的大桥宽阔许多,看来十分结实耐用,却没有了我记忆里那座小桥的影子。
下了堤向西走,村路一路蜿蜒,路南依次是几亩耕地几排树林,之后就是当年打麦场。
打麦场在历史舞台上承担着脱粒扬场晾晒等责任和义务。每当小满过后东南风来,油菜成熟麦穗发黄,人们便开始“轧场”。打麦场经冬春风化,地表疏松,需要重新轧实。雨后初晴是最好的时机,若久旱无雨,便得用清水洒场泼洒均匀,洇透后,掺撒些往年留下的麦草和麦糠,借着湿度,人拉着石磙在场里反复碾轧,直至场面被轧得坚硬、光滑、平展,再用扫帚仔细打扫干净,麦场就收拾妥当了。过去多少岁月里,它给村民们带来无数风光和期望。只是如今它已经被历史的尘埃掩埋,难觅芳踪,只剩下半人多高的草木迎风舞动。
路北已经看不出曾经是繁盛的楼房瓦屋,我和姑站在路上良久,都没能确定老屋的具体位置,于是我们继续西行,几百米后我们来到了位于村中央的堰坑前。飘逸着几朵白云的瓦蓝天空和点缀着几抹碧绿的广袤原野,铺满了一天一地。衬了这没有边际的背景,堰坑缩小得犹如沧海一粟,更显精致,淡妆素裹不施粉黛的堰坑静谧地倒映着天与地,美得如一幅画。它立在这天地里,如茫茫黑夜里一点萤火,无边苍茫中一束火花,惊艳了时光温柔了眉眼,闪亮了天地。
如果说四分干渠是十里八乡乡亲们的福邸,娴静优雅温婉动人的堰坑就是王寨人的福坑。在老村还是炊烟裊袅的村庄时,它是村子里大人洗澡濯衣小孩垂钓嬉戏的全部念想,绕着堰坑生活的大人小孩都被磨练出一身戏水的好本领。堰坑北拐,一条直路穿过东王寨直达万庄村,姑指着那并不存在的地方告诉我,这里曾经是王寨的寨墙,他们小时候经常在那边玩,东西寨河从这家门口绕到那家屋后,把整个村子环抱起来,他们曾经在桑椹树上摸桑椹,在白果树下跳皮筋……然而,缺少了实际经历,这些久远的景点在我脑子里一点一滴逐渐浮现,却像缺了一角的拼图,怎么都归拢不起来。
辗转又辗转,我们又回到四分干,王寨新村有了学校、广场、商场和卫生所等,建成了设施比较完备的玉泉社区,车如流水马如龙,一派欣欣向荣的好景象。
光阴无痕,年华锦瑟,晚霞把天空分割成明暗分明的两部分,老村古朴,返璞归真,新村靓丽,熠熠生辉,只有那道渠静静地环抱着新村和老村故土,成了不变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