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人

2022-06-28 21:06王良瑛
上海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祖孙老者爷爷

王良瑛

这位“白眉”天赐一副奇相:一头墨黑的头发,两道雪白的眼眉。出生时这样,长大,到老,一直这样。

“白眉”出名,是因为他下得一手好棋。据说无论与谁对弈,从无败绩。但多是“据说”,真正见过“白眉”下棋的人不多,同他下过棋的人更是少而又少。看景不如望景,望景不如听景。没见过只听说,便将他的棋传得神乎其神,成了棋神。

就有一个叫向天凯的少年登门拜“神”,求“白眉”教他下棋。

向天凯称得上是象棋天才,从认得车马炮起就迷恋得如痴如醉,曾经获过全县象棋大赛少年组的冠军,与成人下也不示弱。向天凯的启蒙老师应该是他的爷爷。爷爷教过书,从小就给向天凯讲古典,讲历史上许许多多英雄征战的故事。有一次,讲“楚汉演义”,刘邦项羽争夺天下,无意中引申到了象棋,便拿出棋盘和棋子。楚河汉界,将士相车马炮,红兵黑卒,他一边讲着规则,一边摆弄给向天凯看。向天凯竟然心窍大开,很快学会,而且很快由会到好。他自己说,只要在棋盘的一边坐下,就觉得每一个棋子都成了任由自己指挥的将士,搏杀起来畅快淋漓。

爷爷看到孙子的象棋天分,于是想给他寻一位老师,从正道上训练。当时,向天凯正上初中,父母担心影响正课学习,爷爷却很开明。他说:“学业无正副,技艺不压人,志趣越广眼界越高远。”其实“正课”对向天凯构不成什么压力,正好学一点功课之外的东西。

寻师先寻到了小侯,侯老师。

侯老师是县工会文化宫的老师,象棋下得有名。他个儿矮小,五十多了别人还叫他小侯。文化宫有阅览室、乒乓球室、棋牌室等等,双休日和节假日对外开放。小侯负责棋牌室。小侯不单单是负责,他对象棋酷爱;不单单是酷爱,还精通,有理论建树,在象棋杂志上发表过好几篇专业文章,还曾得过全省象棋比赛亚军。因为在县里比赛次次夺冠,自觉不像回事,“逼”得自己多少次自动放弃。小侯内心执,脾气却绵,做事从容谦让。他和蔼地问向天凯:“你为什么要下棋?”向天凯说:“喜欢。”他又问:“愿意输还是愿意赢?”向天凯觉得他问了一个可笑的问题,头仰了仰说:“赢。”他又问:“要是赢不了呢?”向天凯说:“和。”他又问:“要是和不了呢?”向天凯说:“赢。”小侯大笑。笑完了,又变得严肃,说那咱就下一盘好了。

两人坐到棋盘两边。

小侯说:“按照规矩,抓红黑,红先行。”他拿出两张扑克牌,一红一黑。坐好了,小侯让向天凯先抽。向天凯抽到了黑,稍显沮丧。小侯先走,向天凯应对。

很快,向天凯告负。

向天凯略有不服:“红方本该赢。”

小侯问:“为何?”

向天凯说:“红为汉,黑为楚,楚汉相争,汉灭楚。”

小侯稍惊,继而微笑。红黑交换。再下,向天凯又负。

向天凯有点迷瞪,说:“再来。”

小侯捏了一下他的鼻子:“小子有种!”

再来,小侯让向天凯用红,并且让他车马炮三子。这盘走的时间比前两盘稍长,但最终向天凯仍旧告负。

向天凯彻底服了。他突然想到爷爷讲的旧时拜师的礼节,噗通跪地说:“拜您为师!”

小侯赶快扶他起来,拍打拍打他膝盖上的土说:“小子先要弄明白,下棋就是下棋,没有什么刘邦项羽,非要谁逼死谁。”

向天凯点头。

小侯说:“常言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谁输谁赢都屬正常,胜有胜的经验,败有败的教训,要平下心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才行。”

向天凯又点头。

“欲速则不达。真有心思学,就必须先煞一煞你这焦躁的心气。”

向天凯再点头。

小侯收下了向天凯这个徒弟,小侯成了侯老师。

向天凯对侯老师从心里折服,从此按侯老师的要求,先煞住心气,跟定了侯老师一步一步往前走。才高兴趣浓,心有灵犀一点通,棋艺提高神速。那几个少年冠军就是在这期间夺得的。

不料,突遇不测。

前面说过,县工会文化宫的棋牌室只在双休日节假日对外开放,小侯离不得,所以他都是在周日晚上教授向天凯的。这晚教授完毕待离开,小侯刚起身,却跌倒在地。他挣扎着起了半身,复又摔倒,再不能起。向天凯祖孙俩赶快去扶,他摆着手,哆嗦着嘴唇,吃力地说出五个字:高疃有“白眉”。

说完,他流下了两滴眼泪,从此嘴再不能张,手再不能抬。

高疃是个小小村庄,位于城东五十里远的半山腰上。遵照侯老师的指点,迷恋象棋的爷爷带着迷恋象棋的孙子,不惧山高路远,去高疃寻访“白眉”。祖孙在山下下了公交车,徒步登山进到村里,天已正午。

正值隆冬,天气寒冷,村街上不见人,只有一个草棚子往外冒着缕缕热气。祖孙俩便寻进去。见里面支着一口大锅,一位老者在拉风箱烧水。老者穿一身青色棉衣,头上戴一顶同样青色的毡帽。为了避寒,前后的帽沿都耷了下来,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祖孙俩又冷又饿又乏,讨了一碗热水,坐在柴草上嚼冷馒头,边吃边同老者扯闲。方知为了秋季山上苹果外运方便,全村劳力倾巢而出,修筑盘山道,从早到晚卯在山上,中午饭送到工地吃,水就是为他们烧的。

然后,彼此开始了对答。

老者问:“您一老一小,从哪里过来?”

爷爷答:“城里。”

老者问:“投亲还是访友?”

爷爷答:“算是访友吧!寻访咱村上一个叫‘白眉’的老师。”

老者略一沉吟:“您认识他?”

爷爷答:“是慕名而来。我这个孙子酷爱象棋,想给他寻个名师。”

老者“哦”一声道:“怎么会寻到这里来?”

爷爷答:“是侯老师推荐。”

他便把向天凯跟侯老师学棋以及侯老师的急病,大致地说了。

老者听了脸上暗了一下,看了一眼向天凯说:“这么说小厮是真喜欢?”

爷爷应一声:“酷好着呢!”

这时一个汉子挑着一担水桶进来,口里叫着爹,把锅里的开水舀进桶里,又用棚子里两只空桶出去打了清水倒进锅里。他挑着开水离开后,老者重新点起了火,对话也重新开始。

老者说:“城里到这里路远,又难走。”

向天凯大声抢过去说:“路远不怕,只要访着高师!”

老者再次看向天凯。这次看的时间比较长,语气显出和蔼。他微笑着有意逗他道:“高师是什么样子?”

向天凯随口而出:“高师是个神!”

老者笑了说:“世上没有神只有人,只有人会下棋。”

向天凯十分认真。他说:“就是人,也至少像侯老师那个样子!”

爷爷把向天凯拜在侯老师门下的事,又详尽地说了一遍。说完一声长叹,满脸戚哀。

老者不再说话,只低头拉风箱,拉得很慢,连目光也吝啬起来。

爷爷见老者那神态,断定待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只好道谢告辞,想另找人打听。不料就要出棚子时,老者停止了拉风箱,走了过来说:“听我实实在在说一句,不要听坊间乱传,你要找的这个人我知道,是言过其实徒有虚名,不必在他身上耗时费力,不必不必!”语气诚恳,言辞确凿。

爷爷将信将疑。他看看街上仍然不见一人,还要赶回城的过路车,只好放弃了打听的念头,领着孙子无功而返。

爷爷回家后回忆高疃之行,咀嚼烧水老者的言语,又不禁觉得怪异,重要的是侯老师最后说出的那句话不能轻易放下。于是,下一个周末,他领着向天凯再赴高疃。

这天下雪。他们临走的时候只是阴天,快到高疃的时候雪才下起来。而且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寒白。街上仍旧清冷,清冷得令人惶恐。祖孙俩无处可投,只能再去烧水的棚子。但是棚子同样清冷,老者不在,只有那天挑水的儿子在归拢柴草。爷爷抖了抖身上的雪,开门见山,请他帮助寻一下叫“白眉”的人。儿子认出了他们,倒也痛快,说让他们等一会儿,便出去了。

儿子再回到棚子的时候,带了两顶遮雪的苇笠。他领着祖孙二人出了棚子,出了村子,在村口拐了一个弯,进了一片橡子树林。再往里,有一座宅院,前后两排茅屋。儿子引二人进了正房。正房当门有一张方桌,桌旁圈椅上坐着一人,手捧水烟袋在抽烟。爷爷趋前问候,却不禁吃了一惊:那人一头墨黑的头发,两道雪白的眼眉,面颊红润,奇人仙相,便陡然明白“白眉”之来由。他立刻手拉孙子,即刻下拜。“白眉”张开手掌止住,随即指了指桌子另一边的椅子请爷爷坐,同时嘴里吐出一缕细烟。他低声说道:“雪大风狂,一路辛苦!”熟悉的声音,目光也做出提醒——正是那位烧水的老者,那形貌、那气象,却是与烧水时判若两人!

“白眉”也是有一番来历的。他的祖上曾在省城开过棋社,招四方高士对垒,切磋技艺。“白眉”从小受教,十岁就能出阵斩将。但时代变迁,物事无常,到“白眉”成人,棋社不能再继续下去,只好回乡,在橡树林一块闲地盖房安家。虽是对棋事初心不改,但碍于时势,只是窝在家里与为数不多的造访者对盘,不再明里设局招徒。县工会文化宫的小侯便是为数不多的造访者之一,且颇得真传。所以,小侯棋艺的根本是在“白眉”这里。向天凯在本质上已经向“白眉”学过棋了。今番受祖孙感动,又凑巧下雪不能出工,“白眉”破例接访。

“白眉”没有像侯老师那样与向天凯有过多的对话。待把烟锅里的烟慢慢抽尽,水烟袋放在桌子上,才脸朝着向天凯道:“你既是为下棋而来,咱就对决对决。但不下多,每人只走十步,你可要走好了。”

“白眉”话说完起身。儿子随即打开西间的门。这是一间专门的棋室,中间摆一张紫檀木棋桌,旁边一个精致的三角架,上面摆放着纸笔和盛棋子的精致木盒。两人坐定,棋子摆好,“白眉”示意向天凯先走。这十步棋向天凯使出了全部心劲儿。走完了,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汗。

十步走完,复回到当门,坐下。“白眉”对爷爷说:“看来你这个孙子真的是有这门天赋。如果愿意,就结个小棋友。不过我要说明,我只下棋不讲棋。还有一宗,孩子还在求学年龄,学业不能荒废,我也不能耽误劳动,每周只下一盘,时间定在星期六晚间。你们下午过来,棋下完,在我这里住下,第二天返回。”

“白眉”有南屋两间,外间灶房,里间一盘火炕,炕上被褥齐全。妻子去世后没再续娶。儿子已成家,另住墙西院子。

自此爷爷每周六陪向天凯过来。晚上下棋,第二天返回,风雨无阻。

“白眉”果然只下不讲,连简单的点拨也不曾有过。但有一点令祖孙感到蹊跷,就是每盘的结果都是和棋。向天凯当然不能够胜,可“白眉”也同样一盘也未赢过。有次一旁观棋的爷爷实在憋不住,试探着对“白眉”说:“孩子正值青春,心狂气躁,师父何不赏给他个厉害煞煞娇惯?”“白眉”没听见一样,结局仍旧是和。

爷爷只好背后问向天凯,感觉棋艺是否有所长进。向天凯忽然脸上红光显耀,说跟师父下棋感觉就像绕宫殿,完全由他牵着走,走着走着就和了。棋和了,可心里头觉得收获了。到底收获了什么?又实在说不出来。

就这样一次次地下,一次次地和。下了两年,和了两年。

向天凯由初中二年级升到了高中一年级。

这个星期六下午,祖孙俩照例来“白眉”家。饭毕,照例进了棋室。但“白眉”没有同以往那样与向天凯对弈,而是问:“咱一老一少总共下了几年棋?”向天凯说:“两年。”“白眉”问:“两年下了多少盘?”向天凯懵懂。“白眉”说:“一百盘,总共一百盘!”又问:“下棋一百盘,你有长进否?”向天凯心里鼓胀,脸上却依然懵懂。“白眉”说:“你两年长进了二十步。”“白眉”说着拉开棋桌的抽屉,拿出了一摞纸,一百张,一张一张地慢慢翻,一张纸记录着一盘棋的过程。“白眉”说:“你我两年的一百盘和棋都在这里了。第一盘你走了二十步,第一百盘你战了四十着,长进二十。”祖孙俩不由得一惊。白眉慢悠悠地嘱咐向天凯:“棋你还要继续下,只是不再到我这里来了。你把这一百盘的记录带着,从第一盘开始,复盘推敲,等到把一百盘棋解析完,就知道什么是象棋了。”说完,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工工整整写下了两行字,郑重其事地交给向天凯。纸上写的是——

一步兩步步步有

三盘五盘盘盘无

此后向天凯开始了对一百盘棋的钻研。越钻研越觉得趣味盎然深奥无穷,忘记时间,忘记自己。

高中毕业,向天凯考进了一所名牌大学哲学系,心里愈加对那一百盘棋钻研得深入,常常迷恋得不能自拔。他一直想改动师父那副小联的“有”和“无”两个字,却一直改不了。

倒是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向天凯改成了向天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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