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2022-06-28 19:20王善常
躬耕 2022年6期
关键词:格木巧珍砖厂

王善常

齐自新是个裁缝,在格木镇开个裁缝铺。

四十岁之前,齐自新一个朋友也没有,不是他不喜欢交朋友,也不是他性情古怪,别人不愿意和他接触,而是他一直遇不到对脾气的人。他骨子里刻着一句话:朋友不一定过命,但必须走心,如果连话都不能说一起去,那还不如不交。

放眼整个格木镇,虽然来他铺里做衣服的人很多,但每次和他说话能超过十句的,还真就找不出一个。格木镇人都知道他的秉性,话少,就算你怎么和他搭话,他都可以用点头或摇头来代替。比如有人问,齐师傅吃了吗?他点一下头。再比如,有人问,齐师傅,这块布料够我做件中山装吗?他摇摇头。这就让他显得有点傲。人太傲了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儿,会招来嫉恨和非议,整个格木镇人都不相上下,凭什么你要弄出高人一等的架势,说不过去。

按理说,人活一世,怎么也得有个三朋四友,要不会显得独性,但齐自新似乎并不在乎,更不着急,凡事儿都要看个缘分,交朋友也这样,宁缺毋滥,不能委曲求全,这事儿他不说,但心里有数。

直到李守用的出现,齐自新才算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李守用是一个画匠,专门画家具上的玻璃画的。

那是一个早上,衣衫不整的李守用背着个旧木箱,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格木镇,逐门询问谁家需要画玻璃画。格木镇人过惯了自足保守的生活,反对一切花哨不实用的东西,所以当他们听到“玻璃画”这个词儿时,就都撇撇嘴,然后又摇摇头。

李守用迈着疲惫的脚步,走遍了格木镇每一条铺满尘土的街道。他身后除了一条软塌塌的影子,还有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格木镇许多孩子都跟在了他的身后,盼望着能看看他画的玻璃画。

李守用一直走到了中午,他的背越来越弯,脚步越来越迟缓。就在他和格木镇的孩子都要绝望的时候,张屠户的老婆叫住了他。张屠户家有一个新打的被橱,被橱上镶着四块玻璃,张屠户的老婆想让她的被橱更美观、更气派一些。她让李守用给她画四幅富贵牡丹图。

孩子们跟着李守用挤进了张屠户家的院门,格木镇最宽敞的院子登时小了一圈。张屠户把他杀猪的案板仔细地擦拭了一遍,又把被橱上的玻璃卸下来,铺在了案板上。

在孩子们的围观下,李守用打开了神秘的旧木箱,拿出几根大小不一的画笔,还有一大捧牙膏一样的各色油彩。他先用细笔蘸黑色油彩,在玻璃上画出牡丹和孔雀,又用各种油彩在线条围出来的空白处涂抹。一幅鲜艳的富贵牡丹图渐渐呈现出来,孩子们兴奋得喘不过气来,脖子抻得像鸭脖一样长,眼珠瞪得像玻璃弹子一样圆。张屠户两口子努力地维持着秩序,大声地呵斥着,不断向后推搡那些试图挤到桌前的孩子。

画到最后,李守用开始用蓝颜色大面积涂抹玻璃,画好的牡丹和孔雀慢慢地被他涂掉了。孩子们既震惊又难过,他每涂一笔,孩子们就哎呀叫一声,太可惜了,这分明是在破坏,他这是疯了吗?怎么可以把刚画好的画涂掉呢?

玻璃被涂满蓝颜色后,李守用把玻璃翻了过来,立在了墙角。孩子们一下子都惊呆了,哇哇的惊叹声响个不停。一幅牡丹孔雀图出现在了玻璃上,蓝色的背景,红色的牡丹,绿色的叶子,彩色的孔雀,整幅画色彩艳丽,比供销社过年时卖的年画还要好看。

李守用画了两块半玻璃就停了下来,他的油彩都已用尽,连小米粒那么大的油彩都挤不出来了。张屠户的老婆十分生气,不但一分钱不给李守用,而且还要李守用赔她玻璃钱。四块玻璃只画了两块半,这让她的被橱变得不伦不类,将会成为格木镇的笑柄。

李守用不住地哀求,好话、可怜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说他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说他以后有了油彩可以接着给她画完。可张屠户的老婆却始终无动于衷,坚称如果李守用不包赔她的损失,就别想走出她家的院子。

张屠户老婆和李守用争吵的时候,她家的院里渐渐地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格木镇人虽然以冷静、保守出名,但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喜欢看热闹。

在这群看热闹的人里就有齐自新。本来他不屑于凑这样的热闹,他只是恰巧路过,又恰巧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一愣,他觉得被围在院子里的那个男人特别面熟,虽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却很明显,所以他就挤进了人群。

面对着气焰嚣张的张屠户老婆,李守用狼狈不堪、语无伦次,身子都仿佛矮了半截,看那样子,如果张屠户老婆再加一把劲儿,他都有可能缩进土里。

李守用结结巴巴地说,我说不过你,你让别人评评理。说完,他开始环顾四周,试图找寻一个肯替他伸张正义的人。看热闹的格木镇人随着他目光的扫视,纷纷向后躲了躲,有些人虽然没躲,但却抱着双臂,耷拉着眼皮,一脸麻木。

最后,李守用看到了刚刚挤进来的齐自新。他眼睛瞬间亮了,连忙指着齐自新对张屠户老婆说,你让这位大哥说说,我该不该赔你钱。

张屠户的老婆一看李守用指的人,乐了。她和所有格木镇人一样,对齐自新的性格了如指掌,他的话金贵着呢,谁都有可能替李守用说几句,唯独他齐自新不会。

但出乎意料的是,齐自新说话了,他咳了两声,脸上的表情如同一个法官在断案时那样凝重,问道,怎么回事儿?

李守用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赶紧说,是这么回事,她让我给她画四幅玻璃画……

李守用刚起个头,就被张屠户老婆喝止了,你给我闭嘴,哪有你的理?转头对齐自新说,齐师傅,你是咱格木镇最明事理的人,我说给你听,你给我主持一下公道,于是就把这事儿的前因后果,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说她要的是四幅玻璃画,可这个画匠只给他画了两幅半,好好的四块玻璃,只有两块半画了画,剩下一块半光秃秃的,她不能再把这四块玻璃安回她的被橱了,只能重新再买四块。

齐自新面无表情地听完,问张屠户老婆,你想让他赔多少钱?

张屠户老婆心里窃喜,忙说,看他那样,兜里没有多少钱,我不讹他,就给我十块钱吧。

齐自新皱了皱眉,你这还不是讹?什么玻璃值十块钱?

张屠户老婆嚣张跋扈惯了,在格木镇几乎没人敢惹,齊自新这样问她,她登时觉得被冒犯了,于是便恼怒地说,你啥意思?胳膊肘往外拐,向着外人说话。BF31ABF1-A5C5-4197-9858-2C569ACF40C2

齐自新眼皮都不抬,我说的是理。

张屠户老婆说,我不管理不理的,今天谁说话都不好使,他要是不赔我十块钱,就别想走出这个院。为了配合她这句话,张屠户气势汹汹地往前站了一步,目露凶光,一双杀猪宰牛的大手握成了拳头。

齐自新不再说话,伸手撩起衣襟,打开挂在腰间的一个牛皮钱包,拽出一张钱,递向张屠户老婆。

张屠户老婆愣住了,你什么意思?我是让这个画匠赔我玻璃钱。

齐自新的手依旧伸着,看都不看张屠户老婆一眼,嘴里说,我替他赔了。

张屠户老婆和所有看热闹的格木镇人都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呢?齐自新怎么平白无故替一个外来的画匠赔钱呢?难道他们认识?

最糊涂的是李守用,他想不明白,这个人为啥会为他掏出十块钱。

看着齐自新手里的钱,张屠户老婆略一犹豫,就迅速地夺了过去,唯恐再做迟疑,齐自新就会收回去一样。

张屠户老婆把钱接过去后,围观的格木镇人的脸上立马显出了一丝鄙夷,原来他们还是有些偏向张屠户老婆的,毕竟都是格木镇人,但齐自新一掏出钱,高下就立时分清了,她就是想占便宜,还是人家齐自新境界高了一层。

齐自新转头对李守用说,这位兄弟,想必还没吃饭吧,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如到我家去,咱俩喝上几杯,怎么样?

李守用受宠若惊。他使劲地点了点头,匆忙收起木箱,背起来,跟着齐自新走出了张屠户家的院子。

齐自新领着李守用回到家。这边安排李守用洗手、喝茶,那边安排老婆王雪莓做饭,并亲自动手杀了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王雪莓很纳闷,和齐自新结婚十几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见齐自新这么热情地对待一个人,就是她娘家爹来,齐自新也没这样过。

四个菜端上了饭桌。齐自新从柜里拿出了一瓶珍藏了五年的好酒。

倒完酒,齐自新举起酒杯,对李守用说,初次见面,薄酒素菜,不成敬意。

李守用慌忙举起酒杯,说,大哥,谢谢你替我解围,要不那个女人不知该咋样难为我呢。

齐自新说,小事儿一桩,不值一提,喝一个。

撂下酒杯,李守用问,大哥,我冒昧地問一句,你为啥要替我赔钱,还把我请到你家里来?

齐自新说,不瞒兄弟,我把你请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觉得亲切。他这句话是心里话,他第一眼看见李守用时就感觉亲切熟悉。李守用看上去和格木镇的人截然不同。他虽然整日长途跋涉、风餐露宿,但身上却很干净,最主要的是,他的脸上没有格木镇人常见的那种愚蠢和粗俗。

李守用马上站起身,双手捧杯,激动地说,大哥,其实第一眼看见你时,我也特别有好感,相信你一定会替我说话,要不那么多看热闹的人,我也不能单单找你评理。

齐自新哈哈大笑,这不就完了,这说明咱俩有眼缘。说完俩人又撞了一下杯,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顿饭俩人一直吃到半夜,一瓶酒喝光了,齐自新又拿出了一瓶。

通过交谈,齐自新知道李守用今年34岁,老家在南方一个叫桃花镇的地方住,家传画玻璃画,因为在家生意不好,就撇下媳妇巧珍,背着画箱子一路北上,边走边画,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走到了格木镇。

当晚,齐自新把王雪莓和孩子打发到了别屋,他和李守用躺在炕上接着说话。

齐自新这辈子说的话,都没有这一天多,就好像之前他的嘴被禁锢了一样,如今解封了,他必得说个痛快。无论说起哪一方面,他和李守用都能说到一起去,都有一样的见解。他俩越说越投机,简直就是相见恨晚。

说到激动处,李守用腾地从炕上坐了起来,高声说,大哥,我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这些年走南闯北,打交道的人不少,但能像你这样对我脾气的人,还真就没遇见一个,要不咱俩结拜吧,从此以后你我就像亲兄弟一样处。

齐自新也很激动,但他只在心里激动,并没表现出来。他拉住李守用的胳膊,让他躺下,然后说,兄弟,我这人怪,一般人人不了我的眼,更别说入我的心了,所以说都半辈子了,我也没交一个朋友,如今看来,我是在等你呢。又说,不用结拜,那是过去的东西,现在不兴这个了,我看这样就挺好,我虚长你几岁,以后不管走到哪儿,你就记得在格木镇有个大哥就行。

李守用说,这点你放心,我没有兄弟姐妹,这辈子你就是我亲哥了。

第二天,李守用问齐自新,格木镇有没有他能干的活儿,他说他家乡不好挣钱,他暂时不想回去了,也不打算接着画玻璃画了。在老家,他画玻璃画根本维持不了生活,原以为走出来会好些,可谁知他从南走到北,走了几千里路,辛苦没少吃,可还是没赚到一分钱。

齐自新想了又想,格木镇并不繁华,就连格木镇人也不是都有工作,根本不会有什么活儿给一个外来人干。但既然李守用提出来了,他高低得想办法。他皱着眉头,思忖了好半天,最后问李守用,你能不能吃苦?如果能吃苦,倒是有个地方缺人。

李守用连忙说,能吃苦,我什么活儿都能干。

齐自新说,格木镇有个砖厂,厂长来我这儿做过几回衣服,他那儿倒是能用人,只是活儿特别累,一般人干不了。

李守用坚定地说,我能干。

齐自新把李守用送到了格木镇砖厂。格木镇砖厂在镇西,因为活儿累,所以一般格木镇人都不去那儿干,在那儿干的多是外地的人,供吃供住,一天干12个小时。

砖厂的宿舍只是一个破烂的空房子,几十个人挤在里面,到处是垃圾,像牲口圈。他们的伙食也极差,比猪食强不到哪儿去。齐自新怕李守用受苦,坚决不让他在砖厂吃住。

齐自新家有四间房,两间住人,一间是裁缝铺,最西一间当仓房,堆着散乱杂物。齐自新把仓房里的杂物收拾出来,搬过去一床铺盖,让李守用住下,又把自己那辆没骑过几次的大金鹿自行车借给了他,让他骑着上下班。至于李守用吃饭的事儿,齐自新也已安排妥当,早晚两顿在他家吃,午饭用饭盒带到砖厂。

齐自新这样安排,让王雪莓很不高兴。本来把李守用留下来就让她不爽,谁知齐自新又让他在家里吃饭。齐自新虽然靠手艺为生,开个裁缝铺,但收入并不高,平白无故多一个人吃饭,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另外因为李守用在砖厂上班,他家的吃饭时间也必须作相应的改变,原来早晨七点吃饭,现在五点就得吃完,本来下午四点就开晚饭,现在却要等着李守用六点下班后才能吃。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王雪莓不干了,总和齐自新嘟囔,埋怨他没事儿找事儿,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捡回来一个兄弟。BF31ABF1-A5C5-4197-9858-2C569ACF40C2

好在李守用说了,他不白吃,拿伙食费,等开工资后就交,这才让王雪莓忍耐下来,没有大发脾气。

稳定下来后,李守用给家里写了一封信,把他的情况告诉了媳妇巧珍,说他在东北认了一个大哥,对他像亲兄弟一样,他现在也不画玻璃画了,在砖厂干活儿呢,又说等挣到钱后,就回家,让她别担心。

虽然李守用去了砖厂上班,但每天晚饭后,齐自新还是会和他说一会儿话。晚饭后的一个小时,是齐自新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他和李守用坐在院子里,一边喝茶,一边天南海北地闲聊。每次聊天都是王雪莓给结束的,王雪莓等到九点,会激恼地隔着窗子喊一句,你睡不睡觉了?明天守用还得上班呢。直到这时,齐自新才歉疚地对李守用说,看,又耽误你休息了,你明天还要干活儿。

李守用说,哪儿的话,我和大哥说话比睡觉还解乏。

然后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各回各屋。

李守用在砖厂干了两个月,但却连一分钱也没开出来。格木镇砖厂烧出来的红砖质量很差,销路不好,厂长手里连开工资的钱都拿不出来。

砖厂没发工资,李守用也就没给王雪莓交伙食费。王雪莓慢慢地失去了耐心,吃饭时总冷着脸,不是摔筷子,就是骂孩子,或者说话时拐弯抹角,抱怨钱难挣,米面涨价之类的。为这,齐自新不止一次求过王雪莓,让她别太计较。他说,谁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能帮就帮一把,何况守用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以后开工资一定能把伙食费交上。又说,就是不交,也不应该那样,我已经把守用当成了亲兄弟了,亲兄弟吃几个月饭也不算什么,你别太小气。

他不这样说还好,他这样一说,王雪莓更生气了,气得眼泪都出来了,她说,是我小气吗?你天天当甩手掌柜的,不知道过日子有多难,这米呀面呀油呀的哪个不花钱,一顿两顿饭行,这天长日久,谁受得了?又说,就是亲兄弟,也没有吃白饭的,何况他还不是你亲兄弟,是一个和你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是你自作多情,把人家当成了亲兄弟。

齐自新知道自己理亏,只好不住地安抚王雪莓,好话说了一箩筐,王雪莓才说再等一個月,如果下个月李守用再不交伙食费,就别怪她不给面子。

还没等到一个月,李守用就不打算在砖厂干了。

这天晚饭后,齐自新和李守用坐在院子里喝茶。齐自新发现李守用不像往日话多,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问他怎么了。

李守用说,大哥,我不想干了,这个砖厂我看长不了,我那点工资估计也打水漂了。

齐自新很内疚,是他把李守用安排到砖厂去的,他本以为只要李守用能吃苦,就能赚到钱,可谁知砖厂生产的红砖质量太差,基本没什么销路,越来越亏损,直到现在也没给工人开工资。于是就说,都怨大哥,没想到格木镇砖厂是这样,要不我再想想法子,给你再找个活儿干。

李守用说,大哥,怎么能怨你呢,你也是为我好,可我真不想再干了,前几天巧珍来信了,让我回去。

齐自新说,也行,你就先回去吧,你出来也快两年了,家里不知该急成什么样呢?

李守用点了点头,眼睛瞅向地面,像是在构思一句什么话儿,好一会儿才说,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儿。他抬起头,眼睛望着齐自新。

齐自新说,什么事儿,你只管说,是不是回家没路费?

李守用说,巧珍的娘家舅有个杂货铺,在我们桃花镇里,生意挺好的。她娘家舅岁数大了,钱也挣得差不多了,就不想干了,要兑出去。当时要兑的人很多,包括我。她娘家舅有心拉扯我,知道我手头紧,就给我两年时间筹钱。这样,我就出来画画了,本以为只要走出来,就能挣够钱,谁知事与愿违,落到了这个地步。又说,巧珍这回在信里说,她娘家舅病了,杂货铺着急出手,让我赶紧回去想办法。

齐自新说,多少钱能兑下来。

李守用说,两千块。

齐自新说,好,我今晚就和你嫂子说一声。

李守用赶紧说,不急。又说,我回去后,用不上一年,就给你把钱汇过来。

当天夜里,齐自新问王雪莓手里有多少钱。他平时只管裁缝铺那一摊活儿,挣的钱都交给王雪莓,他还真不知道家中有多少存款。

王雪莓警惕地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齐自新说,守用不打算在砖厂干了,他想回老家兑个小杂货铺,想先冲咱借两千块钱。怕王雪莓不答应,接着说,他说用不上一年就能把钱还上。

王雪莓一下就火了,质问齐自新,你是咋想的?他冲你借钱你也敢答应?他李守用拿着钱一走,你能保证他以后会还你钱?又说,咱家的裁缝铺生意半死不活,这你比我清楚,你挣的那点儿钱,我省吃俭用,天天得算计着花。虽说这些年也攒了些钱,但我实话告诉你,这些钱不多,也不能动,孩子眼瞅着大了,花钱的日子在后头呢。

齐自新说,守用不是外人,拿我当亲哥。

王雪莓冷笑一声,我看你是脑袋进水了。

齐自新有些恼,咱家到底有多少钱?

王雪莓不再激动,冷冷地说,实话告诉你,没有两千,就是有,你也别想动一分。

家里的钱拿不出来,没办法,齐自新只好去了趟格木镇砖厂,想把李守用的工资要回来。

厂长告诉齐自新,他现在正犯愁呢,砖卖不出去,钱一分没有,要是李守用能坚持干下去,等以后有钱了,兴许还能把之前拖欠的工资给他结清,但如果李守用现在就不干了,那以后就算有了钱,也没他的份。

齐自新明白厂长的意思,他就是想拖住李守用,继续给他白出苦力。这个砖厂早晚得倒闭,与其坚持到最后,还不如现在就走。

工资要不回来,齐自新对李守用说,要不这样,我先想办法在别人那给你挪两千,等你回家后有了钱,再汇过来还上。

李守用说,只能这样了,就麻烦大哥了。

齐自新背着王雪莓开始四处借钱,一连走了好几家,一听说要借两千块,就都摇头。两千块不是小数目,一个好劳力干一年都不一定挣来。虽然也有两家有钱,但一问齐自新借钱的用途,就都不敢借了,给利息都不借。他们都不了解李守用,一个外来人,刚在格木镇待几个月,就要借钱走人,即使有齐自新担保,他们也不敢冒这个风险。BF31ABF1-A5C5-4197-9858-2C569ACF40C2

正在齐自新着急的时候,张屠户老婆找到了齐自新。她说,我听说这两天你在格木镇到处借钱,不知有没有这事儿?

齐自新看了看她,猜不出她的意思。

张屠户老婆说,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我有点闲钱,你用不用?

齐自新有些不解,那次他替李守用解围,他和张屠户两口子就结了怨。张屠户两口子怎么说也算是格木镇里有头有脸的人,他却在众人面前说她讹人,虽然他最后替李守用赔了十块钱,但那其实是对她的一种贬低,让她在格木镇人面前丢了一次脸。

齐自新说,我是给李守用借的,他要回老家,你不怕他最后不还你钱?

张屠户老婆乐了,齐师傅,有你在,我还能害怕他不还钱?打酒冲提瓶子的要钱,这理儿你也懂?我就问你用不用这钱,如果用的话,也不能白用,三分利息。

齐自新犹豫了一下。这钱有利息,还不低,三分利,两千块钱一年光利息就七百多,要是三年还不上,就翻了一番。想到这儿,齐自新说,我得问问李守用,明天给你信儿。

张屠户老婆说,好。转身往外走。

齐自新赶上两步,说,这事儿你别四处张扬。

张屠户老婆嘿嘿一笑,这事儿我明白,我不会让你家王雪莓知道的。

第二天,齐自新在张屠户家借了两千块钱,三分利,约定还款期限是两年。齐自新写了借据,签了名,又按了手印。

李守用临走前,齐自新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像第一次见面一样,他俩又从白天喝到了晚上。李守用喝多了,拉着齐自新的手,一个劲儿地说感激的话,眼泪鼻涕不住地流。

齐自新亲自把李守用送到了县城火车站,临上车前,齐自新从钱包里掏出二百块钱,硬塞给李守用,让他回家给媳妇买点东西。

李守用两眼通红,说,大哥,我回家后一定好好干,等过几年,我就领着巧珍来看你。

齐自新说,好,记得到家后来个信儿,省得我惦记。

李守用使劲地点了点头。又说,钱的事儿大哥你放心,一年内我就给你汇过来。

齐自新说,也不用太着急,实在不行,我就想办法先替你还上,有利息呢,不能让张屠户占太多便宜。

李守用走后一个月,齐自新收到了他的来信,说家里一切都好,他已经把巧珍娘家舅的小杂货铺兑到手了,生意不错,并说用不上一年,就能攒够两千块钱,到时就给齐自新汇过来。

一晃李守用已经走了两年,他没有再给齐自新写信,也没有把借的钱汇过来。齐自新猜想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比如他的杂货铺生意不好,没有攒够钱,也可能是他或他的家人出了什么意外。他越想越着急,于是就把李守用写给他的那封信找了出来,按着上面的地址,给李守用写了一封信。

信是发出去了,可却如泥牛入海,始终不见回音,这让齐自新越发紧张。

借张屠户的钱已经到期了,齐自新打算这几天就去张屠户家一趟,跟张屠户两口子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宽限几天,他好筹钱先替李守用还上。他不能让张屠户老婆讨上门来,那样他给李守用借钱的事儿就会败露,王雪莓就会生气。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还没等齐自新去张屠户家,张屠户老婆就找上了门。

那天齐自新正在裁缝铺里踩缝纫机,一抬头,就看见张屠户老婆进了院门。他暗道一声不好,赶紧丢下手里的活儿,快步迎了出去。

齐自新在院子里截住了张屠户老婆。他说,是钱的事儿吧?我这几天就给你送过去,你先回去吧。他说话的声音很低,语气中破天荒地带着一丝乞求。

张屠户老婆装作没听见,兀自高声说,齐师傅在家呐,我来看看我那个钱。边说边绕过他,急匆匆往屋门里走。齐自新眼看拦不住她了,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进了屋。

王雪莓正在做饭,抬头看见了张屠户老婆,笑着问,你咋今天有时间来我家,快坐。

张屠户老婆说,也没啥大事儿,你家齐师傅两年前在我手里挪了点钱,说是两年还,现在到期了,我来看看准备得咋样了?

王雪莓一愣,什么钱?转头看向齐自新。

齐自新嗫嚅着,正在想怎么解释,张屠户老婆就把话接了过去,是这么回事儿,前年李守用回老家,你家齐师傅在我那给他借了两千块钱。

王雪莓又是一驚,忙问齐自新,是真的吗?声音有些颤抖。

齐自新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王雪莓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嘴巴张了又张,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齐自新对张屠户老婆说,你先回去吧,再等两天,李守用知道这钱到期了,我估计他这两天就能把钱汇过来。

张屠户老婆说,这么跟你说吧,我一天也不能等了,我着急用钱。看了看王雪莓,又对齐自新说,也就你相信李守用,我可不相信他,一个刚认识的外地人,没亲没故,没打过交道,就好意思张嘴借钱,你现在还能指望他把钱再还给你吗?

齐自新说,我拿人格担保,他一定会把钱还上的。

张屠户老婆哈哈大笑,齐师傅,不是我嘴损,我告诉你吧,李守用不会还钱的。又说,我问你,他最近跟你联系了吗?说还钱的事了吗?

齐自新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张屠户老婆说,齐师傅,事到如今,你还在做梦,你一定是被骗了。

齐自新越听越恼,刚想争辩几句,这时王雪莓已经从里屋拿出了两千块钱,瞅都不瞅他,直接把钱递给了张屠户老婆,说,这是两千,你数数。

张屠户老婆说,两千可不够,三分利息呢,到今个儿,连本带利三千多了。说完把借据递给了王雪莓,你看看,白纸黑字,上面有你家齐师傅的签字和手印。

王雪莓身子晃了晃,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她咬了咬牙,说,好,又回屋取出来一沓钱,递给了张屠户老婆。

张屠户老婆接了钱,数了两遍,揣进怀里,对王雪莓说,你家齐师傅这人心眼太实,一辈子也不和别人来往,可算交个朋友,就想把心掏给人家,以后你可得看着他点,别再被人骗了。又说,你别因为这事儿和齐师傅生气,我也是没办法,要不是着急用钱,我不会要上门来的。说完扭着屁股走出了屋门。BF31ABF1-A5C5-4197-9858-2C569ACF40C2

在格木镇,流言最容易疯长。

齐自新被骗的事儿,没用上两天,就在格木镇传开了。齐自新平时高傲得很,眼里根本没有格木镇人,却莫名其妙地和一个外地人交上了朋友,这事儿本来就叫格木镇人恼火和嫉妒。这下好了,他被这个外地人骗走了两千块钱,何止是两千,加上利息,里里外外有三千多。三千多哪是少,他齐自新的裁缝铺忙活一年都挣不来。该!真是活该!你不是牛吗?不是傲吗?今天,全格木镇人都看见了你栽跟头的惨样,真是痛快,太解恨了,就应该给你一个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在格木镇人面前装高傲了,还敢不敢看不起格木镇人了。

齐自新心里明镜似的,这些流言都是张屠户老婆放出去的。他直到这时才明白,原来张屠户老婆主动借给他钱是有预谋的。她已经算计好了,李守用拿钱一走,这钱最后就得他掏腰包还。她就是要让他吃亏,让他丢丑,让他闹家庭矛盾。谁叫他当初为了李守用让她难堪来着,这次她就要杀杀他的傲气,让他低头,让他一败涂地。

自此,在格木镇,没有人再拿齐自新当个人物了,都背地里叫他傻瓜。虽然都知道他不爱说话,但有些人和他见面了还是要问一句,齐师傅,你朋友李守用咋没来看看你?或者问,你朋友给你汇钱来了吗?这分明就是在不怀好意地揭伤疤撒盐。他们太坏了,齐自新再次看清了格木镇人的嘴脸,但看清了又有什么用?难道要降低身段和他们对骂吗?他只能当没听见,唯沉默是最高的轻蔑,他虽说不出这句话,但懂这个道理。

对于这些流言蜚语,齐自新始终无动于衷,他相信李守用,之所以李守用没有给他再来信,也没汇钱来,一定是他遇到了难处,要不他早该来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等,他相信,总有一天,李守用会来到格木镇。他盼着那一天早日到来,好让事实给那些心理阴暗的格木镇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转眼又过去了二十年。齐自新已经老了。他的裁缝铺早已关门,他清闲起来,每天午饭后,他必做的事儿就是坐在大门前晒晒太阳,回忆回忆往事。门前的街道宽阔平坦,街道两旁商户林立,格木镇热闹又繁华,早已今非昔比。只有齐自新还像从前一样,沉默、清高、孤僻。在格木镇,他依然没有一个朋友。

李守用这个名字早已被格木镇人忘记,只有齐自新偶尔还会想起。

这天午后,阳光很温暖,风儿很柔和,齐自新在大门口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恍惚中,他看见一个人急匆匆地从远处走来,像是李守用,他睁大了眼,千真万确,就是李守用。他的眼睛立刻潮湿起来,忙站起身,迎了上去,激动地说,是守用吧?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你二十多年了。

但李守用却不说话,只试图躲过他继续赶路。齐自新怎肯让他走,多少年了,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一把抓住了李守用的双手,说,你别走,我问你一句,你到底拿我当没当朋友?

李守用不得已站住了脚,眼睛里是慌张和胆怯。他摇了摇头,说,大哥,事到如今,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我没拿你当朋友,让你借的钱也没打算还。

齐自新顿时呆住了,心脏一揪一揪地疼起来。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李守用转眼就消失了,他的双手里握着的只有空气。

从梦中醒来,一个念头从齐自新的心底迅速萌发,这个念头一旦冒头,就迅速生长、壮大,按都按不回去。他决定去南方找李守用,当面问问李守用,到底拿他当没当朋友。

王雪莓坚决反对他去找李守用。她说,你是不是魔障了?还去找他干什么?如果他有心还你钱,早该给你汇过来了,已经二十多年了,你就死心吧,面对事实吧,不要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齐自新说,我倒不指望他还钱,我就是要他一句话,他心里有没有我这个朋友,当初是不是在骗我。

王雪莓说,还用问吗?他当初就是在骗你。

齐自新说,你说不好使,我必须当面问问他。

齐自新按着那封信上的地址,坐了两天两夜的绿皮火车,又倒了一趟汽车,来到了桃花镇。桃花镇比他想象中大很多,房屋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他一下车就迷茫起来,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李守用。

他一连找了两天,走遍了桃花镇的大街小巷,打听了无数人,却没有一点结果。但他并不死心,他坚信,只要李守用还在桃花镇,他就能把他找出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他找到第三天的時候,他从一个老人的口中得知了李守用的消息:李守用早就死了。

听了这个消息,齐自新既震惊,又伤心,关于李守用这些年的状况,他曾有过好几种猜想,其中一种就是他已经死了。但这种猜想一旦被证实,他还是难以接受。李守用怎么就会死呢,他到今年刚五十多岁,身体应该很好。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李守用是个好人,好人不是应该长寿才对吗?老天怎么就忍心收走他?这太不公平了!

他又问那个老人,李守用怎么死的?死多少年了?可那个老人也说不太清楚,只告诉他,李守用的媳妇改嫁了,嫁到了离桃花镇不远的小槐树庄。

齐自新来到了小槐树庄,一番打听后,敲响了一家院门。一个老妇人走出来,疑惑地看着他,问他找谁?

齐自新知道她就是巧珍,于是说,我是从东北格木镇来的。

老妇人一愣,你是老齐大哥吧?

齐自新说是,又问,你是巧珍吧?

老妇人点点头,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漫过她苍老的脸。她一边用衣袖抹着眼睛,一边把齐自新让到屋里。

进屋后,巧珍对一个正在编筐的老头说,这是东北来的老齐大哥,我跟你说过。老头连忙站起身,谦卑地对着齐自新点头憨笑,一双粗糙的大手不住地蹭着裤子,显得很局促。不用问,这个老头就是巧珍现在的丈夫。

坐定后,巧珍说起了李守用的事儿。二十多年前,李守用从格木镇回来,兑下了她娘家舅的小杂货铺。小杂货铺在桃花镇中心街,生意很好,李守用说用不上一年,就能攒够还张屠户的钱。他说等攒够了,就给齐自新汇过去。他经常跟巧珍念叨齐自新的好,还说等干几年,有了钱,就领着巧珍一起去东北看齐自新。

一年后,李守用果真攒够了三千块钱,但当他正准备给齐自新汇过去时,却发现自己病了,到医院一查,是癌症。BF31ABF1-A5C5-4197-9858-2C569ACF40C2

齐自新说,他怎么不写信告诉我?

巧珍说,他怕你担心,就没告诉你,也没脸联系你,本来准备还你的钱,也都看病用了,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他心里有愧,本想病好后再挣钱给你汇过去,可谁知没到半年,他就走了。

齐自新说,他太傻了,我可是他大哥啊。

巧珍留齐自新吃了饭。吃完饭,她拿出一沓钱,说,守用临走前告诉我,不管以后多难,都要把你的钱还上,他让我必须答应,要不他死了也不安心。她抹了一把眼泪,又说,为了给他治病,小杂货铺也兑出去了,因为没有什么收入,所以直到他走后的第五年我才攒够钱。可钱是攒够了,我却把你的地址弄没了。这么多年,不管多苦,我一直都留着这三千块钱,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也不敢动。我知道你给守用借的钱是有利息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要是算上利息,指不定多少呢,这点儿钱远远不够,你也别嫌少。

齐自新死活也不接钱,他一再说,他来不是为了要钱,就是想念守用了,来看看他。不但没接,他还把身上带来的钱拿出了两千,硬塞给了巧珍。他看出来了,巧珍这些年生活很苦,李守用能有那句话,巧珍又能照着做,他就满足了。

齐自新买了些祭品,让巧珍领着他去祭奠李守用。

李守用死后埋在了桃花镇外的一个山坡上,一個小小的坟茔,掩映在荒草中,显得很孤单。走到了坟前,齐自新说,守用啊,大哥看你来了。说完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齐自新想多待一会儿,他把巧珍打发走了。

一样一样把祭品摆好,他开始给李守用烧纸。烟气升腾,纸灰飞舞,空气里荡起一道道波纹。透过波纹,他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在他家的院子里,他和李守用相对而坐,侃侃而谈。

他一边烧纸一边不停地说着话。自从李守用离开格木镇后,他又攒了一肚子的话,此刻,他要把这二十多年的话都说出来。虽然李守用不会再回应他了,但他还是说个不停。

齐自新足足在李守用的坟前待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他说,兄弟,我这么远跑来,就是想要你一句话,你当初是不是真把我当朋友?这句话压在我心头好多年了,我不问出个结果,就不能痛快。现在好了,我不用再问了,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当朋友,就像大哥我也一直把你当朋友一样。能交上你这个朋友,我这辈子值了。

说完这些,他站起身来。风轻轻地吹过,荒草摇曳生姿,他觉得浑身无比舒坦,仿佛刚刚卸下了一副重担。BF31ABF1-A5C5-4197-9858-2C569ACF40C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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