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菊华尔兹

木禾子

暗恋一个人的感觉，就像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深不见底的黑洞，所有投出去的光在黑洞尽头都会被吞噬。我和宋嘉年就是这样的投射。

我叫陈末，长相普通，成绩一般。初三那年，我们班多了几个新面孔，他们是中考落榜的复读生，其中就有宋嘉年。

宋嘉年在我们学校是个风云人物。提到宋嘉年，无人不知他的父亲宋江波。他爸是个很有名气的企业家，他妈是一名舞蹈老师，气质温婉。耳濡目染下，宋嘉年在初中的时候就自带一股明星气质。他之所以复读，确实是因成绩不好，他不想读书想上艺校。对宋嘉年上艺校的事，他爸妈全力支持，唯一的要求，是他必须读完高中。

他和另一个复读生徐杰坐在我前排。徐杰喜欢问我同桌物理题，经常转过来打闹的时候，我可以趁机看看宋嘉年的侧脸。

我上初三那年，学校为了缓解中考压力，初中部每周四课间操尝试引进跳华尔兹的环节。领队在前面卖力地引导同学们进行男女生自由组合，我在后排双手紧紧地搅在一起，仿佛它们俩才是一对。

“可以牵你的手吗？”我抬头，撞上一双清澈的眼眸，是宋嘉年。“好。”我怯怯地把手伸出去，很后悔洗完手没有擦点有香味的护手霜。

我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有自己的想法，向左走的时候它偏向右，要转圈的时候，两只脚还要打架。宋嘉年仿佛天生就为舞蹈而生，每一步都能踩对点。

一曲结束，我们的掌心布满细密的汗珠，我脱口而出：“对不起！”然后一路小跑着冲向卫生间。那个温暖我的男孩，从此深深地藏在了我心底。

我爸妈在镇上做生意，开了一间百货店。那天，我把店里所有的护手霜都拿出来，放在餐桌上，然后一瓶一瓶地拧开，玫瑰花味太浓郁，水蜜桃味太甜腻，柠檬西柚清香淡雅正好……

“要吃饭了，你在干吗？”我妈做好了晚饭，放下手里的餐盘，不耐烦地把护手霜一把推到一边，有支雏菊味的掉在了地上。

又到了周四，鉴于第一周课间华尔兹的效果不是很好，领队倡导大家自由组队，男女不限。同桌被徐杰牵手了，我鼓起勇气准备去牵宋嘉年，班花径直走到宋嘉年跟前，我抬起的手悬在半空，无处安放，我转身牵起了一名女生。

不知为何，班花和宋嘉年没牵手成功。班上为数不多的男男、女女组合，我和宋嘉年各占一组。我为了和他牵手跳华尔兹，涂上雏菊味的护手霜，甚至胳膊上也浅涂了一层，抬手之间尽是淡淡的清香，可是在班花面前，我终究认清了自己。那支雏菊味的护手霜，最终被我藏在了书桌的最里面。

以前宋嘉年和同学来店里买东西，我满心欢喜，帮他拿饮料，找零钱。这件事后，我不敢跟他打招呼，低下头匆匆结完账，佯装没注意到是他。

中考后，他去另一个城市读高中，从那所高中毕业的学生，可以无缝对接艺校。我按部就班在我们县城读高中，参加高考上大学。

在我大二那年，他终于出道了。他是江镇唯一的大明星，江镇最大的广场，液晶滚动屏上常年播放着宋嘉年的广告。

暑假回家，刚好赶上宋嘉年生日。粉丝知道他是在江镇长大，为他燃放了一场盛大的烟火。炎热的夏天，广场上乘凉的人很多。那天我在广场上坐了很久很久，似乎在期待什么。小镇夜里11点多的广场，渐渐冷清了下来。我正准备离开，头顶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家呀？”

我有些错愕，抬头撞上了宋嘉年。看到他戴着鸭舌帽，我忽然意识到他在躲避人群，连忙岔开话题，指着台阶上还未放完的烟花说：“你要放烟花吗？”宋嘉年拿出一个打火机，為我们两个各点了一支烟花。随着烟花在黑夜中炸开，我偷偷地看了他几眼。他的下巴爬满了细碎的胡茬，整张脸略显疲惫。那一刻，我突然很心疼，当明星只能在人群散尽之后，才能享受这片刻的静谧吧。

“今天是你生日，祝你生日快乐！”宋嘉年略微低下了头，鸭舌帽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嘴唇微微张了又闭，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却只有一句干涩的“谢谢”。

“你喜欢雏菊吗？雏菊味的护手霜很好闻。”过了良久，他突然没由来地提到雏菊。我为了和他跳华尔兹，专门选了雏菊味的护手霜，怎会不喜欢？

我至今记得那个有体育课的下午，我因为生病发烧，落下很多试卷，请了假在教室补试卷。宋嘉年不知何时从教室后门走了进来。“你有创可贴……”“啊……”宋嘉年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我的尖叫声吓着了。

那是我们换了座位几个月后的第一次对话。后来我才知道，他打篮球蹭破了皮，看到我在教室坐着，想要一片创可贴。家里开商店的好处就是，我爸经常会在我的包里塞一些小药膏。我先给他擦了消肿的药膏，然后贴了一片创可贴。

“你有护手霜吗，我看女生都有，这里起皮了，借给我涂一下。”我把手伸到桌兜最里面，摸出了那支雏菊味的护手霜。他拿起护手霜就跑了。

宋嘉年比较火的那几年，老家地址被代拍扒了出来，给他父母的生活造成了很大困扰，于是他们从江镇搬走了。后来，我在江镇再也没见过他。

那天，我坐在西部广场的大屏下晒太阳。液晶滚动屏上已换上了新的面孔，宋嘉年仿佛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就在这时，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你好，请问是陈末女士吗？”“你好，我是。请问你是哪位？”“真的是你啊，太好了。我是宋嘉年的经纪人，冒昧打扰你了。”

“我家小孩要中考了，我得去陪读，打算辞去经纪人的工作。我一直有个心结，是关于你的。以前，我曾无意中在剧本上发现多了一个名字：陈末，想必是嘉年自己加进去的。我猜大概是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于是找他谈了一次话，后来知道你们是初中同学。”

通过经纪人的讲述，我了解到，宋嘉华一直很喜欢我。他觉得我很安静，不像其他女孩咋咋呼呼的，齐耳的短发干干净净，常常坐在商店柜台后面发呆。为了借机看我，他总喜欢去店里买饮料。

进一步，我还获悉，当年课间跳华尔兹的时候，宋嘉年离我很近，他嗅到我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好想和我一组，可是我却牵起了其他女生的手，这令他沮丧不已。

我给他的那支雏菊味的护手霜，早都用完了，空管子他像宝贝一样珍藏着。他说雏菊代表暗恋，深藏心底的爱。经纪人很快就意识到，宋嘉年爱着我。当时的宋嘉年，演艺事业如日中天，如果他暗恋的消息被娱乐记者捕捉到，再传出去，将对他的事业极为不利。经纪人安慰宋嘉年说：“你还有很多年。”言外之意，让他雪藏这段恋情。

宋嘉年只好把剧本细细地撕碎，轻轻地扔到垃圾桶里。此后，他闭口不再谈感情。“工作为主”最终填满了他所有的生活，以至于一直单身。

如今，经纪人要离开宋嘉年时，意识到当初自己阻止他恋爱的做法可能错了，她央求他回一趟江镇，但宋嘉年却说：“太迟了。”

末了，经纪人问我：“我能冒昧地问你一句，你现在有男朋友吗？”得到我否定的回答之后，她高兴恳切地说：“求你帮个忙，给他打个电话，好吗？”我答应下来。

“你好啊，宋嘉年，我是陈末，好久不见。”“好久不见。”真的，好久，不见了。

编辑/戴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