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惠民 蝈菓猫
一
爸爸属鸡,是个天生的大嗓门儿,说话像打鸣,还特别好斗,经常和妈妈掐架,是一只公鸡中的“战斗鸡”。不过,属狗的妈妈可不吃公鸡爸爸这一套,不出三个回合,就让梗脖子、奓毛的他偃旗息鼓,由雄赳赳的大公鸡变成虚汗直冒的落汤鸡,一副要往翅膀底下钻的可怜相。
我有点儿瞧不起外强中干的公鸡爸爸,嫌他做事咋咋呼呼闹得慌,就像身上挂满了发出噪音的铃铛。可是,在一个屋檐下住着,要想躲开他可不容易,你“敬而远之”,他却平易近人地“形影相随”。
每天早上,我都要被“雞叫”声吵醒:“太阳晒屁股了,快起床吧,要迟到了!”我闭着眼睛,在心里想象着一只红冠子大公鸡站在床前,伸着羽毛倒竖的脖子叫:“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尽管烦得要命,我还是赶紧坐起来,抓起衣服往身上穿,不然会有“鸡爪子”伸过来掀被子。
见我听话地穿衣起床,公鸡爸爸昂首挺胸地迈着“弹簧步”,帮妈妈端饭盛汤去了。是的,他走路老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仿佛看到前面有另一只公鸡要和他决斗。尽管他的个子不高,连中等个头都算不上,可他那独特的弹簧步,却让他在跃动中显得高出不少,所以他老是闲不住,一闲下来就好像比别人矮了半个头。
我们班的家委会是妈妈们的天下,岂料闲不住的公鸡爸爸,不顾我的强烈反对和百般阻挠,非要报名不可,并且硬生生地挤了进去。这下可好,清一色的妈妈队伍里只有他一个爸爸,而且是在一正一副两位会长妈妈,外加两位会长助理妈妈的领导之下。
都是当官的妈妈,就公鸡爸爸一个人当兵,凡是跑腿出力的活儿,自然都被他一个人包圆儿喽。每当会长妈妈和助理妈妈们按照老师要求买了课外书、练习本和复习资料,就通知公鸡爸爸开着他那辆二手车拉回学校,他再马不停蹄地扛到教室发下去。
最忙活的时候是班里举行活动,什么元旦联欢会呀、迎春晚会呀、师生联谊会呀……当官的妈妈们,总是艺术家般优雅地往公鸡爸爸擦干净的黑板上写漂亮的美术字、画美丽的图案,或是用彩纸剪出红红绿绿的漂亮纸花,而公鸡爸爸则像只旋转着的陀螺:擦黑板、扫地、搬桌子、摞凳子、调音响、挂彩饰、买零食……活动开始后,还没喘过气来的公鸡爸爸又要忙着拍照、摄像和照料音响,仿佛整个班,不,是整个学校,只有他一个人忙。忙归忙,你别捅娄子呀,可公鸡爸爸偏偏是个爱惹事的主儿,忙活半天说不定还要落埋怨。
有一次,好像是在师生联谊会上,公鸡爸爸正撅着屁股在教室门口为表演节目的同学拍照,教室门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忘我投入的公鸡爸爸受到干扰,本能地抬屁股顶了回去。就听门外“哎哟”一声,惊出一身冷汗的公鸡爸爸赶忙拉开门察看,只见校长捂着鼻子站在门外,她身后的一行陪同人员个个对他怒目而视。公鸡爸爸那一叠声的“对不起”,外加九十度的鞠躬,惹得全班同学哄笑不已。不可理喻的是,他们不光笑话公鸡爸爸,还扭过头笑话躲在角落里的我,让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还有一次,印象中是元旦联欢会,同学们你唱歌,我跳舞,他朗诵,不表演节目的吃零食,既热闹又好玩儿。正当我们兴高采烈地联欢,不争气的音响却出了问题,先是发出一阵令我们不得不捂住耳朵的嘶鸣,而后就一声不响,哑了。公鸡爸爸几乎是弹跳着奔过去抱住了音响,满头大汗地拍拍这里敲敲那里,还像揪尾巴似的扯扯电线。忽然,公鸡爸爸浑身抽搐,大叫一声:“都闪开!”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触电了,头发都竖了起来。事后,语文课代表对我说,那一刻她联想到了“怒发冲冠”的岳飞。好在有惊无险,公鸡爸爸闪电般切断电源,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常态,并且三下五除二地修好了音响。倒霉的是,公鸡爸爸触电时那句声嘶力竭的“都闪开”,成了同学们嘲笑我的话柄。此后好长一段时间,几个调皮的同学见到我就浑身哆嗦,半身不遂似的伸出一只手惨叫:“都闪开!”
那些日子,我对公鸡爸爸的厌恶无以复加,简直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说什么我都不听,还专门跟他对着干。然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明白,公鸡爸爸虽然烦人,但是我还真离不了他。
二
记得那是在上五年级的时候,我被六年级的一个大块头盯上了,他三天两头找我要零花钱,我不给就要挨揍,这家伙简直就是个恶魔。而后半学期雪上加霜,我和大块头进了同一家小饭桌,在那里一起吃饭、做作业、等家长来接,他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折磨我,让我有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感觉。
这事我破例找了公鸡爸爸,而且是含着泪对他说的,希望他能出面管一管。虽说妈妈能打败公鸡爸爸,但我认为那只是在家里厉害,外面的事一般还是当爸爸的出面比较合适。
直到我第五次在公鸡爸爸面前诉苦,他才答应到小饭桌去接我,顺便找大块头的家长谈谈。那两天,赶巧妈妈到外地出差了。机会难得,下午放学时,我在路边找了几块小石子,偷偷地装进了兜里。
公鸡爸爸到得早,大块头的家长还没来。我把公鸡爸爸迎进门,看到大块头正颐指气使地支使小同学为他挂书包、倒开水,便咬牙切齿地朝他冲去。有公鸡爸爸在身边,我表现得神勇无比,先是掏出石子砸大块头,后又张牙舞爪地朝他挥起拳头,把压抑已久的屈辱和愤怒爆发出来。大块头吓蒙了,撒腿就跑,夺门而出。事发突然,公鸡爸爸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是吃惊地盯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他没再等大块头的家长,拉住正要追击大块头的我,朝闻讯赶来的小饭桌阿姨说着“对不起”,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往回走的路上,公鸡爸爸一反常态地沉默不语,连他的弹簧步也迈不出了,我却兴高采烈地蹦蹦跳跳,一路欢歌。回到家,公鸡爸爸仍然一言不发,打量怪物似的瞅我。
第二天上学后,大块头远远地躲着我,令我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放学了,我迈着欢快的步子回到家,边做作业边等公鸡爸爸回来。可是,天都黑透了,也没有听到他熟悉的弹簧步声。我打公鸡爸爸的手机,开始没有人接听,后来提示已关机。我又急又怕地抹起眼泪,哭着哭着歪在床上睡着了。
公鸡爸爸一直没露面,虽有冰箱里的食物填肚子,睡梦中还感觉有人为我盖被子,但孤单和害怕的感觉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说真的,我这才发现,我还真是离不开公鸡爸爸。直到隔天放学回家,失踪的公鸡爸爸才现身,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恨不得扑过去紧紧抱住他。
“想知道我去哪里了吗?”公鸡爸爸问。
“想知道。”我眼含热泪,点了点头。
“我去公安局自首了。”公鸡爸爸皱着眉头,语气沉重,“那天你用石头砸同学,是一种违法行为,家长是要承担责任的。警察叔叔知道你年龄小,让我回来看看,等会儿我还要再去……”
“不,不,我不让你走!爸爸,我,我错了!”我眼里的泪花绽放开来,视线变得模糊。
公鸡爸爸迈着弹簧步拿来纸笔,递给我,说:“除非你写份检查,保证今后不再做这种违法的事。”
我抹着眼泪接过纸笔,写下了有生以来最深刻的一份检查。
三
公鸡爸爸是我们家的“夜猫子”,他从没在我睡觉之前睡过觉。 正因他爱熬夜,我们家有了个不领工资的“更夫”,不管多晚叫他,他总会应声而来。
一天晚上,我吃多了不消化,肚子里老是咕噜噜叫,别提多难受了。大约是后半夜,我起身叫了声:“爸爸!”马上听到了很轻很轻的弹簧步声,而后是他压低嗓门的询问:“还没睡?”
“吃多了,难受!”我捂着肚子说。公鸡爸爸找来健胃消食片,给我倒了杯凉开水,让我把药片嚼碎吃了,又让我漱了漱口,然后坐到我床边的椅子上安慰我:“别紧张,我给你放段音乐放松一下。”说着,用手机找了首柔美的轻音乐放给我听。
好像是消食片起了作用,我听着舒缓的轻音乐渐渐有了睡意,然而就在快要进入梦乡时,我忽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公鸡爸爸的惊叫:“哎呀!”
我猛地睁大眼睛,发现坐在床头的公鸡爸爸不见了。正纳闷,他从地上爬起来,尴尬地说:“吓着了吧?你还没睡着,倒把我催眠了!”借着床头灯的光亮,我看到公鸡爸爸一脸的狼狈,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我的肚子也不那么难受了。公鸡爸爸竖起歪倒的椅子,重新坐回去播放音乐,直到我入睡,那舒缓的音乐声如潺潺流水再没断过。
早晨起来,我对妈妈说:“昨晚还不如不叫爸爸呢,害得他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你不叫,他也会知道。”妈妈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他睡觉前总要到你床前看一看,夏天为你掖蚊帐,冬天为你盖被子。连你说梦话,他都要听会儿。”
吃早饭时,我看着公鸡爸爸胳膊上的淤青,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发烧打点滴,他怕我乱动“跑”了针,竟然抱了我一晚上,而且是歪着身子抱的。打了一晚上点滴,我退了烧,公鸡爸爸的腰却扭了,一天到晚像只螃蟹似的侧歪着膀子,就连坐在椅子上也要侧着身,走路时的弹簧步就像偏瘫的人跳踢踏舞。
上初中后,早上起床后的这段时间总是特别紧张和忙乱,上厕所、洗漱、吃饭、穿校服、检查作业、装书包……争分夺秒地环环紧扣,墙上时钟的指针像风车一样转得飞快。终于穿戴整齐要出门了,但就在这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公鸡爸爸迈着弹簧步走过来,拦在我的面前,开始了千篇一律的唠叨:“认真听讲,大胆回答问题,仔细做筆记,遵守课堂纪律,别和同学打闹……”我的天啊,他就不知道时间的宝贵吗?
“行了,知道了!”有时我会不耐烦地打断公鸡爸爸,“要迟到了,真烦人!”“嘭!”有时我会用力摔门告诉他我的不满。但是,第二天公鸡爸爸还是一如既往地唠叨,这我行我素的“早间旧闻”播报,可真是让我腻烦透了。唉,这没完没了的唠叨要到何时停止?他真是个榆木脑袋。
直到有一天,我下楼坐上妈妈送我上学的电动车,无意间看了一眼自家的窗口,正巧看到公鸡爸爸朝我深情地望着,目光里充满了慈爱,流露着深深的关切。看着他深情的目光,我心里的恼怒和怨气刹那间烟消云散了。
我们家的窗口高,又住在四楼,以公鸡爸爸的个子,他就是踮起脚也看不到坐在妈妈电动车后座上的我。怪不得在我们家窗台下,一直有张小板凳。从那以后,每当坐上妈妈送我上学的“专车”,我都要朝自家的窗口望一眼,也总能看到公鸡爸爸关爱的目光,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有时我会担心,怕老出洋相的爸爸一脚踩空,从板凳上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