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芳青,张 卫* ,余 昉
(1.南华大学,湖南 衡阳 421001; 2.湖南大学,湖南 长沙 410000)
秦淮河房依托南京的内秦淮河修筑,因悬筑于河上,也称水阁、河亭、河舫[1],于明清时期繁盛一时,同时在文人笔下不断被书写,河房与文人名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成为一种文化现象不断被传颂,也成为秦淮文化的物质载体和一个时代的记忆。《儒林外史》中吴敬梓对南京直接而明显的写实描写[2],为今天我们了解明清南京秦淮河房提供了一种视角。通过对小说中文人日常活动的故事情节、空间场景的关注,来了解河房究竟是如何被文人所使用,并进一步分析河房作为一种民居建筑被文人所选择的内在原因。
明清南京城整体呈现南繁北芜的城市格局,大体分为城东的皇城区、城西北的军事区、城南的居住区和商业区三个区域,而内秦淮河由东水关入城,流经城南区域,出西水关,形状大致为V 形。根据明代《客座赘语·风俗》①和清代《白下琐言》②中对城南的描写(见图1) ,明清时期的内秦淮河及其沿线皆为繁华区域。内秦淮河商业发达,人口密集,东段内秦淮河两岸更因建有贡院、夫子庙而成为人流聚集的场所,周边催生出大批书肆、客栈、茶楼、酒馆甚至青楼[3],河房被大量建造,“夹秦淮河而居。”[4]秦淮河上的桥、船与河房,三者结合于内秦淮,成为当时文人士子争先游览之地。
图1 内秦淮河
明清时期文人对秦淮河房的描写和记述的作品有很多,类别如小说、地方志、绘本等等。而小说《儒林外史》是吴敬梓寓居秦淮河畔,花十年的心血创作,金和《儒林外史·跋》中说到“全书载笔,言皆有物,绝无凿空而谈者。”作者以“儒林”为中心,细致地描绘南京的世态人情,建构起一个较为真切的南京城市形象。全书56 回,直接写南京的有21 回,着笔最多的是南京繁华的城南,秦淮河以及两岸的河房经常出现在小说叙述之中。其中最典型的是吴敬梓将众多的文人交际的故事情节都安排在杜少卿的河房中进行,如34 回众名流在杜少卿河房里谈论诗经、商议泰伯祠祭祀一事;36 回虞博士到河房拜访杜少卿等等,几乎南京所有名士都曾访过杜少卿的河房,作者将杜少卿的河房安排成为南京文人交际的中心。
《儒林外史》众多的文人日常活动中,我们能寻到诸多关于秦淮河房的线索,但这些都是作者自身对南京的城市印象和城市认识[5]。除《儒林外史》外其他文学作品,重点如《板桥杂记》《桃花扇》《陶庵梦忆》等都有相关的描写;地方志如《留都见闻录》《秦淮志》《白下琐言》等书中真实的史料记载,都作为资料进行佐证和补充。
今天的我们倘若想要追忆“十里秦淮”的盛景,从历史中窥得秦淮河房的使用方式,去理解河房这一类特殊的建筑中所发生的建筑现象,从《儒林外史》等小说的记述中寻找线索,它们描写的生动具体,常常涉及到社会生活的多个方面,反映了比专业书更宽泛的建筑活动,并传达更为丰富的历史信息[6]。
《儒林外史》中对河房的描写频繁,在小说中出现五十多次,河房被安排作为多个故事情节发生的地点,生动的场景描写让我们可窥得河房在明清时期是如何被使用,能给予我们对秦淮河房的城市生活一种“意象”的想象。因此本文以《儒林外史》为主要线索,其他文本参考《桃花扇》《板桥杂记》,梳理文人在河房中的日常活动,通过小说的几大要素“人物”“地点(环境) ”“事件(情节) ”进行呈现(见表1) 。
表1 秦淮河房文人活动方式
通过对文本的梳理,可以得出结论:首先河房依托秦淮河的水巷空间,成为秦淮河独特的景观,尤其在节日氛围下,秦淮河呈现出一派盛景; 其次在日常生活场景下,河房更多和文人的日常活动紧密联系,原是作为一种民居建筑类型的河房,其使用方式被极大地丰富,河房呈现出公共性的特征。文人在河房中的活动方式大致分为三类: 河房寓居、与名妓交往、雅集聚会。可以说,文人丰富了河房的使用方式,河房成为了文人社交娱乐的绝佳场所。
秦淮河房缘何会被文人所选择。我们围绕文本中文人的社会身份、行为、心态和事件的追溯与分析[7],还原河房这一建筑的使用方式,理解文人日常生活方式与建筑空间格局之间的关系,揭示河房被选择的内在原因。
明末清初,朝代更迭,政局动荡,部分的文人政治失意,他们不再执着仕途,更加走向生活,寄情于自然山水、烟花繁盛之地。张岱在《陶庵梦忆》卷四·河房篇中写道:“秦淮河河房,便寓、便交际、便淫冶,房值甚贵,而寓之者无虚日。画船萧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夏月浴罢,露台杂坐。”[8]“便寓、便交际、便淫冶”的秦淮河房满足了文人士阶层在身份和心态的转变后的内心需求,通过对文本中的人物日常活动分析,对解读秦淮河房建筑空间具有重要意义。
1) “便寓”看河房的建筑可达性。明南京作为江南地区的文化中心,另有三年为一周期的乡试,使得大批的文人聚集南京城。他们首要解决住宿问题,河房成为文人寓居的首要选择。
一方面,部分河房的地理位置极好,《醉醒石》第一回中提到:“南京下处,河房最贵亦最精,西首便是贡院,对河便是衏子,故此风流忼爽之士,情愿多出银子租他。”[9]《儒林外史》中有杜少卿寓居南京,是长期租赁形式;另外也有乡试期间,应试举子赶考,为短租。如《欢喜冤家》第10 回中的秀才许玄,从扬州府仪真县“搭船到南京应试”,“初一日到了南京,径往贡院前来寻下处。家家歇满,再无寻处”[10]。
另一方面,河房出行水陆交通极为便利。《儒林外史》34 回,杜少卿因邓老爷将来家拜访,请他去京做官,杜少卿为方便回家装病推辞,特意避开陆路绕过邓老爷住所承恩寺,叫小厮在下浮桥备好凉蓬,“不走前门家去了……从河房栏杆上上去。”[11](如图2 所示) 这一情节足以见河房水陆交通的便利性,建筑临水关系的开敞也反映在建筑构造上,从河里进入河房内,河房栏杆应是便于上下的。
图2 杜少卿避邓老爷路线图
2) “便交际”看河厅半私密半公共的空间特征。与传统的江南民居对比,河房的空间布局有所不同(见图3) 。河房的空间模式因河街关系的影响,临河为厅,厅设轩或廊,临街为内室[12]。《儒林外史》42 回中形容河厅为“倒坐”也是极为贴切。文人交际是文人日常生活的主旋律,杜少卿的河厅接待了几乎《儒林外史》中所有名士,杜少卿搬进河房之后,众人拜访,第33 回中写道“次日众人来贺。这时三月初旬,河房渐好,也有萧管之声……到上昼时分,客已到齐,将河房窗子打开了。众客散坐,或凭栏看水,或啜茗闲谈,或据案观书,或箕踞自适,各随其便。”从建筑空间的使用上,临水河厅具有或公或私的空间特征。
图3 河房空间结构模式对比示意图
河厅半私密半公共的空间特征在建筑临水立面处理上也有所体现。河房对着河开大窗,以便欣赏秦淮风光。《留都见闻录》中提及“南京河房夹秦淮而居,绿窗朱户两岸交辉,而倚槛窥帘者亦自相掩映。”可见因立面开大窗的处理,私密性较差,人可以窥见对岸河房的活动。
《儒林外史》第42 回有这样场景描写: “两人坐定,看见河对面一带河房,也有朱红的栏杆,也有绿油的窗槅,也有斑竹的帘子,里面都下着各处的秀才,在那里哼哼唧唧的念文章。”可见两岸河厅之间存在着一种看与被看的关系。而在《板桥杂记》中卷·丽品篇的描写中将河房水阁作表演舞台,观赏者于舟中欣赏表演,“己卯岁牛女渡河之夕,大集诸姬于方密之侨居水阁……阁外环列舟航如堵墙。品藻花案,设立层台,以坐状元。”[13]
这些生动的记述让我们看到河房河厅的使用完全区别于一般江南传统民居的空间使用,河厅成为文人交际聚会的场所,立面开大窗的建筑特征增强了河房河厅与秦淮河这种室内外活动的紧密性,同样加强了两岸河房临水河厅的空间视线的可达性。
3) “便淫冶”看河房的建筑环境特征。河房被文人士阶层所选择,又因文人而兴盛发展,引领着一种风尚。从相关文本中梳理河房建筑室内外的环境(见表2) ,可见河房室外环境花草绿植,交相掩映,种树移石,追求精致淡雅的园林趣味; 室内审美品味皆是不俗,古朴素雅,整体建筑审美情趣均极力向文人喜好靠拢。
表2 河房建筑室内外环境特征
本文以《儒林外史》文人日常活动为线索,其他小说、地方志等文本作为佐证与补充,来理解明清南京河房的建筑特征,希望将这一被文人所选择的特殊建筑放在城市和社会文化的大背景下,看到河房所承载的城市微观历史图景与时代记忆。太学、贡院和妓院同处一地,一方面制造了更多名士的风流轶事,一方面也让秦淮河成为最广受士大夫记叙的欲望的象征。金陵因此承载了最多甜美、放荡的记忆,成为一个逸乐之都[14]。文人在朝代的更迭,激烈的政治活动中,其心态的转变之后,选择了秦淮河房成为他们物质生活与精神的寄托之所。文人寓居、雅集聚会、狎妓成为了文人在河房中日常生活的主旋律,河房被文人所选择因其建筑自身的特征:便利的水陆交通、或公或私的河厅空间、向文人审美情趣靠拢的室内外建筑环境。今天的秦淮河房早已凋敝,大部分河房被拆除重建,名存实亡,失去了其历史文化价值。作为被一个时代、一个阶层所选择的建筑,今天谈及其的历史保护,对建筑实体的修缮还远远不够,秦淮河房所承载的历史文化和背后的人文精神更应得到理解。正如巴什拉在《空间诗学》中指出空间的文化意义,《儒林外史》等文本中关于文人日常活动的描写让我们能窥见明清河房空间的真实使用方式,同时又渗透了更深层次的文人对河房空间的精神需求。理解了过去,我们才能更好地回归河房在现代城市更新保护中的场所精神。
注释:
①明代顾起元在《客座赘语·风俗》中描写: “自大中桥而西,由淮清桥达于三山街、斗门桥以西,至三山门,又北自仓巷至冶城,转而东至内桥、中正街而止,京兆赤县之所弹压也,百货聚焉。其物力,客多而主少,市魁驵侩,千百嘈其中”,即以大中桥—淮清桥—陡门桥—西水关—内桥—大中桥的封闭区域为商业聚集区;“自东水关西达武定桥,转南门而西至饮虹、上浮二桥,复东折而江宁县、至三坊巷贡院,世胄宦族之所都居也”。即以东水关—武定桥—南门桥—新桥—上浮桥—承恩寺—贡院三坊巷—东水关的封闭区域为士绅集聚区。
②清代甘熙《白下琐言》中:“秦淮由东水关入城,出西水关为正河,其由斗门桥至笪桥为运渎,由笪桥至淮清桥为青溪,皆与秦淮合,四面潆洄,形如玉带,故周围数十里间,间阎万千,商贾云集,最为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