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勤
上海染、绣,结、编工艺多以柔软的天然纤维(动物纤维、植物纤维)为主材,艺人通过染、绣,编结,打结,编织等工艺手段,创制出具有本土特色的艺术欣赏品或既适用又美观的日用工艺品,包括安亭药斑布,顾绣、上海绒绣,上海绒线编结,上海戏装与道具,花边与绣衣,工艺织毯,以及嘉定黄草编、马陆竹编诸品种。
上海工艺美术的适应性强。这个地区曾经兴盛和正处盛期的染、绣、结、编工艺,成为其适应性生存的能力见证。
首先,其正视自然禀赋,以适应为基础,寻求生存条件的优化。以印染、编织工艺为例:距今约7 000年前,上海成陆;7 000至3 000年前,土壤“沙瘠”、不宜产粮的“滨海平原”在上海地区吴淞江以北形成。生活于此的古代练川(嘉定)住民,“因其地之所出而变化之”,先后发掘可利用的草、竹及植棉资源,创本土“因地制宜”的工艺品种。其中的“药斑布”发展为引领江南灰缬蓝印花之先的工艺品种,黄草编跻身于中国具有地域特色的草编之列。
其次,面向自然及社会交织的复杂变动,其以兼容求适应,凭借沿海城市精神智慧生存。以上海绒绣、编结、戏衣花边及绣衣工艺为例:随本地区陆地持续向东推进,“黄浦江漫滩”在当代上海版图中部逐渐形成。该地块,是沪上最大面积的地势高区(黄海高程系陆高3.5米);其东为吴淞口,东南临黄浦江,襟江带海。凭借地缘优势,古代上海县择此坐落;至明代,商业和文化精英在此集聚,本土工艺文明在自然及社会禀赋之间发现了适应性生存的新机遇。上海县的顾名世家族,前瞻新经济形势下江南士大夫的潜在审美需求,开创了中国民间经典绣种“顾绣”。
至开埠,国际、国内的现代商业及金融机构在黄浦江西岸形成聚落,现代东西方工商物流以此缔结枢纽。上海绒绣、编结、戏衣、花边、绣衣等工艺品种,在自身的生存适应活动中,不断校准未来生长点。她们利用本地海岸位处中国海岸线中点,吴淞口、黄浦江西联太湖流域,城区火车可通达莘庄等郊县的交通便利,以及租界洋商可方便外联世界的商业通信优势,发展出以上海领衔,组织人群扩展至本土郊县乃至苏、浙诸省的新型跨地域手工产业。其结果之一,是在本土传统手工艺遭洋货重创之后,组织境内外百姓,再获副业生计;本土及周边手工行业得以重整,江南经济生存再获特色出口大项。结果之二,是前述本土工艺品种均获不同程度的个性发展,从而以鲜明的区域特色,位列中国乃至世界同类工艺的前列。
古往今来,上海地区沧海桑田,风云际会。继唐宋青龙镇“商贾海舶辐辏”之后,2010年,上海港已经发展为日吞吐量2 907万标准箱的世界级大港。继数千年前第一批太湖移民迁徙至沪地“新大陆”,上海这个移民城市不断壮大:南宋经济重心南移,吸引北方工匠先后来到上海。元制,以蒙古人为管理松江府的达鲁噶齐(蒙古语“镇守者”),蒙古族移民随之南来。元明战乱,中原士大夫因避难集聚海上。清道光开埠,世界各国涌到的洋人又添作沪上或客居或永居的新户口——上海,从一个小渔村,发展至2010年计有2 200万人口的世界级大都市。这个城市,需要在不同时间、不同境遇处变不惊,习惯并善于适应,而当“适应”逐渐成为常态,“海派”的某些特征,便在本土染、绣及结、编等工艺的发展中形成为历史的积淀。
特征之一,是品种传承的非线性。
以顾绣传承系统为例。顾绣诞生后,至明末清初,顾名世家族经历了家族衰落,仿作四起,明亡及“松江织造”撤局等一系列涉及小家、大国的变故。原本以闺阁绣为特征,誓言“绝不效牟利态”的顾氏家族绣,面临社会变迁后的生死存亡挑战。其家族曾孙辈因变而革,创直面市场的“露香园顾绣”;以创制目标的革命性变化,接纳了经济及社会变化对绣种传承系统的扰动;变回避市场化为直面市场,不仅挽顾绣于危澜,还凭借与市场的适应性契合,进一步丰富了系统品类,有效扩大了主体的生存根基及市场影响力。
再如上海绒绣、编结以及南派(海派)戏装,其传承轨迹与顾绣类同,均存在较大且较明显的传承主旨变化幅值;其中的绒绣、编结,以融合创新为手段,将原本从西洋输入的手工技艺,转变为本土特色生存的根基;戏衣,将原本面向京城观众的品种形式要素,转型为有能力吸引四海受众的南派戏衣、道具等等。
现实的历史进程表明,本土染、绣及结、编工艺的生存和发展,无不遵循“遇变适应”原则,其不惮并善于应对变化,勇于在变革中更新,较少简单且线性的传承轨迹。
特征之二,是发展过程的节点聚集。以海派编结崛起为例:民国时期,海派绒线编结的发端,以国内外在沪绒线生产厂提供原材料,大小商家动足脑筋促进营销,各类传媒不间断传播世界及本土相关信息为广阔背景;另独具海派都市时尚风气助推,新女性觉醒,国货运动及现代俭奢观等社会观念的促进,缺一,不足以形成海派编结崛起的撬动力。
再如古代地方政府及文化力量对嘉定黄草编发展的推动;民国时期国家决策、地方自治、民族资本投入、众多艺术家协助等对大顾绣系统改良的促进;当代绒绣生产、管理、外销、人才培养等多管道合力对“海派绒绣”确立所产生的综合影响;当代织毯外销部门、生产企业及设计部门针对市场变化的密切联动等等。在现实的历史进程中,本文所涉工艺品种的适应、生存和健康拓展,无不聚合行业和产业不同节点的专业力量。其主体前行的爆发力,根植于产业链节点获利,产销系统正态循环所构成的良性效益土壤;违此,则成历史教训。
特征之三,是创新策略的拟态先行。以刺绣品类为例:“拟态”,原指一种生物在形态、行为等特征上模拟另一种生物,从而使一方或双方受益的生态适应现象。本土染、编及绣、结工艺的落地创新,多与其初期对成熟工艺品类的拟态,或称借鉴及学习相关。如明代顾绣绣画,离不开对两宋宫廷绣画、云间缂丝图画等内容与形式的拟态(图1);海上绒绣及编结的发展,从形式及技艺的拟态西洋起步;等等。
图1 左:[明]韩希孟顾绣《牡丹》(局部);原载上海博物馆:《顾绣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右:[南宋]朱克柔缂丝《山茶蛱蝶图》(局部);原载辽宁省博物馆:《华彩若英·中国古代缂丝刺绣精品集》
此外,本土与刺绣相关的工艺品类创新,还不同程度存在对顾绣传统技艺的拟态。例如当代“上海绒绣”艺术品创制的“劈线配色”,将一根四十八支的羊毛绒线“一劈二”或“一劈四”形成细支,用以精细表现对象,或与其他色彩细支拼股,形成复色线,从而丰富绒绣艺术品的色彩表现;其技艺源头,即为顾绣的“擘丝如细缕”“工韵兼全”。
再如当代上海绒绣带头人在全国首创的“直接绣制法”,寻根溯源可以发现,其与明末清初顾绣大家不拘诸种针法限制,直接以长短、疏密不一的针线表达画意、直抒胸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当代绒绣大匠的血液里,有着一种对韩希孟等明末清初顾绣大家“转胸臆为绣画”的创制境界拟态。
更为重要的是,顾绣精工的匠心内核,对本土刺绣影响至深。“上海绒绣”创新原则之“形、神、色、光、工”收束于“精工”,就是本土绒绣创新深度传承顾绣精髓的典范。
新生工艺品类对已确立市场地位前辈的拟态,为自己的后来切入提供了便利;面对复杂的生存环境,本土染、编及绣、结工艺成功借鉴了生物在千百万年进化过程中获得的生存技巧,其运作,为历史证明有效。
特征之四,是创新内核的引领效应。
仅凭拟态并不能支持生物的永久生存。以本文所涉的工艺品种为例,其能立足上海、引领全国,大多需针对时世变化,在工艺技术、生活美学、商业理性等方面以创新特色滋养持久的生命力。
一如“安亭药斑布”,发现防染印花新材料(“灰药”),始创“灰浆防染蓝印花”工艺方案;以“灰药防染”技术路径,解锁中国传统绞缬、蜡缬、夹缬等防染印花工艺冗繁的技术瓶颈,迅速降低蓝印花制作成本,对中国民间印染发展高效率拐点的出现起到了关键引领作用。其促成江南以蓝白装饰为主调的大众服饰美学,开创联系中国千家万户经济命脉的蓝印花产业,至当代星火不息(图2)。
图2 [明]药斑布“人物庭院图被袱”局部:“骑马侍从”;上海县马桥乡三友大队墓出土;上海博物馆藏;沈愈摄于闵行博物馆
再如“上海绒绣”,将一种源自西洋的手工艺,转型为具有海派特色的技术方式和艺术表达方式,形成中国工艺美术的代表品种(图3)。“上海绒线编结”,创为民国时期“海上摩登”生活的都市文明组成部分,普及为20世纪中期以后国家民生的必需品(图4)。“南派(海派)戏装道具”,不仅以改良特色成为本土戏剧生存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且与海派文化相表里,由以梅兰芳为代表的京剧改良所重。上海“花边与绣衣”,以本地领衔的跨地域联合形成产业特色,缔造了产区遍及江南的生产、经营、外销重要口岸。其他如工艺织毯,黄草编等,也均在各自领域有所创新。
图3 左:20世纪70年代,依照国外来样制作的上海绒绣作品;原载《人民画报》,1979年5月号 。右:1979年,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高婉玉主创,陈卓菊、林颖参与创制的绒绣《祖国的花朵》;资料来源: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
图4 左:20世纪40年代,冯秋萍创编的“隔色大秋叶短装”;原载冯秋萍《秋萍绒线编结法》,民国三十六年版,封面。 右:20世纪50年代,穿着绒线衫的普通工人家庭成员;原载《人民画报》,1957年3月号
特征之五,是其生存的“经济为经原则”。
本文所指上海染、绣及结、编工艺,多具产业规模。1994年,上海绒绣单个企业的出口销售额达2 500万元;1990年至1995年,上海花边、抽纱、挑绣制品的出口货值始终保持在2亿美元以上;其运营,与国家经济收益正相关。
与此同时,作为关乎民生及国家对外经济贸易的组成,其机构的组织、分布、运作及产品设计,亦多遵循“经济为经”原则。
组织形式方面,本文所指工艺品种及产销单体,具有与时代相适应的特定经济架构。如20世纪初的(嘉定徐行)兴业草织公司,为私营;20世纪80年代的上海地毯厂,属全民性质的国家二级企业;21世纪的绒绣、顾绣机构,既有私营公司,也有民办非企业性质的机构;等等。
工艺品种的区域分布,也主要依据资本属性、经济优化原则。傍上海城区,或近黄浦江地块,顾绣、绒绣、编结、花边绣衣、织毯等外销工艺品获得培育和发展;一方面,其投资、产品风格、市场需求、交易要素变化等信息,中外沟通便捷,另一方面,也易于外销航运。而草编、竹编等品种,原材料及成品多同时出自资源及劳动力成本不高的地区,产品以满足本地及国内使用为主,内陆运输多利用经济性优良的河网。
本文所指工艺品种的生产规律,亦经历了“经济为经”原则的考验。事实证明,副业形式的弹性外加工形式,可以避免原材料产出的季节性分配不均,能充分发挥外加工人群的积极性,也较有利于领衔企业的管理;此一方面,顾绣、绒绣、编结、黄草编等的副业生产优势尽显。相对而言,竹编在集中生产后的效益不高,加之特殊时期区内植竹受限,直接影响其可持续生存。
本文所指工艺品种的生产方式细分也颇为经济。一般而言,“上海工”主要分布在设计、整成、贸易组织等本土擅长且具一定技术含量的工序,如戏衣、毛衣、绣衣的设计、成格,外销组织以及各种形式的推广,绒绣的大型艺术品创制等;而可控的具体部件加工,尤其是大量各种形式的“绣片”,多依靠外发加工力量,从而实现了系统内各工种最大经济优势的发挥。
设计方面,本文所指工艺品种的创意设计,善于应对国际、国内不同市场形势及其变化,其设计方向的因市调整,如明末清初顾绣创制从“绣画”为主转向“组绣”为主,当代绒绣创制从日用品绣片为主转向欣赏性绣画及圣诞礼品为主等;其产品造型和纹饰的因市变化,如上海工艺织毯、嘉定黄草编,每每依据历届广交会获得的即时信息,以经济为经,及时对相关形式要素进行调整,等等。
本文所涉工艺品种除了对内、对外的市场销售外,还在本地及全国范围内创造了数以千万计的就业岗位,对国家的经济贡献值可观。20世纪60年代的上海戏衣业,除本地专业生产厂外,还拥有上海地区加工散户1 800多户,苏州、杭州等地的关联生产者千人;20世纪70年代末的嘉定地区,常年有4万余人从事编织;时由上海口岸组织的外销绣衣生产,在沪的外发绣工有23 783人,外省外发绣工计5.65万人;20世纪80年代,仅上海县莘庄镇一地,就拥有“十万织女”;80年代中期,仅上海地毯总厂一家,就形成统辖8 000余外发加工人员的生产规模。而历史上,因“安亭药斑布”“露香园顾绣”“花边”普及而分别引发的蓝印花、顾绣从业者,从元明至当代,遍及全国,无从精确计数。仅据20世纪40年代不完全统计,号“顾绣”者遍及海内,约千万人以编织刺绣为业。
本文所涉沪地染、绣、结、编工艺,立足日用品和欣赏品的创制生产,遵从物质和非物质创造规律,面向并融入民生建设,其发展符合人性需求。
安亭“药斑布”技艺不胫而走,顾绣产销遍及海内,海派编结品使用普及,南派戏装为五湖四海受众接纳……其得以海内传播的核心力,应是来自民心的推力。
当代学者认为,海派文化形成的三要素是海洋文化、商业经济和国际视野。反观本文所涉工艺品类的生存及发展,各与其存在生动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