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工业大学 张结根
现有冲突话语研究以不同情境下、不同人际关系中和不同表现形式的冲突话语为研究语料,有的从整体上分析话语结构(李祥云、张德禄 2007;张结根 2020)、语言表现形式(赵英玲 2004;Nguyen 2011)和语用功能(Zhu 2008;冉永平、杨巍 2011),有的分析起始阶段的产生原因(Maynard 1985;赵忠德、张琳 2005),还有的分析发展阶段的制约因素(Boxer 2002;龚双萍 2011)和管理策略(Lee 2008;李成团、冉永平2011)。然而,作为冲突话语重要节点的协商结果却未受到研究者的足够重视,相关研究屈指可数。要全面认识冲突话语必须深化对其协商结果的研究,这对于区别不同结果形式的冲突话语、将冲突话语的发展导向预期结果具有直接的参考价值。
关于冲突话语协商结果的专门研究主要有Vuchinich(1990)、Dersley & Wootton(2001)和Sharma(2012)。Vuchinich(1990)从语料分析中总结出3种结果形式:顺从(submission)、妥协(compromise)和僵持(stand-off)。Dersley & Wootton(2001)和Sharma(2012)都是针对某一结果形式进行深入研究,没有论述其他形式。前者分析的是退出前的会话结构特征,侧面分析导致退出这个结果的话语原因;后者聚焦课堂小组讨论中一方如何通过让步(concede)来解决意见分歧。此外,Hutchby(1996)、Steinetal.(1997)、赵英玲(2004)、Norrick & Spitz(2008)、张结根(2019)在研究冲突话语其他话题时简要提及了各自对协商结果的不同解读,详见表1。其中,Hutchby(1996:93-108)仅将结果笼统分为合作性和对抗性两类,与其他分类不具可比性,故未列入表1。
表1 冲突话语协商结果的不同分类
表1显示,冲突话语的可能结果有顺从(submission或win-loss)、妥协或互让、僵持或不分胜负式、退出(withdrawal)、topical talk和第三方介入等。其中,关于前两种结果,学者们意见一致,而对于其他类型的理解则或多或少有些出入,概念界限交错含糊。
Vuchinich(1990)分类法中的3种类型基本为后续分类法所继承,但其中的“僵持”没有出现在张结根(2019)的分类中,因为后者将“僵持”视为冲突话语发展中的一个临时状态,认为僵持终会导向其他结果。Steinetal.(1997)与Vuchinich(1990)基本无异,值得一提的是,她们在解释僵持时提到了一种特殊情况:双方虽不能接受对方观点,但表示理解不同观点,接受差异(agree to disagree),即差异由彼此对抗转为相互兼容。然而,这并不符合其关于僵持的特征描述:不断为自己立场辩护并批判对方立场。赵英玲(2004)中的“第三者介入式”并非冲突话语的一种结束形式,而是导致结果的一种方式,不宜与其他形式并列。Norrick & Spitz(2008:1669-1670)中的“topical talk”是幽默话语介入后冲突话语发展进程的变动,即“紧张和对峙”得以化解后双方“以解决冲突为目标的愉快讨论”,不能构成冲突话语的结果形式。张结根(2019)强调了Vuchinich(1990)中的一种特殊的僵持情况——“withdrawal”(退出),并将其列为第3种结果形式。可见,冲突话语协商结果到底有哪些形式、不同结果形式之间有什么区别和联系等,都是亟待厘清的问题。
综上,本研究以现有研究成果为参考,基于语料的深入分析,归纳出冲突话语的协商结果,并厘清不同协商结果的概念界限,为后续相关研究提供较为全面的分类方法和明确的识别标准,进一步加深和完善对冲突话语整个过程特别是结束阶段的认识和研究。
本研究以国产现代医疗剧《外科风云》中发生在医患、朋友、同事和亲子等之间的冲突话语为语料。语料选择主要基于以下考虑:首先,冲突话语真实语料的规范收集与使用有着不言而喻的困难;其次,在真实语料难以获取的情况下,现实题材的现代电视剧是较为理想的选材;再次,电视剧语料相较于真实语料具有一定的优势,它可以为分析者提供一个上帝视角,助其清晰地了解冲突话语的前因后果、话语主体的性格特征和心理状况、主体间的关系等,使其分析更加全面而准确。
本研究根据冲突话语具有消极态度和负面情绪的基本特征(张结根 2017),通过反复观看视频,并结合字幕提示和人物语气,识别、提取和转写全剧中所有包含冲突话语的对话112段。语料按照播放顺序编号,如果某段冲突话语(如语料7)分多个镜头呈现,则按照“7-1”“7-2”等格式编号,以此类推。语料转写共约58 000字,包括语料本身及情景简介与标注等。转写内容涵盖冲突话语从头至尾的各个阶段,并在冲突话语突然发生或结束的情况下增加必要的说明,力求最大程度地确保每段冲突话语的完整性和独立性。
在语料分析阶段,本研究充分联系冲突话语的前后剧情和利用主体双方的情绪、表情和语气等非语言特征。
(1)语料97:陆晨曦批评扬子轩过度干预她牵涉的一场医患纠纷。
1 陆:扬子轩,他把我打了没事,你把他打了,我麻烦更大。
2 轩:我今天要是不上,任何一个大夫上就得脱这身白大衣,你知道吗?
3 陆:还犟嘴,刚来就惹事!你赶紧走吧,别让你爸抓着你!
4 轩:那……我找老庄有事呢。
在该段剧情中,陆晨曦被患者家属纠缠、推搡,扬子轩出手干预,并导致患者家属受伤。陆晨曦认为扬子轩此举的结果是使她“麻烦更大”(话轮1),扬子轩没有反驳陆晨曦的观点,但他觉得他不介入的后果更严重,他的行为相对而言更符合工具理性(话轮2),可见二人观点相异。随后陆晨曦在追加批判后转移话题,让扬子轩“赶紧走吧”(话轮3),虽然语气听似批评,实则为对方考虑。扬子轩并没有回到之前的冲突话题上,而是顺势找了个借口退出冲突,说自己“找老庄有事”(话轮4)。可以看出,他们都明白对方的说法或做法是为自己这一方考虑,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于是,简单的两句冲突话语后,两人便选择退出冲突。在这种情况下,双方的观点和立场都没有改变,但通过沟通,双方观点和立场间的对抗性消解,变得彼此包容,冲突话语得到了解决。这种结果形式,既有别于互相让步的妥协,也有别于一方对另一方的顺从,更因为冲突得以解决而有别于不欢而散的退出和争执不下的僵持,是一种新的结果形式,本研究将其界定为包容。
Steinetal.(1997:246)指出,在很少情况下双方会同时支持两个互不兼容的立场,取得一种“假的解决结果”。这很大程度上是冲突话语得以解决的一种特殊形式,与例(1)结果相同,归类为包容更合理。遗憾的是,她们将其归为僵持。
(2)语料13:孩子奶奶和姥姥在医院诊室争了起来。
1 奶奶:我怎么会想到他就能呛着啊?
2 姥姥:我早就说了,这孩子必须得放我那儿,我是按照科学的方法带孩子。
3 奶奶:他是我们张家的孙子,放你那儿算怎么回事啊?
4 姥姥:你现在把孩子都带成这样了,我外孙要是做开胸手术,我就跟你没完!
5 奶奶:这大夫还没检查完呢,你做什么手术啊?
6 大夫:你们还知道这是检查呢?!从进来就开始吵吵吵,没停过,别吵了!给我两分钟,让我听清楚孩子的心肺,行吗?
孩子的奶奶和姥姥就孩子应该怎么带和由谁来带的问题产生了激烈的冲突。鉴于奶奶的大意致使孩子误吞黄豆而造成呼吸道受阻(话轮1),姥姥认为奶奶带孩子不可行,要求将孩子“放我那儿”(话轮2)。奶奶基于孙子应该由奶奶一方照顾的传统观念,否定姥姥要求的合理性(话轮3)。姥姥则坚持否认奶奶带孙子的可行性,甚至担心此次意外会严重到要做开胸手术的程度(话轮4)。奶奶接着批评姥姥胡乱推测,言过其实(话轮5)。可见二人各持己见,互不相让。此时第三方大夫的话语提醒了双方:当前不是争论带孩子问题的时候,而应该尽快准确诊断(话轮6)。听罢,双方不约而同地主动放弃争吵,这种放弃从根本上说不是因为迫于大夫的强势介入,而是因为双方都认可了大夫的理性提醒。此时,冲突话语的结束方式是合作性的,也是得到双方认可的。需要注意的是,此时双方虽然停止争吵,但是并没有就争论的问题达成一致,且没有任何一方单方面退出,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可能还会重启冲突。也就是说,该例冲突话语的结束形式无法归于现有分类中的任何一类,是一种新的结束形式,本研究称之为搁置。
Vuchinich(1990:125)在论证强势第三方介入时使用了类似例(2)中的冲突话语语料,其中儿女双方在母亲的干预下停止了当前争执,并将协商结果划归为顺从。然而,一方面,母亲的角色是不采取立场或采取中立的第三方立场,而不是冲突当事人;另一方面,随着争执的停止,两人的意见并没有以顺从对方或相互妥协的方式达成一致,而是暂时搁置。换言之,他将本属搁置的例子定性为顺从。
(3)语料28:患者女儿霈霈在医院遇见陆晨曦。
1 霈:您不是胸外科的大夫吗?
2 陆:你母亲还没完全脱离危险,正在里边抢救呢,你还顾得上我是哪个科的大夫?
3 霈:晨曦姐……
4 陆:仁合急诊主治医师陆晨曦,叫陆大夫,陆师傅也行。我这个人不太习惯跟我相差十岁以内、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叫我姐姐。
5 护:陆姐,你看一下这个病人。
6 陆:来啦……
陆晨曦对霈霈抱有成见,听到霈霈正常的寒暄(话轮1)后,不是礼貌地回应,而是批评她问候得不合时宜(话轮2)。一头雾水的霈霈接着想以一声亲热的“晨曦姐”来缓解尴尬的气氛(话轮3),陆晨曦却又称这样的称呼不符合自己的社交习惯(话轮4),使霈霈变得十分被动和难堪。就在二人不知如何持续或结束对话时,一位年轻护士的插话(话轮5)让陆晨曦同样陷入尴尬(因为话轮5让话轮4的观点不攻自破),同时也打断并结束了二人的谈话。该例中冲突双方都尚未表现出明显的退出意向,也没有搁置协商的意图或显现彼此包容的迹象,而是冲突话语被突然打断而结束,因此,本研究将其归为中止。这一形式未出现在现有分类中,是一种新的协商结果形式。
通过逐一分析112段冲突话语语料,本研究总结归纳出顺从、妥协、包容、退出、搁置和中止等6种不同的协商结果,并根据认知对抗是否得以消除或缓解将这些结果分为已决和未决两大类,详见表2:
表2 冲突话语的协商结果
已决表示冲突话语中的话语对抗得以消解,包括顺从、妥协和包容3种结果;未决表示冲突话语结束时话语对抗持续存在,即现有文献通称的“僵持”,包括退出、搁置和中止3种结果。
表2包含了对前有研究结果的两个重要补充和调整。其一,新增了包容、搁置和中止3种结果形式。包容指双方通过话语沟通,增进了理解、减少了误解,理解和认可了彼此立场和观点的合理性。与顺从和妥协两种已决形式一样,包容具有一定程度的合作性,也是双方经过协商后冲突话语自然结束的结果。在冲突话语结束时双方都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一致,表现出明显的协商意愿。如果按照输赢概念来衡量冲突话语结果形式(如Steinetal.1997)的话,那么包容较之于顺从和妥协的不同在于:顺从是一方观点胜出,另一方改变或放弃原有观点,即一赢一输;妥协是双方各自让步、达成一致,即不分输赢;包容是在充分沟通后双方都没有妥协让步的情况下,化对抗性为包容性的结果,是一种双赢的结果。
在搁置的情形中,双方经协商一致或默许一致来停止当前的冲突话语,留待日后再议。中止是由于突发事件或第三方突然介入导致冲突话语突然终结的结果形式。两者与退出同属未决类,话语结束时冲突双方都没有让步或接受对方让步,未能在冲突性话题上达成一致,输赢结果自然也无法推知。但三者在合作性方面存在差异:退出是协商进行过程中在一方尚无意结束协商的情况下,另一方主动结束协商,体现了非合作性;搁置是双方沟通后共同认可的结果,体现了合作性;中止是在双方都没有结束意向的情况下话语协商被突发事件或第三方干扰而戛然而止,其合作性无从判断。
上述3种新的结果形式的增加,使得当前的分类能最大程度上涵盖冲突协商结果的可能形式,补充和丰富了对结果形式的认识。此外,包容和搁置这两种结果形式的增加对话语和谐及人际和谐有更直接、更重要的启示意义,因为它们向人们揭示:冲突话语的协商结果并非只有你输我赢和两败俱伤,还可以是相互理解与包容;即便陷入僵局,也不一定只有不欢而散的退出或事出突然的中止,还可以通过暂时搁置冲突,给予彼此充分反思的时间,给妥善解决预留协商和缓冲空间,这也不失为一种解决冲突话语的可行出路。
其二,深入分析和细分了僵持。现有文献笼统地把持续到话语结束时仍未得到妥善解决的观点对峙称为“僵持”(Vuchinich 1990;赵英玲 2004),并没有对其细分。本研究将“僵持”重新措辞为与“已决”相对的“未决”,并将僵持细分为3种情况——退出、搁置和中止。退出是在无法达成共识的情况下一方退出而造成的话语僵局,搁置是双方理性对待意见对立而使冲突得以缓和的僵持,中止是突发情况导致的悬而未决。
相比之下,这样的分类增加了现有分类的层次性,逻辑也更为清晰,可以很好地揭示和解释现有研究存在不当并列的不足。前人的分类呈现的是单一层次的线性分类,把属于本研究认为的一级类别与二级类别并列。例如,Vuchinich(1990)和Steinetal.(1997)将顺从和妥协这两个二级类别与僵持这个一级类别并列。再如,Norrick & Spitz(2008)将一级类别(如stand-off)与其下属的二级类别(如withdrawal)并置。出现这样的问题很大程度上归咎于相关学者没有深入分析冲突话语的结果,没有厘清不同结果形式间的概念界限,而解决这两个问题正是本研究的出发点。
从以上分析中提取合作性和输赢结果两个关键词作为对比参数融进表2,得出表3,从中可以直观地了解协商结果的不同类型及概念区分:
表3 冲突话语的协商结果及其区分
表3呈现了冲突话语协商结果的层次分类,展示了不同已决形式在输赢结果上的差异,以及不同未决形式在合作性上的差异,可为后续研究中协商结果的准确识别和有效归类提供理论参考。
本研究基于对大量冲突话语语料的细致分析,提出了冲突话语协商结果的新分类,明确了不同结果形式的概念差异,深化了对协商结果这一重要节点的认识。未来研究一方面可以通过使用更大体量的语料来验证本文分类的合理性以及概念区分的可靠性;另一方面可以深入具体分析6种结果形式,特别是3种新形式,分析不同结果形式的冲突话语的会话结构、语言策略或制约因素等,为语言和谐提供更加直接和具体的参考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