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石头和埔殊村桥头

故乡的石头

一

我从小与故乡的石头相依为命。石头建筑遍布乡野，石头建成我们遮风挡雨的房屋，铺向我们通往学堂的小路，也架起我們走向城市的石桥。石辗一年四季不停地旋转，源源不断地流淌的粮食滋养我们的成长。一级叠过一级条石的水井，养育我们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房子不远处海岸边的礁石，千百年来与狂风恶浪肉搏，护卫岸边人家的平安。石头灯塔照亮了漂泊船儿回家的路，让男人有了再次出发的勇气。故乡的土地乱石丛生，但花草树木依然在石头的夹缝中找到茁壮生长的土地，找到宽广的天空。

我的梦里时常映现小时候的生活情景：母亲在工地抬起石头，脚步蹒跚。父亲用精湛的技术，砌筑一幢幢石头房子，也砌筑我们的未来。

他们的艰辛让我从小明白一个朴素道理，只有双手勤劳，一步一个脚印，才能捧出自己的人生大厦。

我们看到从深山石窟凿打出来的石头，有的敲打成条石、板棚，成为房屋的一部分;有的经过精雕细刻成为佛像，让万众膜拜。我们渐渐明白欲成大事必须承受艰辛与苦难的道理！

二

书本把我们挪到了城市，也告别了家乡的石头房子。坚韧的石头，早已铸就我们不屈不挠的意志。在城市的一角，我们为稻粱苦谋，披星戴月，筚路蓝缕。终于在钢筋水泥建筑耸立的城市占有一席之位。

在我寓居的城市，石头依然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光亮的室内地板和墙面，构筑了金碧辉煌。建筑外墙的石材，奢华而庄重。但不知何故，我总觉得没有故乡石头那种粗糙的真实和有棱有角的亲切。

三

故乡的石头，正在与时俱进，演变成栩栩如生的艺术品—不再是之前按立方或者吨数销售，而是按件交易，甚至在世界排名前列的拍卖行以天价敲下槌子。城市高大建筑门口那些成对的石狮，透出冷漠的威严。但我内心坦然，知道它来自故乡的深山石窟，只要我们循规蹈矩，它们不过是一对经过加工的公正的石头而已。庙宇的佛像，很多人叩头祈求保佑平安。我一笑而过，它不是佛，也不过是一尊石头。我们与人为善，才是最大最好的佛。

哦，今日故乡的石头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艺术，还有现代主义的色彩，引导着我们的沉思。

四

此刻，我和苍老的父母亲一道，在城市高楼远眺故乡—故乡的石头房子被拆除了，原来的石头小路消失了，石头小桥被钢筋水泥桥梁代替了。故乡成为石化园区的一部分，石头又埋入了土地的深层。

我突然想起，有一天我告别人世，要设一个灵堂的牌或坟前碑，一定要是用故乡那坚韧刚硬的石头雕刻的。我要跟故乡的石头永生。

埔殊村桥头

埔殊村桥头，短短五个字，却让我断断续续地写了30多年。

埔殊村桥头，很小。有座小桥，把不同姓氏的村落分开。这个小桥，也让我与故乡隔桥相望。我在城市的一头漂泊并奋斗着，故乡依旧守望并期待着我有一天能衣锦还乡。

离开了故乡几十年，我的身份证登记的还是这个村的村民。这块贫瘠的土地有我的田地，还有祖先的墓茔和牌位。漂泊在城市几十年，我还不是市民，虽然有了立足之地，仍然寓居。

每次填写个人住址，我总是写上“埔殊村桥头”，很多函件总是到了故乡，再辗转到我寓居的场所。其实，路径是对的。因为，我是从故乡来的，应该从故乡找到我的！

埔殊村桥头，我不知她名字的来历，却知道她是我漂泊时内心深处的去向。埔殊村桥头，在中国大地千千万万个乡村中一点儿也不起眼，在我的眼中却是唯一的。无论我人在何处，她仍在我的远方—是我一生奔波劳作为着能炊烟升腾的远方;是慈母盼归的远方。有了远方，我有了归程的渴望，也有了再出发的勇气。

无论我漂泊的城市怎么冷酷，经历的生活怎么艰难，埔殊村桥头，总是我温暖的归宿。

埔殊村桥头，我再次写下这五个字，力透纸背。“母亲！”我在内心默默地诵读这两个字，泪流满面。母亲，此时也许站在村口向着我居住城市的方向眺望。而我，依然在一个又一个城市的机场降落。

等我老了，回到了这个村庄，不用以文字书写我对她的怀念了，却必须用自己的骨灰去守望了。

任剑锋，福建惠安人，作品及评论散见于《诗刊》《中国作家》《星星》《诗选刊》《散文选刊》《十月》等刊物，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外散文诗学会副主席、《星星·散文诗》理事，参加过全国第三届散文诗笔会。出版《眺望家园》《守望城市》《他乡成故乡》《任剑锋散文诗选》等散文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