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组诗）

岛屿拍照

第一幅

透过摊位一根绳子上晾晒的

濒危鱼种，苏眉鱼干

一块蓝丝绒就是照片背景上

愤怒的海，在一座类似露天博物馆

远景的白云移动之下

海，举起标本

第二幅

离码头100米处听抵达与离开

行李箱经过的甲板，像一首民谣

轱辘在弹吉他。你只拍下静音

船舷边，你张开手臂指向的灯塔瞭望口

风，抽着鞭子

第三幅

你腳下踩的礁石是远古群山

涛声四溢，原住民在仪式中取火

渔船悬挂于半空，一只鹭鸶蹲在船头

你退到天边拍万物

光，一下一下升高白羽

第四幅

拍先人足迹，摩崖石刻，拍日出，巢雀

拍夕阳，篝火和民宿，拍蚝壳贴墙

住进贝中做梦。拍密密麻麻

寄居螺死死抓住黑礁石

你转动岛屿，在指南针方向上拍对岸

拍饥渴，事件不断自拍

第五幅

你虚拟了爱莉莎·卡森登火星照

设定她出发的位置

并非韦伯望远镜选择的圭亚那库鲁

航天发射中心。她随一座岛升起

类似眼前，有海藻、鱼线，蜗牛的壳

她发回的文明重启并非沙尘暴

空蛋壳，而是重生

复活节

午夜两点多，圆月斜铺在一张大床上

是从没关严的窗帘缝隙挤进来的

从最寂静的时辰穿过隧道破窗而入的

由此，床，升起，悬在空间

你的梦在被盗途中

遇见钢片敲打瓷盘银铃飞溅的一片星空

你喊电源，灯没亮

月亮缓慢偏移，与窗棂擦出银色闪光

梦调换了你身体存在的位置

床落下时，就像生活正一点点被黑暗毁灭

铁轨，那伸向地球半径空荡荡的每一个空缺

距离碎片挂上的每一把锁

春分月圆后第1个周日的复活节来到这个黎明

风卷残云，耶稣也拯救不了

拜司马迁墓

从司马古道通往山顶的“高山仰止”坊

“汉太史司马祠”坊，山门 ，陡坡

慢慢接近。从内心的远古发酵，到面对面

触摸城墙，垛口青砖，触摸接通了

九十九级台阶的脚下一块石，一寸土

粗粝与光滑，一只右手被发现

舔舐远处黄河吹来的风，落在唇边的沙

我体内的司马迁从芝川镇

隔空而至。从“史笔昭世”坊

“君子万年”牌匾，石碑，楹联

慢慢深入进去。上午，光线经过朝神道

找到了司马迁祠，从寝宫中供奉的司马迁

泥塑坐像的头顶发光，有些刺眼

从已知汉字的铅，重量感，我听见《史记》

正以多种形式刻竹，浸墨，镶镜框

我听见酷刑后的闪电像悬崖席卷一支笔

在山顶，我们由左向右环墓三圈

听见山下，黄河正向古河道退潮

从蒙古包形状，八卦图纹饰

我听见元太祖忽必烈下令修建墓冢的传说

坐下来，轻读碑文：“汉太史司马公墓”

—为清乾隆陕西巡抚毕沅题书

山顶，只有古松枝在动，摇晃影子

气流从内向外，相隔1700年，历史认出当代

好久不见

隔着尘埃隔着噪音，我的手摸到空，瞬间抽回来

感官是随时可以挥发掉的

抹去也是一种惊吓，像一团雾

隐于脑中的一条由山路变成蟒蛇的弯曲度

梦正骑着它，骑着象征性

人类所熟悉的想象力

通过我泄露于文字内的演算法则

隐喻住进我身体的壳内，逐渐达到沉默和个性化

继续吧，忽略掉四肢轮胎般被磨损的疲惫

守护一种细腻感，就像无意义对于活着

对于每一个被解构的词，去重建意识

为了离开一个悲哀，跳进另一个，为了过程

五官的清晰度以及给万物命名什么的

这些都不重要了

睡在荒野，细胞记忆里那一段，笔记里不必有

不必有愤怒，就像区别生活和活着

不必有诗意就像我努力雕刻但并不期许

从被网住的鲟鱼我认出人类，后事不属于

方法论，只是时间被取消了

此刻，我还属于300度远视里的旁观者

一个视觉纤夫，目光拉着陈年重物

佛龛贡品边，一枚海螺壳风干一片海底

我听到虚无主义的涛声又壮大了

昨天诗会我收到飞廉一本诗集《不可有悲哀》

不知他是否想抹掉萨冈《忧郁，你好》

抹去轻音乐，单簧管，现实主义过去式

尝试碎片

释放一些词，让逻辑冰裂如早春

释放突起，鱼尾倒立出语调的小分子空间

断开连接点，让每个片段都有独立的壳

每个碎片都发热，直到看清骨头

喂，孤独，体内沉船，藏好一块老怀表

释放掉意义，拨去一本正经，说教

释放掉前后挟持，回到花蕊，轻轻舔一下

一瞬间，词语成为自由化身

宇宙粒子的随意指涉。在荒原你露出的

每一根神经都是柔软的，只需抹去一些光

清泉带着海拔沁入到一首诗的耳鼻喉

真正的不眠之夜镇静剂失效了，尽管放灯火过来

释放掉阅读的狂喜，让灰色变暗语感

有利于深刻，打通关键穴位，认知是一口井

释放掉文明牌坊，进入概念以内

摸到山洞里的夜，草床和火盆

释放掉那些潜意识，你是你影子的叠加态

是闪回，破除掉叙事的流畅感和滔滔不绝

你尝试对空无谈恋爱，释放掉悲喜

释放掉常规性，让情感带走嘴唇的黏稠度

释放鹰，升起幽谷和原始森林的能量场

释放悬崖，带上陡峭和思想锋刃

你尝试从镜像的不确定到语言的巨大重启

释放掉蓝，让白云变轻一个湖

也释放掉你的双手吧，让眼睛抚摸路基和每一粒沙

你所去过的海港，村落，车站都是词语碎片

释放掉边界线，抓住雨滴和冰凉

释放氢，今天你只做红气球

顺时针调转海面，轮船，荒岛和野马

释放掉暗示，反讽，直接进入隐喻的神秘主义

“赤橙黄绿青蓝紫”，藏深、藏好，留给意外

冯晏，出版诗集《冯晏抒情诗选》《原野的秘密》《看不见的真》《冯晏诗歌》《纷繁的秩序》《镜像》《碰到物体上的光》《内部结构》《刺穿冰层抵达水》以及自印诗丛诗集《吉米教育史》《与从前有关》《边界线》《小月亮》《意念蝴蝶》《焦虑像一列夜行火车》《金属魔法》等。作品先后被翻译为英语、日语、俄语、瑞典语等多种语言文字。曾获《十月》诗歌奖、第二届“长江文艺·完美（中国）文学奖”、首届苏曼殊诗歌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诗人、2019年中国长诗最佳成就奖、第十二届澳门文学散文公开组一等奖，组诗《时间上的梅花螺丝刀》入围《扬子江文学评论》2021年度文学排行榜。C657C382-18B4-494A-8042-F7973D3AA0B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