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爱好走上研究
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开始,湖南文史学者萧培研究衡阳保卫战至今已超过40年,有“活字典”之誉,是衡阳本土研究衡阳保卫战第一人,在全国具有权威性。
“我的亲人没有参加当年的衡阳保卫战,我本人也没有参战。”萧培淡淡地说。
又是什么原因促使他走上研究衡阳保卫战的道路呢?
这还得从萧培的家庭背景开始说。小时候,遇上了“走日本”,萧培在衡阳乡下住过一段时间,他的爷爷去世也比较早,父亲的学问欠缺,搭帮爷爷的两个朋友关照,两人都是衡阳名人:一个是萧企云,新中国成立前当过县长,新中国成立后当过衡阳中院院长;另一个是姚尊,衡阳有名的书画家,在日本留过学。在与两位名人的交流和影响中,他的父亲由此学艺大增,萧培也从中受益匪浅,对衡阳历史有了大致的掌握。1950年,萧培还不到9岁,有次,父亲和他去姚尊家,看到张大千的一幅《观瀑图》,画上没有瀑布,只有一些小溪流,萧培直言画得不好,说是画瀑布,却没看到瀑布。结果,姚尊笑了。还有一次,看到《蛙声十里出山泉》,他说没看到蛙,哪里会有蛙声?姚尊又笑了。他后来才知道,《蛙声十里出山泉》出自中国著名画家齐白石之手,是为文学大家老舍画的一幅水墨画,虽然画面上不见一只青蛙,但是从奔腾的泉水声中,隐隐如闻远处的蛙声,合奏出一首悦耳的乐章,齐白石把诗情画意融为一体,达到了中国画“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至高境界。画面上还留有大块空白,这样的表现更使画面虚实相生,给人一种立体感和真实感,意境就在这个地方,与张大千的画如出一辙。萧培明白这个道理后,对艺术的热爱和追求与日俱增,并且父亲在研究衡阳保卫战的时候,也经常跟他讲起衡阳保卫战。
1977年,萧培从大连调回衡阳工作,在衡阳市二轻局职工大学任教。后来,成为讲师的他经常在外讲课,并认识了当时衡阳九三学社的创始人之一罗荣楚。罗荣楚极力邀请他加入九三学社,并欣赏地说:“你这个知识分子,加入九三学社后一定能更好地做学问。”正有此意的萧培欢天喜地加入了九三学社。由于工作成绩突出,1983年,萧培很快调入九三学社衡阳市委会工作。
20世纪80年代末,衡阳市写市志,国民党这部分内容当时还没有对口部门,市党史办、市民革又不熟悉情况,市志办金云主任找到萧培说:“小萧,国民党志就由你来写,因为你对这方面情况比较清楚。”萧培满口答应,接到任务后,马上就到市档案馆查阅和摘抄国民党档案的资料,半年多时间查看了400多卷,每天记录下哪天发生什么事。后来又采访了200多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几乎每个老人都谈到抗日,然而,知道衡阳保卫战的老人却凤毛麟角,这段历史在当时成了一段空白,更没有人如实记录下来。衡阳保卫战打了这么久,中国抗战史上少有,作为衡阳的一员,萧培感到有责任把这段历史好好挖掘、整理出来。
还真是应了“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句古话,萧培从开始的興趣爱好,到后来变成了真正研究衡阳地方史,尤其是衡阳抗战史。
衡阳保卫战过去了几十年,萧培感慨地说:“仅仅我知道衡阳保卫战还不行,衡阳还有好多人根本就没听说过这场恶战。”
萧培暗暗给自己加压。勤学好问的他,经常到衡阳抗战遗址细察地形,向当地年长者咨询情况,一问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问得口干舌燥,这一天下来,右手写得发酸,腿脚走得发痛。衡阳这场抗战的浩大与惨烈在他眼前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他更加深深认识到这场战役是衡阳这座城市不应被遗忘的历史。
为了更好更多了解这场保卫战,萧培开始大量收集与衡阳保卫战有关的资料,凡是有关这方面的书籍,萧培舍得投入、毫不吝啬。2004年,萧培购买了很多抗日图书,包括台湾和日本出版的,收到后,萧培把它们当宝贝。最贵的一本书堪称“天价”——竟然6800元,书名叫《133联队史》。花费这么多钱购买一本日文书,还是一本看不懂的书。于是,萧培又开始自学日语,视力不好,记忆力也不好,没办法记住的单词或语法,他就戴上眼镜一个个翻字典或资料查找。这本书真实记录了衡阳保卫战中敌我双方很多人不是被打死的,而是被毒死的骇人故事。当萧培看清这本书的庐山真面目后,他连称“值,值,值”。有次,他为了买一张方先觉壕的照片,不惜花费1000元,而他自己穿的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几十元的衣裤,一把随身携带的遮雨挡阳伞不只是旧,更是破损不堪,只有中间的一部分能发挥作用。有一年,我俩去江苏南京查阅资料,恰逢几天下雨,我才自作主张替他换下了那把烂伞。
凡是买不到的书,萧培都不遗余力地到各地图书馆查阅。有时找寻一本书,往往花费比这本书的价钱要高几十倍甚至上百倍。
这些年来,萧培购买的中外参考书籍和资料费用超过10万元,差旅费还是另外一笔大账。也许有人认为他花销这么大,又没有任何经济支持,不购买也罢,不研究也未尝不可。萧培却认为物有所值,研究有所乐,更有所得。萧培家里的经济并不宽裕,幸好他的夫人和两个女儿深明大义,跟着他节衣缩食,投其所好。
这些年来,萧培寻找到30多位衡阳保卫战的老兵和后裔,他毕生耗费的心血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在他看来,研究考察时,最难的莫过于歌曲《中湘颂》的发掘,他5次去过衡阳县西乡的长乐,终于找到营救方先觉的当事人和知情人,还找到会唱此歌的人和作曲者家属。本想着事情可以顺利解决了,可记谱一时成为难点,约好的音乐家几次没时间,最后只得交给电视台处理,这首曲子才最终被演唱出来。
“我一直在研究,不给自己留遗憾,不给历史留遗憾,不给后人留遗憾,现在看来,那段时间是疯狂的,疯狂地想知道衡阳保卫战背后的真相,疯狂地想向大众证明衡阳保卫战的意义。”萧培自豪而坦荡地说,“有时租的士去外面走访、寻找抗战遗址,也有时坐快捷方便的摩托车去,摩的司机看我年纪偏大,再三叮嘱我坐稳,还只收我5元钱车费。一天走下来非常辛苦,但是很值得,也很幸福。”
萧培说的租的士和摩托车,不过是在衡阳本地。去外地走访或查询有关资料,还是靠快捷的火车和飞机了。
2015年,萧培又从衡阳日报得到冯宗恺和姜恩泽两位老兵的地址,便分别给两人写信,了解衡阳保卫战情况。萧培记得,姜恩泽的钢笔字写得很漂亮,他是搞会计工作的。萧培也把报务员卢庆贻的电话分别告诉他俩,二人非常高兴,并给萧培提供有关老兵信息。
除了与老兵通信、通电话外,萧培还不顾寒暑和路途遥远,抽时间专程拜访他们。
衡阳保卫战太了不起了,这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就这样,萧培心甘情愿地把自家紧巴巴的钱变成了“闲钱”,把自己所有的“闲心”变成了真心。
有心人,天不负,他的研究得到了普遍关注和认可。
二、历史的跋涉者
在艰苦的研究岁月里,萧培费尽心力研究衡阳保卫战,真实记录和再现这段不平凡的历史,以实际行动践行文化工作者的使命和担当,体现出中国文人的风骨,也诠释了爱国的原始涵义。
通过多年查资料和走访,萧培惊喜地发现,当年保卫衡阳的第十军只有兵力约1.6万余人,在衡阳民众的支持下,凭着野战工事进行了长达47天的浴血苦战,抗击了11万多日寇的围攻,直至弹尽粮绝、城陷人俘,打破了日军原计划3天攻下衡阳的美梦……
这些年来,萧培搜集了5张拍摄角度不同的烈士忠骸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原第十军预备第十师葛先才题过字的相片,这也是一张特别珍贵的相片。相片上写着:“陆军第十军衡阳保卫战阵亡将士忠骸之一,十军之友衡人丁子钦先生致祭时所摄。卅五年夏葛先才题”。照片中箭头所指的跪地祭祀者正是丁子钦,远东大酒店的老板。照片上的他双膝跪地,正在祭祀烈士的在天之灵。萧培多次走访丁家牌楼、衡阳县岘山乡等地方,寻找丁子钦的后人,遗憾的是一时未能达成愿望。萧培便又猜想到,丁子钦很可能是台源寺人,可走访后还是没找到线索。他多么希望,丁的后人能从他手里拿到这张先辈祭祀第十军阵亡战士的照片。
丁子钦当年还是帮会头子,人很仗义,在长沙捐过很多钱支持抗日,衡阳保卫战后也积极支持抗日,主动营救方先觉,并协助葛先才捡拾尸骨,当年那些收尸骨者都住在他开的远东大酒店。远东大酒店位于哪里?老兵卢庆贻告诉萧培:“抗战前位于今衡阳中山南路,抗战时搬至今市附二医院,我当年为抗战英烈收忠骸时还住在这里。”
一个偶然的机会,萧培终于实现了寻找丁子钦的愿望。重庆大学教授刘中和曾写过一篇《雪地征鸿》的文学随笔,里面精彩地讲述了他过去的生活。他说,他的生活里少不了外祖父,外祖父叫丁子钦,家住台源寺,这与萧培的猜想不谋而合。萧培赶紧求助媒体,在重庆记者的帮助下,终于峰回路转地找到刘中和教授,并确认丁子钦就是他的祖父。看到萧培寄给他的照片后,刘教授百感交集,眼里噙着泪花。他在回信中说,总算是有了个念想,太感谢萧培先生的热心肠了。
为了获取更多资料,萧培先后3次去过上海市图书馆、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查看相关资料。第一次耗時半个月,正值2008年世博会,一个星期去上海市查阅报纸资料,当年的《中央日报》《大公报》《新中国成立日报》等报纸和有关图书都查了个遍;另一个星期去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查找历史档案,这里每天只能查看30条资料,1条就是1个目录,1年内只能复印30页。后来,他又去了两次,仔细翻阅资料,不放过每个有关衡阳保卫战的蛛丝马迹。
也为了真实了解和感受方先觉出生和成长的经历,凡是与方先觉有关的地方,萧培想方设法都要亲身走上一趟。多年来,他冒着酷暑和寒冬到过方先觉的家乡江苏萧县(今属安徽宿州)和广州陆军黄埔军官学校等地方,分别走访了方先觉小时候读过书的学校。让萧培无比兴奋的是,他在安徽阜阳还发现了一位参加衡阳保卫战的老兵,老兵是防化部队的战士。
通过这个老兵和当地志愿者,萧培又寻找到另一位参加过衡阳保卫战的防化兵,遗憾的是那名老兵早已离世。
“安徽阜阳老兵当时看到我好高兴,可惜不久前走了。”萧培遗憾地告诉我,“衡阳人都要知道衡阳保卫战,不管你有什么观点,都可以讨论,我采访过的七八十岁的老人都知道衡阳保卫战,他们也都说,衡阳守军第十军是勇敢的军队,衡阳人民也是非常勇敢的。战前,衡阳人民与第十军战士并肩挖战壕筑工事;战中,衡阳人民帮着抬担架、护伤兵和送弹药等;战后,衡阳人民帮助第十军将士逃出衡阳城。”
说到“方先觉壕”,萧培兴奋无比。他说:壕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工事,日本人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这也是衡阳保卫战能打这么久的原因之一,壕相当于中国古代的护城河,削得陡峭的山相当于城墙,城墙前面就是护城河,这里有好几道防护线,枪从侧面打过来,甚至可从后面打过来,这是日军没想到的,更不明白后来是怎么死的。遗憾的是,这些卓绝的工事没引起足够重视,绝大部分已被破坏,加上时间太久的原因,现在只留下一点点“绝壁”的土墙了。
目前,衡阳市区仅有两处作战时的绝壁,一处位于衡阳公交公司加油站大院内,山体突然陡峭几乎垂直,当年的工事痕迹依然清晰可见;另一处位于岳屏广场的一侧。萧培先生与我一起去岳屏广场见识过,就在靠近体育学校的一侧,有一道近乎垂直的土坡,这就是方先觉当年下令修建的苏仙井绝壁,山体已被建筑差不多覆盖,但透过小树林,还是看到一处几乎与地面垂直的绝壁,有数十米的长度,10多米的高度,依稀能看出防御工事的模样,这处工事还是令我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声。如今的这处绝壁下、树林旁,还成为市民的一方休闲饮茶小憩的小天地,一片宁静幸福的小港湾。这两处土墙,现在有幸得以保留下来。
萧培说,如果能再保留或恢复几处完整的“绝壁”或“方先觉壕”,相信会有更多研究者、游客和抗战爱好者来衡阳做客,亲眼见证第十军当年的奇迹。
另外,衡阳加入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也可从这方面入手。
三、抗战老兵后裔的“接力棒”
这些年来,也有一些抗战老兵后裔辗转找到萧培。萧培及时伸出热情之手,为他们提供帮助。他们是带着渴望和迷惑而来,带着满意和感激而归。
2004年4月,一个偶然的机会,方庆中和陆启东千里迢迢从上海来到衡阳,走访向往已久的衡阳保卫战抗战遗址。他俩都是衡阳保卫战老兵后代,其中,方庆中是原第十军方先觉军长的儿子,而陆启东是原第十军直属部队辎重营二营陆敬业营长的儿子。市台办李主任为了让他俩不虚此行,还特别邀请了衡阳保卫战研究者萧培一路陪同。在抗战旧址,萧培悉心解说,历史的天空带着沧桑扑面而来。听着萧培的讲述,方庆中和陆启东心潮澎湃,久久凝视着这片英雄的土地。当一行人来到衡阳抗战纪念碑前,萧培讲解时难掩悲痛之情,泪水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惹得方庆中和陆启东也是泪流满面。大家面对纪念碑肃穆鞠躬,祭拜英灵们。在陪同的两天时间里,萧培重点给他俩介绍了衡阳抗战旧址;走访期间,萧培还展示了自己收集到的许多未曾公开的照片和资料。令他们喜出望外的同时,也算是大开眼界,60年来的困惑跟着烟消云散了。
在倾情上演的一件件千里寻亲的感人故事中,萧培成了最重要的一段接力棒。
龚世芬就是第一个寻求萧培帮助的烈士遗属。
1985年,龚世芬移民新西兰;1994年,获奥克兰大学比较文学博士;1998年,随丈夫迁居美国,现住在华盛顿。她的父亲是徐声先,在衡阳保卫战中牺牲了,时任预10师30团2营营长。父亲牺牲时,龚世芬还在母胎中,几个月后她在贵州出生了。
龚世芬原名徐湘衡,这个名字的寓意,正是为她取名字的母亲对丈夫和衡阳保卫战的无限怀念了。
早在徐湘衡上中学时,母亲有一天神秘地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一个国民党军官,为抗日牺牲了自己的年轻生命。小时候的龚世芬,怎么也不能把“国民党军官”和“为抗日牺牲”紧密联系起来,总以为这是两个互相矛盾的概念。在海外飘泊数十年的她,迫切希望找到父亲的有关信息。就在2005年的一天,龚世芬斗胆给衡阳市委主要领导求助。这年正值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想不到衡阳市委徐书记竟然寄来长信,给她提供了极有价值的线索,这令龚世芬感激涕零。后來,龚世芬结识了萧培。
2006年7月炎夏,龚世芬开始了遥远的衡阳之行。萧培赶紧放下手头的工作,为她张罗住处,提前到火车站迎接人生地不熟的龚世芬,还不顾烈日当头,陪着她走遍衡阳保卫战的主要旧战址。对于徐声先牺牲的日期和地点,各种书刊和网络文章有许多不同的说法。萧培深入研究后,与龚世芬仔细分析和比较,发现有不少说法来自白天霖一书,说徐声先6月30日英勇牺牲在张家山;还有不同的说法来自蒋鸿熙,他的《血泪忆衡阳》初稿写于1947年,他当年还是徐声先手下的一位连长,萧培认为资料的真实性极大。
书里有这样的记载:大概是在7月15日前后,市民医院后端无名高地的争夺又更残酷地揭开序幕了。就在无名高地争夺最激烈的那天,在两个小时以内,第1营营长负伤,第2营营长阵亡,代理第2营营长少校团附负伤……
萧培分析,蒋鸿熙当时正在野战医院养伤,从书稿上看,7月19日下午,尚未痊愈的蒋鸿熙又被师长召回前线,任预10师30团第3营副营长(营长周国相)。按照蒋鸿熙的回忆,徐声先的牺牲日期应该是在7月15日至7月19日之间,地点则为市民医院后端的无名高地。
还有另外一种说法。甘握说,他原是第30团团附,后接任徐声先的第30团2营营长。甘握还在衡阳保卫战40周年口述历史座谈会上记忆犹新地说:“我们第30团第2营的防守区,是衡阳市立医院后面一处高地。自7月17日拂晓开始,日军开始攻击,先是飞机轰炸,再是大炮轰击,然后是步兵冲锋,再下来就是肉搏战,彼此用手榴弹、刺刀作战,战况惨烈可想而知。战事进行到早晨8点多,我们第2营徐营长阵亡了,就由今天在座的萧维先生接任第2营营长,继续作战,这里的战事极为惨烈。到了中午12点多,萧营长身负重伤,不得不从第一线退下,上级命令本人接替担任第2营营长……”
“蒋鸿熙和甘握都是当事人,他俩的记录应当非常准确,特别是甘握,他本人在市立医院后的无名高地上参与作战,亲眼目睹徐声先的牺牲,接替徐声先的萧维后来也受了重伤,最后由甘握再接任第2营营长之职。”萧培在仔细分析比对有关资料后,颇有把握地继续说道,“甚至甘握的叙述还有具体日期和地点,徐声先早晨8点多阵亡,接替他的第一任萧维中午12点多又负重伤退下第一线,继任的甘握,先在下午两点多钟右手被流弹击中负伤,后又在下午5点30多分负伤了,再对照蒋鸿熙和甘握的记录,这两人的叙述是吻合的,因此也是令人信服的。”
最后,萧培分析的结论是:“徐声先营长牺牲时间为1944年7月17日,正是日军第二次全面总攻期间,牺牲地点则在市立医院后面的无名高地上。”此结论也深得龚世芬认可。
真是无巧不成书,或应了心灵感应之说,龚世芬来衡阳的这天正是7月17日。在父亲牺牲整整62年后,龚世芬踏上了父亲倒下的那片土地。
市立医院如今不见了踪影,后面的无名高地也已面目全非。萧培告诉龚世芬,这个高地的南端现在是运粮队的停车场,从入口处可以看到高地南端有两栋8层高楼屹立在那里。龚世芬环顾四周,又低头看脚下的泥土,似乎还想找到先父流下的血液和战斗过的足迹。萧培明白龚世芬的心思,他指着大楼前面的一小堆泥土说:“这些土应该是原来高地上的土。”龚世芬禁不住走上前去,在那堆泥土上逡巡,并随手捧上两捧装入准备好的袋子里。袋子里的泥土是与父亲息息相关的泥土,是英雄的泥土。龚世芬看着这非同寻常的泥土,已是泪眼婆娑。
徐声先又葬在哪里?萧培没看到过资料上的任何片言只语。龚世芬只记得母亲告诉过她,听第十军军部参谋处的几个参谋说葬在“西山”,因为牺牲时间较早,他的尸骨还被放进一口棺材才下葬的。萧培又分析,龚世芬的母亲说的“西山”一定是“西禅寺(现在的大洋百货对面)”,当年衡阳人经常把“西禅寺”说成“西禅”,而“西禅”和“西山”两个字的发音也非常接近,所以许多外地人常把“西禅”误听为“西山”。第十军幸存者的文字中就有把“西禅”说成“西山”的,萧培和龚世芬都看到过这样的表述。原第3师9团4连陈福绥连长在1946年发表的《衡阳被俘回忆》一文中,谈到他在逃出衡阳前专程冒险去西禅寺看望过战友坟墓的事,更为萧培的推断提供了有力佐证。
“坐落在天马山脚下的西禅寺也是徒有虚名了,原来这里占地数十亩,还有几十棵百年古樟,经日军狂轰滥炸,昔日美景荡然无存。”在陈福绥眼中,这座寺庙只能用“破烂不堪”四个字来形容。几十年来,西禅寺只幸存一棵20多米高的樟树,这是当年唯一的见证。很巧合的是,这棵饱经沧桑的古樟离龚世芬下榻的酒店仅有一投石的距离,冥冥中注定的吗?
在经萧培指点后,龚世芬先后来到湖南省档案馆和上海市图书馆,她惊喜地发现父亲还是一个诗人、一个作家、一个战地记者。一路顺藤摸瓜下来,龚世芬找到了父亲的照片,找到了父亲的出生地,找到了父亲兄弟的后代。龚世芬几十年来的心愿终于实现了。
龚世芬伤感地说:“炮火无情,只可惜了父亲的才情,那本《衡阳有我》也跟着胎死腹中。”
说着,龚世芬声情并茂地朗诵父亲刊发在《东南日报》上的那首《乌鸦诗抄》,听者无不感慨。
后来,龚世芬从美国寄给我一本2019年第3期的《鹃城文艺》杂志。这本杂志由四川省成都市郫都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办,郫都正是她父亲的家乡。这期杂志刊发了龚世芬的一篇《衡阳有我》的文章,作者署名为徐湘衡。文章万余字长,也很真实地反映出她的心声——她是在替代先父完成他未完成的夙愿。在这里,她是一定要叫徐湘衡的。
苏良基是第二个找到萧培的烈士遗属。
2014年的一天,74岁的苏良基从福建福州不远千里赶到衡阳,寻求衡阳市民政局帮助,工作人员很明确地告诉他,单位查不到有关资料,工作人员随即负责任地帮助他电话联系了萧培。早在1984年,苏良基就到过衡阳,但由于信息所限,很遗憾没有找到萧培。时隔30年再次来到衡阳,终于见到了萧培,并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他几十年来的困惑。
“你父亲苏毓刚在第10军第3师9团1营2连任连长。”闻讯而来的萧培仔细分析起来,从具体时间到张家山、岳屏山和西禅寺等战斗阵地,事情的来龙去脉分析得透透徹彻:“1944年6月28日,苏毓刚率领战士击毙日军200余人。7月17日,在守卫衡阳西禅寺时壮烈牺牲,年仅23岁,战友们将遗体埋葬在天马山大树下,1946年,他的遗骸又被合葬到张家山烈士墓……”
萧培又陪同苏良基来到张家山、天马山等战场旧址,一路滔滔不绝地讲述衡阳保卫战的悲壮故事,使苏良基对父亲和衡阳保卫战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临走前,萧培还赠送他10本《衡阳保卫战》。这本书里就记录了他父亲苏毓刚的事迹,还刊有苏毓刚的照片。这也是苏良基第一次见到父亲的照片,激动的他不由得热泪纵横起来。
“青年的父辈们牺牲个人和家庭,参加抗日,现在的年轻人也要有这种爱国主义精神,把精力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中。我要把这10本书作为爱国主义材料留给孩子们。”苏良基感叹地接着说,“父亲投笔从戎,1939年被分配到黄埔军校武冈分校接受培训,次年底,随军加入长沙保卫战,后来参加衡阳保卫战。战后曾经有人提出苏毓刚可能参加过地下党,可惜这个事情无从考证。后来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发现一本苏联作家亚历山大·绥拉菲靡维奇在1921年到1924年写成的长篇小说《铁流》,上面有亲朋好友写下的鼓励他保家卫国的话语。还发现父亲临走时留下来的一本纪念册,我记得纪念册的每页上都有一条语录,均出自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因战事紧张,父亲从军5年仅给家里写过一封信,是在长沙保卫战中给母亲寄出的一封信。信中大意为‘离别这么久了,没有给你写信,希望你原谅,不行的话回去你打我两拳都可以。现在抗战已经到了关键时候,我们正在长沙作战,很快战事就要取得胜利,战后我们就可以团聚了’。”
说到这里,苏良基非常伤感:“直到1945年,父亲的同学、国民革命军第四军中校陈福绥来家里看望母亲和我,我们才知道父亲已经牺牲了。那年我刚好6岁,陈福绥叔叔还为我家办理了烈士抚恤证。1983年6月1日,民政部也颁发了革命烈士证书,追认父亲为革命烈士。父亲没有履行那封家信上的承诺,没有再回来看看母亲和我。1945年抗战胜利的时候,大家高兴得手舞足蹈,而母亲却抱着我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痛哭不已……”
苏良基在讲述中数度哽咽,眼睛微红,声音有些发颤。
当萧培接待湖南新化籍苏业模两兄弟时,他已记不清是多少次接待老兵后代了。
苏业模两兄弟是苏琢之孙,苏琢在衡阳保卫战中任第10军第3师第8团第2营营长,“文化大革命”时,家里两块来之不易的勋章被搜走了。在那个特殊时期,无法生活的苏家只好搬迁到常德农场。无意中,他的孙子苏业模两兄弟得知衡阳有个“活字典”萧培,便一路找过来了,恳求萧老亲自出马,帮助爷爷“讨回公道”,完成一个抗战老兵的最后夙愿。热心的萧培了解他俩来意后,怜惜地问道,只要知道你爷爷是怎么牺牲的就可以了。轻轻松松的一句话,给苏业模兄弟吃下了定心丸,细心的萧培发现爷孙的模样很相像,心里便已明白八九分。萧培又找来许多资料,比如民国的旧照片、中国摄影等资料,几番曲折后,终于在民国的旧档案里查到了苏琢的相片。看到爷爷的旧相片,苏业模兄弟俩孩子般地激动得哭了起来,并对萧培千恩万谢。
萧培觉得,能够帮助这些英烈后代寻到亲人,了解自己的先辈如何保家卫国,过程虽艰难却很有意义。萧培说着说着,不禁潸然泪下。
臧肖侠是衡阳保卫战搜索连连长,萧培早知道他当年作战勇猛。当他来到衡阳时,萧培便情不自禁问道:“第十军怎么能打这么久?”
这时候,臧肖侠一边望向天空,一边意味深长地说:“一是我们抱有必死的信念;二是防御工事的坚固;三是衡阳人民和空军的支援。”
萧培当然知道这些原因,但他见到英雄,就是身不由己地想问了。
每次,萧培走访、接待和帮助衡阳抗战老兵或后裔,都是对衡阳大地爱得深沉,都是对民族抗战的一次灵魂洗礼和责任担当。
四、释疑纠错:真实历史浮出水面
衡阳保卫战过去了这么多年,一些具体事情不查找原始根据已很难辨识真伪。比如,衡阳保卫战什么时候开始,敌我双方参战多少人,战争伤亡多少人,最后结局是协议停战还是投敌卖国……
对于这一切,作为一个严谨的学者,萧培通过大量查阅相关资料,认真研究、考证和核实,冲破重重迷雾,竭力靠近、抵达战争事实与真相。
为衡阳保卫战解惑纠错,就是萧培这些年来的一个重点。
有人说战争打了48天,是从6月22日开始,至8月8日结束。萧培从战斗要报、当事人的回忆战事资料、较权威的研究和日本战史记载等4个方面分析,解开了这个谜团。萧培肯定地回答,衡阳保卫战从6月23日开始,至8月8日结束,总共是47天,而不是48天。
他信手拈来,列举了大量使人心服口服的证据来——
方先觉、孙鸣玉《第十军守备衡阳战斗要报》上说:“6月23日下午3时许,由株洲渌口沿湘江东岸南下之敌,已进抵泉溪市,遂与我暂编第54师前线阵地接触,战斗甚烈,衡阳保卫战即于斯时开幕矣。”
《葛先才将军抗战回忆录》第153页记载:“6月23日,湘江东岸,敌我发生前哨战,衡阳保卫战序幕至此揭开。”
《血战衡阳脱险记》是姚少一与记者的谈话记录,该文写道:“与记者畅谈47天血战经过。”
朱民威著《衡阳四十七天》和蔡汝霖著《四十七天衡阳保卫战》,这两本书的书名都说是“四十七天”,蔡汝霖还是衡阳保卫战的督战官兼炮兵指挥官。
臧肖侠《浴血奋战守衡阳》说:“23日,由株洲、渌口沿湘江右岸南下之敌军,已抵达泉溪市附近,与我军暂编第54师前进部队接触,衡阳保卫战之序幕,自是开始。”
蒋介石《衡阳失守敬悼文》说:“引次敌寇进犯衡阳,历时四十七日之久。”
钟启河、刘松茂《湖南抗日战争日志》有记录:“6月23日,衡阳保卫战开始。”
……
萧培欣慰地说,衡阳保卫战打响第一枪的时间是6月23日而不是22日,战争是47天而不是48天,现在大多衡阳人已入脑入心了。
对作战时间始末和时长的纠正,在萧培看来不是难事。他也毫不隐瞒地说,“这不过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
萧培又在叹息声中说出了一个常识性错误,我方守军最早同日军接触,迎战日军的是暂编第54师,而不是第190师。萧培慎重地告诉我:“刚才在佐证开战时间上举例的方先觉、孙鸣玉《第十军守备衡阳战斗要报》和臧肖侠《浴血奋战守衡阳》,已说得清清楚楚,战斗要报最具权威性,我方首次参战部队是暂编第54师,而不是第190师,后者应是有些人从老兵白天霖1984年撰写的《抗日圣战中的衡阳保卫战》引述过来的,不明真相者便以讹传讹。白天霖这样说,或是因为暂编第54师是客军了。”
笔者在白天霖的《抗日圣战中的衡阳保卫战》一书中看到,说首战亲自上阵的是第190师第568团第1营营长杨济和。我还在老兵蒋鸿熙的自述《血泪忆衡阳》中读到:“敌人渡过泉溪市,江东岸的190师开始接触了,整个的衡阳,已经进入战斗状态。”说的首战者仍是第190师。但我在蔡汝霖1946年出版的《四十七天衡阳保卫战》读到了另外的表述:“二十三日下午敌侵泉溪市,我五十四师饶师长少伟率部奋勇迎击。”蔡汝霖有督战官的身份,每天与方先觉在一起,情况应最清楚,记述也应最公正。至于蒋鸿熙和白天霖书上说的首战者为第190师,是出于暂编54师是客军的考虑,还是记忆出了问题?终是不得而知了。
今人非常关注衡阳保卫战的一组数字,就是敌我双方力量对比情况和双方伤亡情况。
我方到底有多少人?有说17600人、18000人,还有说20000人,可谓众说纷纭。萧培给出的回答是,16275人。人数竟然精确到个位,我开始听到时,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萧培当然有他的真凭实据了。
“方先觉和孙鸣玉写的战斗要报、《中央日报》《国民日报》都说过。方先觉、孙鸣玉《第10军守备衡阳战斗要报》指出:‘总计我战前参战官兵人员(配属部队在内)合计一万六千余员名。’明显指出守军人数为16000余名,且配属部队包括在内。《衡阳文史资料》第3辑载《四十七天的血与火》由刘光洲口述,何忠辅代笔。文中指出,‘方先觉奉命率领四个师的一万六千余官兵守卫衡阳城垣。1944年6月23日,战斗在衡阳外围展开’。刘光洲所述16000余官兵是指4個师,也包括配属部队在内。”萧培旁征博引地侃侃而谈着。
2019年8月底,我到上海市图书馆查阅资料,看到了1944年8月26日《大公报》刊发了题为《衡阳战役:方军伤亡概况》的情况报道,文章提到了我方参战守军的确切人数,与萧培说的一模一样:16275人。文章部分照录:
[中央社讯] 据军委会二十五日发表:保卫衡阳之方先觉军,原在该地从事整补作业,连同配属部队在内,共有战斗员兵一万六千二百七十五人。保卫战自六月二十三日在东北外围展开后……孤城苦守,迄至八月三日,据该军长报告,共伤亡战斗员兵一万四千七百六十一人,仅剩一千五百一十四人,于是全军之杂役兵伕均一律加入战斗,伤愈及轻伤官兵亦请缨重上战场。四日后全线进行血战,至七日晚止,我战斗员兵壮烈牺牲殆尽,所剩余者仅非战斗人员及伤病兵等至多不过二千余人。八日以后因连络中断,该剩余人员下落不明。
“当然,战前与战中,第十军尚有一些官兵在城外,如后勤人员、谍报人员、随家属迁徙的文职或警卫人员等,不包括在16275人之列。”萧培明确地告诉我。
“最后,我方守军的战斗兵员还剩多少人?”我不禁又问道。
“根据方先觉、孙鸣玉《第十军守备衡阳战斗要报》,最后实有战斗人员约1000余名。周庆祥之子周立起根据四叔周祥符的详细介绍,写了一篇《最真实地走进历史》,文章说,目前全军作战士兵员仅剩下1200余人。葛先才也说,我军岂能以1000余名守军以及6000多负伤兵去挫败强大的敌军呢?但据刘光洲回忆1944年7月下旬情况,说最后我军伤亡殆尽,仅有270余人;罗炳武的回忆是,战至弹尽粮绝,大约是8月8日左右,我们全军未死官兵不到300人。他俩的说法刚好在百位数前漏掉了1000,与战斗要报相差悬殊,因此还是军部所说更可靠,战斗至最后,战斗兵员应为1200余人,不到1300人是比较正确的。这5组数字也就基本一致了。”
“那么,我方守军伤亡多少人?”我再追问道。
萧培信手拈来:“方先觉、孙鸣玉《第十军守备衡阳战斗要报》上说得很清楚,阵亡及重伤殒命与负伤后被炸被烧而致死者计11000余名,另有负伤未愈者约3000余名。参考大多数文献资料所说,被俘时有6000余伤兵,剩下战斗兵员仅1000余人,这就说明战斗中阵亡、重伤殒命者为8000余人。6000余名伤兵被俘后,又被害死的达到4000余人,尚能战斗的1000余人中,也有少量后来折磨致死,或逃脱不成遭枪杀,战俘的死亡总数在4000人以上,这里当然有资料佐证了。《孙参谋长独山一席谈》这样说,‘最可怜的是3000多名受伤的兄弟,一起被鬼子活活烧死’。《真相大白天下事》上也有表述,‘8月中旬,日军把红十字医院内的3000余名中国官兵刀砍、活埋、机枪扫射……屠杀殆尽’。虽然医院的名字不十分准确,但是日军屠杀战俘的记载是事实。另外,有记载日军在仙姬巷附近商场、湘桂铁路管理局南面、耒河口油库、西禅寺和东洲等战俘营杀害第十军战俘的情况,由此大致可推算出,第十军官兵被俘后至8月中旬,遇难者超过3000余人。也就是说,整个战争我方守军伤亡人数1.5万人,其中牺牲1.3万人左右,而幸存者也只有3000余人了。”
萧培提到,葛先才将搜到的3000忠骸集体埋葬在张家山,其实张家山烈士墓只是其中的一处,这种墓冢在接龙山至岳屏公园南门共有两处,岳屏山和萧家山也各有一处,都可能是第十军战士墓冢,这些墓冢是葛先才1946年2月来衡阳搜瘗忠骸以前就有了,很可能是市政府所为。当然,葛先才把第十军烈士墓碑竖立在张家山上,是非常有纪念意义的,因为张家山是衡阳保卫战打得最惨烈的地方。20多年来的每年清明节,我都要来这里凭吊保卫衡阳的英烈们。1994年还见过战壕的痕迹,后因兴建房子,战壕才悄然隐去。
萧培喝上一口茶,接着说:“网上有篇题为《喋血孤城:衡阳之战》的文章,作者自称遍寻史料,以客观的立场,详尽的叙述,力求还原历史原貌,考证出我方死亡人数为13306人,这种准确到个位数的人数,当然不可能做得到。而日军战报说俘虏23000人,真是可笑之极,因为整个守城部队只有16000余人了。”
“日军最后伤亡多少呢?”
“12180人,19380人,48000人,60000余人,70000余人,有好多个版本。”萧培说,其实有的人是错误理解了日本战史公布的数字。譬如说,日方死亡士兵19000人,军官1200人,是说至7月22日发生的事。葛先才在《血浴衡阳》指出,“原为第十军军长、后为湖南区受降司令的李玉堂将军极为关心衡阳之役,在受降时曾经问过日军的将领,衡阳之战日军伤亡多少,日军将领答道,‘48000余人’。这实为日军侵华战争中,攻击点最小而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战役。”死伤48000人应是死亡48000人。葛先才在台湾版《葛先才将军抗战回忆录》指出:“我军在衡阳之战中曾歼敌五万众,伤亡共计七万余。”后来,日军访华团的和田丈夫在《难忘的湘江之行》中说:“在这场战斗中,日本军人大约战死了两万名,受伤者将近六万,以京都、大阪为中心的两个师团几乎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战死和重伤后死亡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受伤者近60000中必有众多死亡,故衡阳一役,日军伤亡实实在在超过7万余人,死亡4.8万也应是可信数字。当然,这个死亡数字包括因中毒而死亡的人数了。
美国国会图书馆的资料也有记载:
经47天血战之后,衡阳于8月8日陷落。日军死伤超过70000人,其中48000人被击毙;中国伤亡15000人,其中7400人捐躯。
说到衡阳保卫战的结局,萧培愤怒地说:“有些人真是可笑,比如20世纪50年代,某地一个记载衡阳保卫战的权威版本,说日军进攻衡阳,守军不战而退,照这么说,守军就是没有打过仗。可事实是这样吗?”
我继续洗耳恭听。
萧培气不打一处地接着说:“后来还有人这样讲,那就更不可理喻了。另有个刊物甚至说日本进攻衡阳,蒋介石指挥方先覺投降,方先觉故意打了47天后投降。投降就投降,打死那么多人,用‘故意’两个字说得过去?我感到可笑,就连基本常识都没有,有哪个人会相信?这也更加激起我去研究衡阳保卫战,去寻找真相驳斥他们,还历史本来面目的动力。”
大家最在乎的是衡阳保卫战的结局。只重结果不看过程,往往也是现代人的通病,不少人对衡阳保卫战有误解,但萧培不知道他们的误解从何而来。
从日军对第十军散播谣言,到赵庆升译《日本帝国陆军最后决战篇》衡阳战役,揭穿日军隐瞒的真相;从方先觉签订的停战协议到后来逃离衡阳……萧培找到多个原因证实,衡阳保卫战的结局是“城陷人俘”。那也是日军不守信用了。
萧培还郑重其事地告诉我:“道听途说的流传不可信,个人的回忆往往带有片面性。比如炮兵不一定熟悉前线士兵的情况,士兵也不一定清楚军部的事,所谓‘亲历者’的文史资料也要详加分析。有人说方先觉是从东洲逃脱的,其实从东洲逃脱的是饶少伟;有人说方先觉是在莲湖书院被营救的,其实在莲湖书院被营救的是周庆祥和孙鸣玉,方先觉是从欧家町罗家湾教堂被营救出来的。时间过去这么多年,许多当事人已离世,具体细节已很难弄清楚了。例如,我曾根据当事人陈仲恒的笔录,循其路线详细考察,得出的结论与他所反映的从罗家湾教堂营救方先觉脱险路线完全相符。”
另外,也有人大言不惭地称自己参加了衡阳保卫战,这种“假”还是逃不过萧培的火眼金睛。
湖南洪江有个人找到萧培,被他很快识破了;湘潭有个老兵说他不是第十军的,但说在柴埠门打过仗,也被萧培看出破绽了;还有一位老兵言之凿凿地说他参加过衡阳保卫战,当时在三塘医院工作,很多伤兵运到三塘医院,萧培当面肯定他不可能参加衡阳保卫战,三塘离战场那么远,第十军运送伤兵不方便,何况被日军严密包围,不要说运送伤兵,就是突围,通过日军封锁线都要付出沉重代价。
别有用心者企图浑水摸鱼,萧培明察秋毫,并翻阅大量资料予以佐证,这是一场是非拉锯战。
萧培铿锵有力地对我说:“衡阳保卫战是一场惨烈的战争,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滥竽充数者,那是对历史的不公。當然,也不能漏掉一个衡阳抗战的有功之臣。就像有人乱说衡阳保卫战是投降卖国、方先觉是不战而退一样,不止我要铭记这场战争,也要纠正一些人的错误观点,尽管有些错误观点根深蒂固,我也不会轻言放弃。”
近年来,有些新闻媒体还出现过衡阳保卫战的不准确表述。有则消息是这样报道的:
今年(2019年)是衡阳保卫战75周年,8月10日上午,8位参加过衡阳保卫战的老兵,受邀重回衡阳旧战场,重温抗战岁月。上午9点半,万剑舞、郭克仁、黎威权、贺运连、陈麒、李良荣、卢庆贻、罗芳春等抗战老兵代表,与方先觉儿子方庆亨及各地志愿者一同登上了岳屏山。现场,老兵们在抗日英雄纪念碑前,一一向牺牲的战友敬献鲜花,行军礼后绕纪念碑一周,寄托哀思。75年前,正是靠着这1.7万名衡阳守军,浴血奋战48天,成功粉碎了日本侵略军妄图3天拿下衡阳城、7天打通西南大陆交通线的计划。当年正值青春年华的战士们,如今都是耄耋老者,他们从武汉、广州、香港等地赶来,就是想再到曾战斗的地方看一看。在这为期两天的重走旧战场活动中,老兵们还到太子码头、五桂岭、张家山和陆家新屋衡阳保卫战纪念馆等地参观,缅怀战友英魂。
当有人把这个包括解说词和视频的报道转发到衡阳文化微信群时,萧培当即留言,并纠正错误:“我方守军人数是1.6万,不是1.7万;从6月23日到8月8日是47天,不是48天。”
萧老留言后,赢来大家纷纷点赞与留言。
这篇2019年的报道,新闻记者仍然犯了一个传统性错误。
又一次,有人在某微信群里晒出一本书,被萧培看到了,他不由大发感慨,这本书大概仅有数张照片与衡阳保卫战有关,其余都是凑数,他直言与垃圾书毫无两样,并留言,“搜老照片不容易啊,我花费1000元仅买了一张方先觉壕的照片,虽然是我花钱买的,但我认为它是衡阳人民的,回来后我就将图片发到群里,还请刘洁女士审核了译词”。
“萧老,我方战士缺医少药,有什么办法解决燃眉之急?”几个月过后,我第三次约请萧培来到衡阳城南旧事茶馆,开门见山地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萧培回忆说:“我和湖南老兵之家负责人秦朝晖2008年采访了家住在长沙市八角亭社区第2栋的萧光,萧光是原第十军第二野战医院主任军医,战前半年,野战医院驻扎在衡山新塘文家桥(今衡东县新塘镇文桥村)进行整补,一个民间土医生告诉过萧军医,涂茶油可以消炎和治疗烫火伤,萧军医自己也记得《本草纲目》上有过记载,不过从没有使用过。战时试用时,效果出奇好,这一方法便在各医院和卫生队迅速推广,许多士兵伤口提前治愈,并重返前线。”
“炸衡阳大桥,到底是炸哪座桥?”我与很多衡阳市民一样,对炸桥一事颇为关注。
“炸的是公铁桥,并不是东洲那座便桥。”萧培毫不迟疑地说。
“常宁当年与日军发生的战争,算不算衡阳保卫战?”
“你还真在研究衡阳保卫战,像在常宁等地1944年发生的与日军小规模战争,都不属于衡阳保卫战的范围。”
问到参加衡阳保卫战将士的户籍,萧培显得有些悲愤,“第十军人员原先主要来自浙江、安徽、江苏、山东等地,在长沙、常德打过几次仗后,好多人来自湖南、广东、广西等地,衡山休整时招收了很多衡阳兵。”萧培为牺牲这么多战士,牺牲这么多衡阳兵而惋惜不已。
再问到细菌战、霍乱和援军情况。萧培说,原六十二军一个老兵惭愧地告诉他,日军当时在雨母山,六十二军前进到谭子山,但敌进我退,他们故伎重演,从没有真正打过几次狠仗,但给上级发电报时虚报打到了这里那里……日军打不赢衡阳守军,便就地施放毒气,后来又改用霍乱细菌战,日军故意撤退,引诱我方去追击,方先觉没上当,日军还把霍乱病菌投放到井水里,被从广州方向前来接应的日军喝了,据日本书上记载,结果6000人被毒死。日军在整个衡阳保卫战有3万人丧失战斗力,这不是正常死亡,而是细菌感染而亡。
“又有多少共产党人参加了衡阳保卫战?”我继续请教。
萧培一时变得兴奋起来,“据我目前掌握的情况有:预备第十师二十八团曾京团长、做地下工作的王才德,第三师副师长兼政治部主任的顾庸山,第三师参谋主任蒋亚勋和第十军参谋处参谋赵云锦。他们与第十军其他战士一样,都是英勇的、好样的……”
民间流传一种说法:“衡阳保卫战是国军打的,没有共产党的份儿。”每当有人这样说时,萧培便会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解释:“不对,衡阳保卫战也有共产党员加入了这场战斗,它是中国抗战史上一场以国共两党合作为基础的战役。”
2020年4月11日,我在衡阳市高升区管委会的衡阳保卫战纪念馆看到,解说衡阳保卫战的最后结束语是这样写的:“在中国共产党倡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下,以国共两党合作为基础的衡阳保卫战,为我国抗战胜利谱写了震古烁今的悲壮史诗”。
五、“衡阳的良心”
1995年正值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之际,萧培把走访的衡阳抗战遗址、采访老人的照片拿来展览,各种新闻媒体闻讯而至。萧培被舆论界一致认为是研究衡阳保卫战的“衡阳第一人”。
萧培在九三学社退休后,他反觉得自己的担子更重了,白天黑夜不停歇地研究衡阳保卫战,传播衡阳保卫战。
2014年4月18日,筹备已久的衡阳市委统战大讲坛第一讲开讲。“春天的步子真的好快,我们庆幸赶在春天拉开了衡阳统战文化大讲堂的序幕。”衡阳市委统战部常务副部长、时任市作家协会主席陈群洲在讲座启动仪式上说,“统战文化大讲堂是衡阳市委统战部的一种探索和尝试,也是文化统战建设的一项重要内容。市委统战部将把统战文化大讲堂办成衡阳统战人的精神高地,办成喜欢读书的统战人士的求知殿堂,办成统战文化的响亮品牌。”
陈群洲在开场白中还说了这么一句话:“讲课嘉宾是本土研究衡阳保卫战第一人。他,就是萧培。”接下来是掌声雷鸣般响起来。陈群洲的这句话透露出两层信息,一是衡阳本土研究最早者,二是衡阳本土研究最权威者。
在这节授课中,萧培深情讲述了中国抗战史上最壮烈的城市保卫战——衡阳保卫战,内容新鲜生动,课程精彩纷呈。每每情到深处,往往不能自已,数度哽咽,现场不时响起阵阵掌声,听讲者受益匪浅。
为纪念九三学社成立69周年和衡阳保卫战70周年,2014年9月3日,九三学社衡阳市委举办九三讲坛,萧培又是担纲第一讲。
萧培专注研究衡阳抗战文化不知不觉40个年头,自费购买的资料不计其数,他的书房俨然成为一个有关衡阳保卫战的小型图书室,在10余个堆满东西的纸箱里,摆放着亲历者和后代的访谈资料、国共两军档案、当年的报刊史料、日本出版的资料以及私人日记等。47天来,衡阳保卫战的每次战役、资料里出现的每个将士、衡阳保留的每个工事痕迹,都清晰地储存在他的脑海,存活在他的心田。他把收集到的各种资料,结合自己的研究成果,在2014年12月出版了又一部衡阳保卫战的书籍,书名叫《衡阳保卫战》,内容包括抗战时期的衡阳、战前的形势、血战47天和有关论文等。来访者总会从萧培手里拿走这本书,现在就连他手头也缺货了。萧培认为,拿走的好处是大家可多了解多补充,他自己也还在不断完善中。在这之前,他著有《血荐山河―纪念抗日名将方先觉100周年诞辰》等作品。
这些年来,萧培还先后为衡阳市委办、市委宣传部、市八中等数十个机关单位和学校讲授过衡阳保卫战,有没有授课费他不在乎,给多给少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要把衡阳保卫战的历史传播到千家万户,印记在大家的脑海中。
这些年来,萧培接受过国内近百家媒体采访,对2012年中央电视台提出的21个问题如数家珍,《人民日报》等纸媒都以他说的为“依据”。媒体带着兴奋或疑惑而来,自然是满载而归了。
衡阳保卫战的悲情细节,成了萧培隐隐作痛的伤口。当他说起渐渐被遗忘甚至被误解的衡阳保卫战,说着说着,眼睛便泛满泪水,泣不成声,那是对历史的尊重、对英烈的追思、对战争的感怀。也不乏有媒体记者发问“您认为方先觉为什么投降”时,萧培坚定地说:“那不是投降,而是协议停战。”
萧培回答得掷地有声。
在萧培看来,衡阳保卫战的意义就是中国抗日战争从失败走向胜利的一个转折,战争的意义不在于死伤情况,而在于它的战略目的,显然这次日军恢复大陆交通线的战略失败了,从这个层面来说,也就意味着我们胜利了。
人的一生中,坚持和选择哪一个更重要?萧培回望自己走过的人生路,他认为,两者同样重要,缺一不可,当他选择走研究衡阳保卫战这条路后,就更加懂得热爱和感恩现在的生活。
如今,80岁高龄的萧培还在坚持撰写《衡阳抗战画史》《衡阳保卫战画史》,这两本书的内容都与衡阳保卫战有关。他还把自己近年来一些珍贵的收藏捐赠给当地档案馆和图书馆。
萧培,无愧于衡阳保卫战“活字典”这个称呼,也不愧是“衡阳的良心”。衡阳保卫战有了他的倾情关注,很多被埋没的事實和真相走进了大众的视野。
作者简介:
徐文伟,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衡南县作协名誉主席,出版《静是一种方向》等两部散文集,长篇报告文学《报春花:三湘大地改革见闻录》获2017年度湖南省作协重点扶持,文章获40余次各级文学征文奖、副刊奖,散见全国数十家报刊,入选多种选本。
责任编辑/董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