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少东
我必须说清楚
今夏最美的一刻
是它犹豫的瞬间
这一天,
我们宜食蔬果和粗粮
调养渐长的阳气。
这一天的清晨,风穿过青石
心中的惊雷没有响起。
这一天的午后
小麦扬花灌浆,油菜从青变黄
我们喝下第一口消暑之水
薅除满月草,打开经年的藏冰
坚硬而凛冽。南风鼓噪
坂坡渐去,你无需命名
这一白亮的现象。就像一条直线
就像平躺的春光,你无法测度它
从左到右的深度。你无需测度
这一天的夜晚充满
多重的隐喻
从欲望到担当,从水草缠绕的湖底
到裂石而生的桦树。这一日的前行
几乎颠覆我
对农历的看法
她活着时,
我们就给她立了碑。
刻她的名字在父亲的右边,
一个黑色,一个红色。
每次给父亲上坟,她都要
盯着墓碑说,还是黑色好,红色
扎眼。父亲离开后,她的火焰
就已熄灭了。满头的灰烬。
红与黑,是天堂
幕帷的两面,是她与父亲的
界限。生死轮回,正好与我们所见相反。
她要越过。
这色变的过程,耗尽了她
一生的坚韧
清明那一天,
我用柔软的黑色覆盖她。
青石回潮,暗现条纹,仿佛
母亲曲折的来路与指引。
她的姓名,笔画平正,撇捺柔和
没有生硬的横折,像她
七十七年的态度。
每一笔都是源头,都是注视,都是
一把刀子。
将三个简单的汉字,由红
描黑,用尽了
我吃奶的力气
我怨过她的软弱。一辈子
将自己压低于别人,低于麦子,低于
水稻,低于一畦一畦的农业。而她
本不该这样。她有骄傲的山水
有出息了的儿女。
前些年,还在怨她,
将最后一升腊月的麦面,给了
拮据的邻居,让年幼的我们,观望
白雪,面粉般饥饿的白雪
她曾一次次阻扰下馆子聚餐。
围着锅台,烧一桌
我们小时候就爱吃的饭菜,在水池旁
洗涮狼藉的杯盘,笑看
我们打牌、看电视。而当
我们生气,坚持去饭馆
她屈从地坐在桌旁,小口吃着
埋怨着味道和价格,吃完
我们强加给她的饭菜与意愿
母亲姓刘。
我一直将左边的文弱,当成
她的全部,而忽视她的右边——
坚韧与刚强。
她曾在呼啸的广场,冲出
人海,陪同示众的父亲。她曾在
滔滔的长江边,力排众议,倾家荡产,
救治我濒死的青春……
我不能饶恕自己
对母亲误解、高声大气说过的每句话。
而现在,唯有一哭
她已不能听见。
膝下,荒草返青,如我的后悔。
她的墓碑,
这刻有她名字的垂直的青石,
是救贖之帆,灵魂的
孤峰,高过
我的头顶
春风正擦拭着墓碑的上空,
我看到白云托起湖水
她与父亲的笑脸与昭示。
这慈祥的天象
宽慰了我
秋后的夜雨多了起来。
我在书房里翻检书籍
雨声让我心思缜密。
柜中,桌上,床头,凌乱的记忆
一一归位,思想如
撕裂窗帘的闪电
蓬松的《古文观止》里掉下一封信
那是父亲一辈子给我的唯一信件。
这封信我几乎遗忘,但我确定没有遗失。
就像清明时跪在他墓碑前,想起偷偷带着弟弟
到河里游泳被他罚跪在青石上。信中的每行字
都突破条格的局限,像他的坚硬,像抽打
我们的鞭痕。这种深刻如青石的条纹,如血
脉。
我在被儿子激怒时,常低声喝令他跪在地板
上。
那一刻我想起父亲
想起雨的鞭声。想起自己断断续续的错误,
想起
时时刻刻的幸福。想起暗去的一页信纸,
若雨夜的路灯般昏黄,带有他体温的皮肤。
“吾儿,见字如面:……父字”
哦,父亲,我要你的片言只语
儿子自小拒绝吃带皮的苹果
我百思不解。一个天然的果实排斥另一个
果实,一条在春天就开始分岔的河流。
我们只好将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皮
削去,这卷曲的彩色正是他
一度所热爱的。他三岁时用过这几种油彩
绘就一幅斑斓的地球。而现在,我们削去它
从极地,沿着纬度一圈一圈削去
在他的意识里,劳作、直立或旁逸的植物与
果实是分立的。苹果是孤悬于
空中的一轮朝阳或满月。“看不见它
是因为云朵”“风吹开树叶能看见许多苹果”
未来的理工男侃侃而谈,圆规画出的圆
处处都是起点,开普勒的星球绕行说却
没有起点,分子、原子、质子也是如此。
唯物主义于科学的贡献仅限于存在
存在是最大的苹果。
在对立、对冲、兑换的春日,充当
一个被岁月剥蚀的说教者,是乏力的。
常觉着自己站在大地的尽头,看波浪一圈圈
弹开,像正在削去的果皮,或像
滚出去的一团毛线,被抽离,被缩小。
对称、对峙、对错的核心
瞬间化为乌有
用一个苹果作喻体,说出
我的主旨是困难的。比如整体与独立,比如
平衡、方法和耐心,比如……
“足球和篮球就是两个大苹果”,他轻松将
苹果与詹姆斯、梅西、科比、C罗联系起来。
划着弧线飞行的皮球,多像正削皮的苹果啊。
这两件物什,正是我和中国的缺失。
欧美人能将充满空气的苹果,轻而易举地
置于或大或小、或高或低的篮网里,我却不能
将一个洗褪色了的苹果,放在盘中
让他完整啃噬。这让我
非常懊恼。我们甚至将苹果
切成片状、盛在碟中、插上钢叉
送至他凌乱的书桌。
他用现象打败了源头。现时的我们恰恰没有
一个很好的现象。苹果
没有从预设的枝头落下,我的本领
正在恐慌。每当此时,总想起
在酒店,他用刀叉自如分离
七分熟的牛排,剔骨无声,游刃有余。
我像一双弃用的筷子
平常、绷紧的苹果,期待的只是
一把刀子。我却在说服一只苹果
长出香蕉的模式
酢浆草的花,连片开了
我才发现中年的徒劳。
众鸟飞鸣,从一个枝头
到另一个枝头。每棵树
都停落过相同的鸟声
曾无数次快步穿过这片丛林
回避草木的命名与春天的艳俗。
老去的时光里,我不愿结识更多人
也渐渐疏离一些外表光鲜的故人。
独自在林中走,不理遛狗的人
也不理以背撞树的人和对着河流
大喊的人。常侧身让道,让过
表情端肃,或志得意满的短暂影子
让过迎面或背后走来的赶路者。
我让过我自己
直到昨天,在一片杉林中
我遇见枯坐如桩的吹箫人。
驻足与他攀谈,我说
流泉,山涧,空蒙的湖面。
他笑,又笑,他一动不动,
像伐去枝干的树桩。忧伤
生出高高的新叶
转身后,想了想,这些年
我背负的诗句与切口——
六孔的,八孔的,像一管箫
竹的习性还在
夕光被人群挤散,我從闹市归来
河边的木椅空置着,红漆斑驳。
我坐一端,空出另一端
并不期待突然的出现者与我
同坐一起。我只想空着。
像我空着的这许多年
斜坡后沿河路传来汽车轰鸣
像这新年第一日的背景。
我明白这尘世的辽阔。
而此时,鸟鸣急切
暮云像解冻的冰面。我沉湎
这隐喻的瞬间
槐树叶子已落干净了
轻细的枝条得以指向高空。
水流迟缓,不在意两岸。
身无牵挂的时光多好啊!
钟声与夜色忽来,
我起身走向家园
注:①元谓“首”,旦谓“日”,“首日”意即元旦。
礼拜天的下午,我进入丛林
看见一位园林工正在砍伐
一棵枯死的杨树。
每一斧子下去,都有
众多的黄叶震落。
每一斧子下去,都有
许多的光亮漏下。
最后一斧,杨树倾斜倒下
炙烈的阳光轰然砸在地上
清晨,被邻居鸟笼里的清脆唤醒
迷迷糊糊的曦光还未散开
躺在床上,想这四年来的懒散
没有养过一只飞禽一叶花草
偶尔捉住撞击玻璃的麻雀
抚摸一下翅膀后,也随即放飞
阳台上都是没有舍弃的空花盆
那些花花草草,早已枯死
盆中,唯母亲生前培过的土
还在。我时常探望,忧伤时浇水
二三十年来手机换了十多个
但一直没换号码
两千多人从三星倒到苹果
又倒到华为,几乎没有
删除任何人
我将一桶流水倒进另一桶
滴水不漏
有些人聚过走过就不联系了
有些人走过散过又联系了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二三十里者,一两百里者
皆有之,千万里者也有之
我都给他们留着门
方桌上的那壶酒还放在那里
几个朋友早逝多年
至今也不舍删除他们
我的手机里有华庭,有冷宫
也有坟墓
我愿把石榴比为男性的中年。
我看重他的缓慢。
那些赶早的花瓣,零落
成泥,他才在暮春的高枝
点燃火焰
青春过后打成的一副铠甲
把浆果之心厚厚裹住
轻易不示于人。
一个老兵在阻击的午后
在枪声骤停与再次大作前
坐靠着壕堑,不慌不忙
将子弹一颗一颗压进弹匣
我迷恋这缓慢的力量
自春至秋,以一生百
满腹珠玑与满腹牢骚
没什么不同,不想与旁人道。
石榴酒与五谷酒没什么不同
都曾让我沉醉。
血色罗裙翻酒污。
旧时石榴裙,今日布衣衫
我的所好没什么不同。
简单化与复杂性是一枚合体的
果实
他在众叶震颤的风中
压弯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