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晔/文
1912 年初,清帝宣布退位,革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功了。李之松被解除了兵权,躲在租界里做起了寓公,还被各大报纸赞誉为“李将军光荣下野”。黄有尊顶着“革命英雄”的光环,摇身成了中央要员。蔡民生更是因在欧洲筹款有功,成了人人艳羡的国府重臣。谷维新辞去了各路委任,闭门谢客,后觅得了一份教书的差事,秀英则依旧照料着父亲的成衣店,又和金水在乡下合买了几亩田地,一家人的生计倒还不愁。
时光荏苒,周遭的一切都悄然发生着变化,可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总是后知后觉。转眼十多年过去了。
金水干瘪的身子倚靠在马车上,人力车在叮叮作响的有轨电车中来回穿梭。金水出神地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和车夫的背影,心想:当年大哥在租界里拉车可还是要人做保的,现在满街都是了,如果大哥还在……他眯着眼睛望着苏州河上新修的铁桥,伸出手,指了指前方,对身边坐着的年轻人说:“仲鸣,当年我和你爹就住在苏州河边上,那时候还没桥呢。”这个年轻人坐得笔挺,侧耳听着,点点头。“现在回想起来,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过的。头顶着草棚,一片破布就当作门,你爹和我就睡在席子上。垫的稻草一晚上就湿了。最要命的是遇到下雨,水齐腰深,臭得来……你现在可享福了……”金水叨叨个没完,他老了,喜欢说过去的事情,那么多孩子中也只有大块头的儿子董仲鸣还能听他说几句。
马车停在了公共租界里的一条弄堂外,董仲鸣双手扶着金水下了两级台阶。“物什拿好了?”金水提醒道,“覅落在车上。”仲鸣答应了一声,抬起拎着礼盒的手臂在金水面前晃了下,算是个交代。落了地的金水倒有了些精神,急切地加快了脚步往弄堂里走,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好董仲鸣一直挽着金水的手,只是一场虚惊。走到第三排支弄,还没往左拐,就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蹦蹦跳跳地扑上来,嘴里喊着“仲鸣哥”,跑到他们面前后,又毕恭毕敬地唤了声“董阿爷”。金水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嘴里喃喃着“恒明乖”,牵着他的手,往里走。此时,谷维新已经跨过门槛,快步上前将金水扶进了客堂间的沙发上。
“阿叔,人来就是了,还带什么东西呀。”秀英怀抱着一个裹着蜡烛包的婴儿,走上前笑盈盈地说,“您抱抱,妹妹。”
金水不敢伸手,生怕摔了孩子,只把头凑过去仔细端详了下,粉嫩嫩的小脸庞,眼睛圆滚滚的,盯着这群满脸欣喜和欢愉的人们。金水扭头对维新说:“你好福气,儿女都齐了。还有两个小的呢?”
维新笑着说:“就想要个妹妹,也是辛苦秀英了。”又扭头望了望门外说:“两个小的又跑到隔壁弄堂玩去了。”谷维新见恒明和仲鸣站在那里,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却不敢作声,心里觉着好笑,却正色地对儿子说:“恒明,你不是有算数功课要请教仲鸣哥吗,快去呀。”听到这句话,恒明一声响亮的答应后,就拉着董仲鸣从客堂间的边门往厢房去了。谷维新见董仲鸣望着自己,似乎还有话说着,笑着补充了句:“仲鸣,你要的书在恒明房间里,去吧去吧。”
看着仲鸣和恒明两人离开的身影,金水埋怨道:“你又花这些钱干吗?这些读书人编的都是什么?”谷维新说:“没什么,小孩子喜欢。反正学堂里也有人买。都是我们当年说的话,炒炒冷饭。什么自由啦,劳工啦,民主之类的。”金水摇摇头叹息:“真搞不懂现在,外面又在打仗,没有消停。学生还要游行,也不好好读书。”转念又想起来什么事情,不无忧虑地轻声说:“乡下来信,说有什么农会,要分地。乱七八糟的,我这地是真金白银买的,分什么分,真是的,这什么世道!”秀英笑着说:“现在不都是时兴工会啦,农会啦。让他们去吧。反正地在那里,跑不了,他们不种,自然有人种。”金水点点头,秀英有些乏了,站起身说了句“你们慢慢聊,我带妹妹去困会儿”,转身迈出了房间。
随着秀英上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客堂间只剩下两人,一下子清静了很多,气氛倒更轻松。虽说还没入春,午后的太阳透过隔断照进室内,倒也暖意融融,窝在沙发上晒晒太阳还是很惬意的。“董叔叔,您坐这里,有太阳。”维新贴心地调整起凳子的方向。金水却没有动,摆摆手说:“行了,你自己坐,今天又不冷。”
“生意还好吗?几个小鬼头怎么不一起来玩?乡下,真的没事吧?”维新问道。那么多年,他也只和董叔叔保持联系,亲朋飘零,过去的恩怨他也已经看淡了,唯一能说点什么的也只有生计和孩子。金水见只有谷维新在,放松了很多,说:“乡下嘛,唉,农会闹得还挺厉害的。不过,还没下种呢,不急不急。老大仲轩老嚷着要去读什么,唉,我都忘记了这什么学堂名了,小丫头仲月也快上学了。洋货店的生意还是老样子,糊口总没问题。只是,连年打仗,商会总要我们捐一点再捐一点,唉。我年纪那么大了,管不过来了,仲鸣看着店,我也放心。对了,小少爷,太太来信了,说小少爷当官了,之后要回上海。等他回来,这个店还是交给他的。”金水口中的“小少爷”是罗玉甫的儿子,谷维新在罗玉甫的葬礼上见过,当年只听说随他母亲回了安徽老家。
维新的心不自觉地震了一下,往事依旧是他内心最沉痛、无法触碰的地方。他顿了顿,问道:“师娘身体还好吗?罗老师的孩子叫什么名,当年,当年我见过,都忘记了。”谷维新至今都不想说出葬礼两个字,更不想忆起当时的场景。金水说:“好的,太太一切都好。小少爷叫罗文德。好像是什么经书里的,我也搞不清。”维新笑道:“董叔叔,我想起来了,罗老师当年可能是提到过,‘友以文德合’。算起来比仲鸣小点岁数。”金水笑着说:“是呀,还是你们年轻人记性好。看起来你当年读的书还有用,没有白读,大嫂可真没少打你。”
说到这里,金水突然沉默了,原来卢氏已经去世了,金水生怕触到维新的伤心处。谷维新倒释然地说:“没事,姆妈走之前也看到孙子出生,也算安心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沙发和茶几上,晾晒在天井里的衣服光影像调皮的孩子把阳光切割成各种不规则的形状,倒和门外回荡的欢呼声相得益彰。金水望了眼门外,两个孩子飞一般地跑过大门,又回转身扭头对着里面喊了声“阿爷,阿爹!”维新没好气地吼道:“当心点!带好弟弟。”金水笑道:“小孩子就是这样。”维新摇了摇头说:“现在的小孩子呀,真不能和我们那时候比,我们读书多辛苦呢,天天要背书,回不了课还要被师傅打。现在他们一天到晚野在外面。”金水哈哈大笑起来,心想:小维新都这样说了,自己真是老了。他定睛看着维新,曾经气宇轩昂的少年,如今已经步入中年,身材微微发福,当年目光如炬的少壮军人褪去了所有的锐气,多了些许烟火气。
“董叔叔,仲鸣也快二十了吧,他的亲事定了吗?”维新问道,“我听恒明说,他还想去外地读书?”谷维新心知今天董叔叔带着仲鸣来,除了探望,可能还有些其他正事。他想来也就是仲鸣的亲事。金水正色道:“是呀,正要和你商量这个事情呢。你也帮我好好劝劝这个小孩子。他就和你亲一些。”维新疑惑地看着金水,他只知道董叔叔觅了一户人家,家世也清白,心想:现在都是新时代,仲鸣要是不喜欢,再找找也行。要么学堂里觅个女学生也好的。
维新起身往厢房门口走去,把董仲鸣唤了出来。谷恒明才十一岁,比仲鸣矮了一个头,像他的小尾巴似的也悄悄跟着走了出来。也许是从小就寄养在叔叔家,董仲鸣一直就不太爱说话,虽说一直在洋货铺里做事,店里店外打点得还算妥帖,可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生人勿近的样子。他也只有和谷恒明这个小弟弟在一起时才露出点笑容。
董仲鸣穿了件灰色的棉袍,外面罩着对襟的黑色棉衣,扣子扣得严丝合缝。维新见他头上已微微冒汗,关切地问道:“仲鸣,屋里有点热的,外套脱了吧,坐下说话呀。”董仲鸣尴尬地笑了笑,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解开了扣子,坐了下来。维新仍然记得初见他时的模样,心想:仲鸣一直是个拘谨的孩子,也许是从小没有了父亲。他也到了成家的年纪,是要快点说个亲事。便随口问道:“仲鸣,你也不小了。你爷叔给你说的亲事,你怎么不喜欢?”刚才还神色如常的董仲鸣抿起嘴,低下了头,半晌都不发一言,客堂间的气氛逐渐冷了下来。金水蓦然怒斥道:“这个小囡,你看看,就是这样,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说话呀。”谷维新拉了拉金水的袖子,劝道:“叔叔,不要急。”仲鸣良久才憋出了句:“我不要养媳妇(注:童养媳)。”
维新听得真切,他颇为诧异,疑惑地抬头看了眼董叔叔。金水已经气得涨红了脸,他提高嗓门说:“你不要以为读了点什么洋人的书,就反对这个!反对那个!”维新越发听不懂了,站在一旁的谷恒明突然举起右手,插话道:“杨老师说了,女性要独立!娜拉要出走!”维新惊奇地看着儿子这一冒失的举动,还没等他说完就怒斥道:“滚进去!小鬼头,瞎讲什么!”见父亲发怒,恒明吓得忙躲进了屋子。仲鸣也趁势溜出了这个气氛瞬间跌入冰点的客堂间。
“这是怎么回事呀?”维新见两人都离开了房间,轻轻叹了口气,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不由又坐直起来,问道:“买个养媳妇回来可太亏待这孩子了?”维新说的这话,在金水听起来,倒显得是在埋怨他。金水瞪大了眼睛,提了提气,严肃地说:“你倒听他们小的瞎讲,我就要跟你商量,这个小姑娘的娘家呢,在杨树浦,刚刚上岸,算是我的小同乡,也是江北人。前段时间,他们的棚子烧掉了,又欠了一屁股债,小姑娘的爹呢,就想卖了她还债。本来呢,谈了个人家,是卖到戏园子里给人……”话还没说完,谷维新打断道:“不行不行,哪能好把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卖到戏园子里去,这什么人家!”也许是有了女儿,维新听不得这种悲惨的事情。金水没有接他的话,继续说:“你别急,唱戏也是条出路。欠的债总是要还的,六十块铜钿,数目也不小的。也是作孽,我也是看人家小姑娘年纪还小,养个几年,做媳妇倒还不错。到时候,我最多再给他们一点铜钿,算是聘礼。这个总比被卖到戏园子里强呀!是?”
谷维新知道仲鸣这个孩子,话不多,但心地实诚,也有自己的想法,未必肯接受童养媳。他幽幽地说:“话说得也不错,但是,唉,这是不是有点亏待了仲鸣。哎呀,怎么说,这孩子从小就可怜。”维新还记得是大块头救了自己,总想着要补偿这个孩子,可又没有什么能做的。金水也低头不语,仲鸣是他从小就带在身边的,人还没有柜台高就已经在店里帮忙了,又是自己大哥的孩子,他也爱护,不会让大侄子吃亏。金水像算账似的,手指扳起一二三四,一本正经地说:“我算来算去,这门亲事真不错。你看,黄花大闺女,身家清白,不亏他。现在就能帮工,六十大洋,一辈子,以后都不要付工钱的。划得来。连聘礼都不要的。要是仲鸣现在不喜欢,先养养熟再成亲。据说人长得很周正,要不然民乐戏园的刘大麻子能看上?听说之前还在卷烟厂里做过短工,人很勤快的。就是仲鸣这小子戆,拎不清。”维新见金水的生意经说得头头是道,也不好反驳,但听听也有几分道理,想着金水也是要面子的,买个养媳妇也是市面上常有的事情,就答应帮忙劝劝仲鸣。
杨树浦,和黄浦江的其他支流一样,沿河的工厂吸引了一批又一批充满干劲和活力的农民。他们拖家带口,冒着落水殒命的危险,撑着小舢舨从吴淞江的支流弯弯绕绕而来停息在此地,试图就此落地生根。最初,他们只能住在船上,美其名曰“河房”,做个码头的杠棒苦力、拷铲油漆的小工。待有些积蓄,再把船拖到岸上,用芦苇滚个草棚子安家,也可称为“棚屋”。如果有幸得人做保,交笔保费,够资格去纱厂做工或蹬个三轮车,再积攒个三年五载,用竹笆、黄泥巴、茅草搭个小房子,那就真的算“上岸”了。如果还想建个瓦房落地生根,那可得等下一代了,能够无病无灾地老死已经是烧高香了,就怕横生出点七病六痛。至于像董家兄弟这种出门遇贵人的奇迹,是同乡口中的“前世修行,现世求不得的”。
清冷的暮霭下,一片焦黑的空地与周围生机勃勃的棚屋格格不入,这里原是陶家所在地,他家的棚屋在一场无妄之灾中塌了,轰然倒塌的不仅仅是一家人辛辛苦苦搭起来的草棚,还有“到上海去”上岸落地的全部希望。如今他们一家寄居在借来的船里,船篷里没有点灯,他们连油灯都能省则省了。船篷里不时传出呵斥和打骂声。路过的人或假装没听见,或摇着头快步离开,没有人敢上前或出声劝阻。
“哭啥哭,丧门星!”骂人的是陶家阿爹,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一看身形就是码头卖力气的,胳膊和小腿上满是腱子肉,上面布满了爆出来的青筋。多年来辛苦攒下来的房子就这样烧没了,原本还可以挺直腰杆坐着的,如今却只能蹲坐着。他满腔的愤怒和用不完的力气恨不得砸了这条船。他看着蹲在角落里的女人,斥道:“谁让你去看戏的,你黄鱼脑子啊,竹篮头好摆在炉子上的?”话还没说完,他的双手早已不自觉地握紧,抡起一拳就打在那女人的头上,一拳,又是一拳。那个女人抱着头,把脸埋在两个胳膊里,只是哭,不敢多说一句。
蹲在另一旁的年轻女子见母亲被打,哭着跪在地上抱住母亲,对父亲喊道:“爹,求求你,别打了,你想逼死妈呀?”那男人一脚踹开女儿,像拽小鸡似的拎起他的妻子,盯着这个年纪也不过三十多岁的女人,狠狠地说:“这家都是毁在你这个女人手上的,你敢去死,我就把女儿卖到妓院去,你们欠的债你们就要还!”说完又像丢弃挑剩的菜叶似的随手把那女人推开了,掀开布帘,一个大跨步往船外去了。
“小琴,来,起来,”待那人走后,陶家姆妈赶紧扶起女儿,安抚着痛哭的女儿。这样的场景,自从那场火灾后,每天都会上演一遍。陶家姆妈已经习惯了,她帮女儿擦了擦眼泪,揉了揉手和脚,叨叨着,“都怪我不好,你别恨你爹,一家一当都没了,又要还债。唉,以后这日子怎么办呢?”
说起来,陶家姆妈也是大意,听到江北戏的草台班子第一天在码头演出,还是不要钱的,就心急火燎地出门占位子去了,却不想把平日上街的竹篮子搁在了灶头上。本来就是洋铁皮做的炉子,火又没有完全熄掉,那可真闯祸了。
竹篮子在炙热的洋铁皮上熏烤着,慢慢发热发烫。白色的烟雾在篾子宽敞的缝隙中袅绕积聚。篾子一层层变色、变脆直至变焦,发出“啵啵”的断裂声。攒够了能量的火焰终于从竹篮子里升腾了起来。浓烟如破茧而出一般迅速笼罩了整个棚屋。如果是瓦屋倒还好,可惜棚屋的周围不是稻草就是竹笆和破布。烈焰吞噬了竹篮和铁皮炉子,将它们化成火球,又生成火舌。火舌贴着竹笆的外延在房间内欢腾,如同一条搜寻猎物的火蛇四处蔓延,蹿上屋顶,钻入地下稻草,疯狂地吸取着能量,借着西北风的势头,呼啦啦地蚕食着眼前的一切……
棚屋区本就没有路,所谓的弄堂都是各家草棚天然分割出来的,狭窄的道路弯弯曲曲地又派生出小路、支路和岔路,像是个迷阵。可火舌哪里管得了这些,它本就有着燎原的勇气,不用理会这些路径,一路狂喷,大有烧开天地,侵吞整个棚屋区的架势。万幸的是,当时正值放工,大家合力保住了自家的草棚,也没有伤及人命,只是陶家的棚屋实在是有心无力,没人救得了。
救火会出水要钱、受点伤的要赔、周围邻居但凡有一针一线的损失也要找上门,看场戏倾家荡产,陶家阿爹恨不得跳黄浦江。更可怕的是急着借来的钱利息太高,十个大洋一个月不到竟翻了好几倍,一口气成了六十个大洋。如今,陶家阿爹连死都死不掉了,他要是死了,儿女还得接着还,时间拖得越长,这债可就永远都还不清了。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趁早把女儿卖了,彻底断了这笔债。陶家姆妈的心里也清楚,但凡有点办法,也不会想到卖女儿,可单靠她男人和她自己在纱厂的这点工钱,根本还不起这笔债。她只求别把女儿卖到火坑里就行。
陶小琴蜷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悬着的心一直没有放下过。她想逃走,可哪里能逃得掉,万一爹妈还不出钱,被那些放贷的抓住了,后果她都不敢想。“妈,你们不会真的卖了我吧?”陶小琴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求求你们,不要啊。我,我可以去卷烟厂打工,烟叶部又在招工了。”
黑暗的船篷里,小琴脸上的泪水反射出晶莹的微弱亮光。陶家姆妈搂着女儿,呜咽道:“不是卖,你年纪不小了,给你找个人家,找个好人家。乖。”陶小琴的心砰砰直跳,她真的怕,这种恐惧是从内心深处涌上心头的。她从没有见过所谓的“好人家”,卷烟厂里的黄姐姐嫁人后,手臂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放工后还要做煤球补贴家用,挺个大肚子还要捡菜叶,再看看自己的妈,从早做到晚,还要挨打。
每天夜晚,她都是在母亲的怀抱中含着泪睡去的。陶家姆妈端详着女儿稚嫩的脸庞,安慰起自己:女人总要嫁人的,还不如趁着年轻,早点嫁掉。乡下的小儿子还要娶老婆,总不能让这债落到儿子头上。想到儿子,想到未来儿子娶妻生子,自己做婆婆,陶家姆妈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一丝笑容,她释怀了。
过了没几天,陶家阿爹又恢复起往日的神采,粗壮的腰板又挺了起来。还清了债,说话就有底气了。邻居们凑在河边议论着,打听着买家的消息。没有人可怜小琴,谁都不知道这种卖儿鬻女的灾祸哪天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说是非成了这里辛苦了一天的女人们唯一的休闲方式。
“听说,他家捡到了一个皮夹子,”说话的女人边搓衣服边说,“出手很大方的。”
“哪家人家?民乐戏园子?给刘大麻子做干女儿?”另个女人边用瓢舀水边说,“小琴她妈那么要听戏,卖到戏园子算了,也蛮好的。”
蹲着淘米的人开口道:“好来好来,你积点口德。抛头露面的。呸!”另一边竖着耳朵一直在偷听的年轻女人放下手头的菜,挪了几步凑过去,压低声音说:“嘿,我听说这家人家还蛮阔气的,一口气给了七十个大洋,但是说好的,以后断了所有的往来,不许来看、不许来认。”
“啊哟,这家人家出手蛮大方的,蛮辣手的。”“小琴就这样卖掉了,也不晓得去做什么?”“你说去做啥,哈哈哈哈哈……”
船舱里,陶小琴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给爹妈磕了个头,旋即起身,头也不回地钻出了船舱,闪进了一顶蓝黑色的轿子里。轿夫抬起的刹那间,她听到母亲的哭声,可她哭不出来,眼睛酸胀得厉害,眼泪早已流干了。轿子上下颠簸得厉害,她的心也随着轿子的起伏剧烈地跳动着。未来如何,她一概不知,只知道被爹卖给了一家洋货铺,母亲临走前嘱咐她手脚勤快少说话。她知道自己从此就是泼出去的水,和这个家再无瓜葛,只能听天由命了。她穿着红色的薄袄,绿色的棉裤,这是火灾那天她身上穿的,再没换过,也没其他衣裳替换,衣袖和裤腿已经脏得快看不清颜色了。
“啊呀,这小姑娘哪能衣裳也不换身新的来,”说话的女人嫌弃地说,“许卖婆,你找的什么人?”
“太太放心,人不会错的。这家人家太穷,铜钿都还债了。从此以后,她就是你们家的人。”说话的老太太殷勤地说,顺势又伸出了手,说,“太太,人送来了,嘿嘿。”
“好了,好了,走走走,赏你的铜钿不会少的。”那女人厌弃地掏出了点碎钞扔在地上,发出叮铃咚隆的响声。
轿子刚落地,头晕目眩的陶小琴缩在轿子里,不敢出来。眼前蓝黑色的轿帘被人呼啦一下拉开了,一瞬间刺眼的亮光让她睁不开眼。待她微微睁开眼时,一位身穿酱紫色大袄的女人站在一栋两层楼的里弄房子外,周围的人看似不经意地走过,实则都在探头观察她。几个小孩子叽叽喳喳地喊着“养媳妇来了,养媳妇来了”,像小鸟一溜烟儿地飞过没了影,声息仍回荡在空中。
“自己下来呀!”许卖婆见小琴还没有下轿,没好气地瞪了眼小琴,说道,“快点出来,叫太太,哦不对,叫姆妈。”说完,又转而笑脸盈盈地对那女人赔起了不是:“小姑娘,不懂事,您多费心教教。”
陶小琴怯生生地出了轿门,她不敢抬头,低着头,走了两步。也许是一路上颠簸得厉害,她没走几步就在门口跪倒了下来,轻轻地喊了声“姆妈”。没有人去扶她,那女人也没有应声,只是扭头吩咐身旁的佣人带到后天井去换件衣服,吩咐完就自己跨进了门。
客堂间里,谷维新坐在董仲鸣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待那女人进门后,维新起身道:“麻烦小嫂子了,先安顿下来吧。”那人是金水新娶的填房金氏,年纪比秀英大不了多少,金氏见状忙还礼道:“谷先生您快坐,我让她先洗洗干净,这,之后再……”她见丈夫和董仲鸣的脸色都不好,也不知之后该怎么办,借口去后面看看就走了。
“仲鸣,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告诉你爷叔,是哪家的小姐?”秀英柔声问,“你爷叔也是好心,你看要不然这小姑娘就要被卖到火坑里了,是不是?你要是不喜欢,做个丫头也好的。”
董仲鸣气得很,心想:你们这些封建的老顽固,想不到谷先生也能同意买养媳妇,这是什么世界!他望着金水,问:“她是不是以后就是我的人了?我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金水愣了一下,扑哧笑出了声,心想着这孩子是不是开窍了,忙答应道:“是呀,你的人,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仲鸣狡黠地笑了笑,说:“好啊,那我就让她回家去。”
金水听了,叹了口气,摇着头说:“你这个小鬼头,六十个大洋买来的,你自己算算看,六十个大洋那么好赚啊!”他越说越大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喘着粗气。谷维新见金水是被气急了,斥责道:“仲鸣,你看看你,把你爷叔气得,你别耍小孩子脾气。有什么不好,你倒说说看,都帮你安排好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仲鸣噘着嘴说:“我不要买来的养媳妇,我要,我要自由恋爱。”谷维新听罢笑出了声,说道:“什么新词语,‘自由恋爱’,都是那些莫名其妙的新派文人想出来的……”秀英瞧了眼谷维新,见他露出轻蔑的神情,竟有些不悦,说道:“仲鸣,你要是不喜欢,就当家里多了个丫头。你要是以后有喜欢的……”
话还没有说完,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陶小琴被金氏带进了客堂间。她从没见过那么敞亮开阔的房间,在她眼中透着光泽的家具和摆设闪闪发光。刚进门的时候,她远远地见到沙发上坐着两位先生和一位年轻的少爷,还有位太太坐在旁边的靠背椅上。每迈一步,陶小琴的心就震颤一下。她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双手僵硬地摸着裤缝,脑中里一片空白。只听见一位年长的先生开口了:“你叫什么名字?”陶小琴听得真切,侧着头,眼皮微微抬起,怯生生地回了话,接着又听见问“你之前做过什么事情”。陶小琴见问话的先生声音亲和,心稍许定了些,回道:“我在卷烟厂烟叶部做过。”接着又听到问话“认字吗”,陶小琴犹豫了下,摇摇头,刚想说自己在夜校学过几个字,可却被打断了。
仲鸣呼啦一声站起来,吼道:“你回家去吧,我不要你。”听闻此语,金水火气又蹿了上来,蹭地站起来,伸手就想上前打他,被秀英拦住了。陶小琴听到“回家”“不要你”这几个字,眼前浮现出的是臭气熏天的草棚、乌漆麻黑的船舱、父亲暴风骤雨般的拳头和母亲的哭泣,更可怕的还有戏园子、妓院、花船。她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浑身颤抖地高声哭喊道:“不要赶我走,我可以干活,我手脚很快的,我什么都可以做的,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出乎意料的一幕让董仲鸣和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董仲鸣心中原本想着买来的媳妇都是哭天抢地地要回娘家的,没想到还有不走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倒是秀英笑着扶起陶小琴,道:“哭什么哭,不吉利的,今天是好日子,少爷和你开玩笑的。”又扭头对仲鸣嗔道:“你别吓坏人家小姑娘。”金水见仲鸣不再说话,满意地点点头,便将陶小琴安顿在后楼梯的下面。
每天四五点,天还没亮,陶小琴就起床了。她先去天井里打水,把水缸里的水盛满,再点起煤球炉,火烧旺后,再放上铜壶烧水。干完这些估摸着五点多几分,挑粪车恰好经过这条弄堂,她要把老爷、少爷、小姐和佣人房里的四个马桶拎出去,倒完马桶还得在后天井里刷干净。待全部做完,此时天色才大白,太太该起床准备老爷和少爷的早饭,陶小琴就在旁搭把手帮个忙。待老爷和少爷去店铺后,她又要开始一天的打扫,铺床、叠被、洗晒和擦洗,手脚没有一刻停歇。
日复一日,陶小琴总是在灶披间、后天井里转悠,董家并不觉得多了个媳妇,倒像多了个勤快的佣人。话不多,做事勤快,又低眉顺眼,自然是合格的帮佣,再加上是个身世可怜的小姑娘,自然能赢得多数人的同情和爱护。陶小琴的心里挺满足的,这家人不打也不骂,太太开着无线电,也容许她听一两耳朵,还有两顿饱饭吃,比在湿热的工厂里做工强多了。她的气色比初来时好多了,脸上的暗沉也褪去了不少。
傍晚,陶小琴端着饭碗坐在后门的台阶上,这是唯一属于她自己的时间。碗里是粳米饭,伴有半勺辣伙酱和咸菜炒肉丝。有白饭有肉的晚饭她已经很满足了。“外面冷不冷?进去坐着吃啊。”董仲鸣站在灶披间的门口,望着门槛上这个瘦小的背影,他已经注意她很久了,今天终于开口说了句话,“后门开着冷。”
陶小琴扭头见是少爷,忙起身,低着头,一手捧着碗,一手把门拴上,站在那里不敢动。她最怕少爷,不,是她丈夫,第一天来就要赶她走,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丑了,还是不够勤快。仲鸣见她缩在角落里,傻乎乎地缩在了斜角上,生怕她一抬头会撞到天花板,手指了指上面,说:“你出来点,上面,撞到头。”这话说得陶小琴愣了下,她不自觉地抬起头,“啊哟!”果然头顶狠狠地撞上了天花板。
仲鸣见她冒失的模样,竟然笑了一声,说:“哈,跟你说,你缩在那里干吗,坐着吃呀。”陶小琴笑了,她放松了些,慢悠悠地坐了下来,仲鸣看了眼她碗里的菜,问:“你够不够?是不是都冷了?”陶小琴忙不迭地说:“够了够了,很好很好,不冷不冷。”仲鸣见她如此惶恐,想着是不是吓到了她,便起身离开了。身后的陶小琴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冬去春来,陶小琴来到董家也快半年了,话不多,手脚勤快又干净,原本怨苦恼哉的苦相逐渐褪去,脸上浮现出了笑容。仲鸣再也不说让她回家的话,不时还会和她搭上一两句话。这样的变化全家人都看在眼里。
“你说你以前在卷烟厂里做,是做什么的?”
“我在烟叶部做的,真的是垃圾生活。”陶小琴说起旧事,低下了头,两个手指绕着手帕。
“怎么这样说?”仲鸣大惑不解,问,“我们店铺卖的南洋兄弟卷烟,不要太好卖哦。”
陶小琴心想:你们这些少爷,不知道我们做工的苦。她叹了口气说:“我们这些女工,只好去烟叶部,剥烟叶。这车间又闷又热,天天坐在那里把烟叶撕成一片片,一股味道呛得吃不消。拿摩温在身后转来转去,手脚一慢就要打,还不许我们说话,上个厕所都要领牌子。做了几天,手上就起泡了。我是短工,手上的泡破了已经是黄颜色的。要是长工,手指头老粗了,还发黑的。”说完,小琴伸出手,摊在仲鸣面前。那是一双比妹妹粗大得多的手,关节宽大,手指侧面黄褐色的茧子格外醒目。
仲鸣第一次听这样真切的讲述,书本上的“劳工万岁”“劳动光荣”的说辞实在太空洞了,还不如眼前这个小姑娘说得真切。仲鸣心里似有翻江倒海的想法,可不知该如何说,他不知道如何改变陶小琴的境遇。看着陶小琴稚嫩的脸庞,问道:“那你不要去卷烟厂,换个地方做工呢?为什么,为什么你爹妈要把你,送到我们家。”董仲鸣不敢说出这个卖字,生怕触痛小琴。
陶小琴叹了口气说:“少爷,你不知道我们穷人的苦。我娘,哦,不不,我原来的娘,在纱厂里,从早站到晚,一个人要管五十个纱锭,一点点也不好休息的,一个月才几元钱。我想去做短工,他们都不要我,嫌弃我个子太小。就算我去纱厂做工,我们还是还不起这钱。利滚利,唉,根本还不起。”
仲鸣不再言语,他突然兴奋地对陶小琴说:“小琴,以后每天晚上我教你识字吧。我这里有好多书,里面有说工人要团结起来,还说什么工会,可有意思了。说在外国,叫苏什么布尔,什么维,哎呀,外国的名字记不住,工厂都是工人做主。第一次见到那么奇特的地方。你认识了字,就可以看了。”小琴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也想识字,原本卷烟厂晚上还有夜校,她刚认识了几个字,就不能去了。看着少爷热情的眼神,陶小琴的脸红得发烫,心扑通扑通乱跳,兴奋地点点头。
从那天起,仲鸣每天晚上吃完晚饭,都会等着小琴收拾完,在房里教她识字。有时候开饭晚,董仲鸣还主动帮着收拾,连年纪最小的仲月都噘着嘴,嚷嚷着抗议道:“阿哥现在变掉了,不和我玩儿了。”金水看在眼里,心想:仲鸣这小子,嘴上说不要不要,看到人家小姑娘,还是喜欢的,养养就熟了。这个养媳妇买来一点也不亏,哪天把他们的亲事办了,倒也了了一桩心事,对得起大哥。但他的这个想法与仲鸣提了后,却遭到了他的反对。
“啊哟,我真的吃不消你们年轻人,”金水叹息道,“你之前嘛说不要买来的媳妇,现在人家在家帮佣嘛,我看看你对她蛮好。你是不是有看上的人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我要对你爹,我阿哥,你乡下的娘有个交代。”
董仲鸣腼腆地笑着说:“爷叔,不是的,她还那么小,成亲的事情,嗯,不急的不急的。”金水看他自从和这个陶小琴在一起后,笑容也多了,心里非常欢喜,又听他自己说起成亲,更是欣喜,笑着说:“好好好,你不急,也要想好时间呀,抓紧抓紧。要不,等明年,小少爷回来了,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给你办个西式的,好不好?”仲鸣低下头,掩不住嘴角的笑容。
两个生活轨迹完全不同的人就这样相遇了。热衷新思潮的董仲鸣偏偏遇上了做小工的陶小琴,他像研究一个真实的案例似的,探寻着书中“工人阶级”这个极新鲜、极时髦的“事物”。后续如何,且看下期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