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健仪
已经是战争的第三还是第四个年头了,肖恩心里盘算着。回想起自己曾经指挥过的大小战役,军队唱响的战歌,子弹溅起的尘土同火光连成一片,致使他一阵耳鸣。敌人嘶吼的各种语言他从没听懂过,也不屑去弄懂。他知道,只要与他交战,对面的呐喊将销声匿迹。自从升为上尉后,他从未打过败仗。
肖恩正搭了一辆运输武器的便车前往阿卡迪亚小镇,小镇上住着他的妻子。男人在前线打仗,女人和孩子在安全区。
小镇安顿下来有一阵子了,镇上卖起了报纸,人们通过读报可以了解大致的战况,但他们最关心的是从小镇出去的几位军官又赢下哪几场战役,这都是大消息,往往会登上小镇报纸的头条,而肖恩是小镇人民最关心的人之一,不仅因为他是上尉,更因为他是“常胜肖恩”。
车行驶得略有些颠簸。因为常年在战场上,肖恩无时无刻不保持警惕。即便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回到令人心安的小镇,也很难在车上小憩片刻。
这次回家是因为肖恩判断战事将处于休战阶段。他这一方正和敌军争夺一座山,他指挥的军队占领了高处,敌军在山脚,连着下了三天暴雨,流水不断侵蚀沟谷,河坝八成被冲得稀烂,估计敌军暂时攻不上山。即便有不测,威廉·琼斯中尉,他从当小兵起就认识且信得过的好战友,也能暂时替他指挥。况且前线一周有两三趟运粮车,若有情况,威廉会及时让便车捎信给他。
肖恩看着车外纷纷淋淋的雨渐渐驻留回云端,绿得发亮的草地飞也似的掠过,搁在边上的步枪和人一起在路途中颠簸,灌木丛混成一片倒退,小土丘、田野,接着是几颗秃木紧挨着车窗飞驰……他听着车上枪支的轻蹭声和车轮擦地的声音,漫无目的地望着身边的景色不停变幻。
过了好久,由巨石砌成的大门映入眼帘。小镇到了。肖恩知道自己下一秒就能闻到面包的香气,摸到妻子松软的头发。这般心境,这份被经年累月的战争胀痛和快感掩埋的一丝期待,萌了芽。
肖恩独自一人走向小镇,这里和记忆里的一样,还是那些建筑那些店,没怎么变。先是几家披萨店,以前肖恩离开小镇出差时会买几块带在路上吃;往里走有几家服装店和理发店,他不常去,因为经常排队;中间夹了个卖草帽的店,肖恩陪妻子散步时进到店里看过,店主是一对夫妻,他们的儿子上了前线,丈夫为了不让妻子天天惦记儿子,就开了这间小店,没想到现在还有不少人光顾。
路上没什么来往的人,估计是碰上礼拜的日子了,只有小孩在街边玩。
“伊恩,你下来玩吗?”一个男孩抱着球朝着阁楼的窗户大喊了一声。
肖恩朝也那边看去。窗户打开了,没有身影探出窗外,声音却传了出来,“我爸妈去礼拜了,我没有钥匙,出来玩的话就回不了家了!”
楼下那个小男孩听见后,低下头朝墙踢了一脚球,球又被墙壁反弹回他脚边。他仰起头,想了想说:“那我上来,今天在你家踢球呢?”过了一会,楼上传来答应的声音。男孩刚刚还抬头望着窗,现在猛一下撒开腿跑进楼里,没了影。
战争让肖恩很久都没有惬心地笑过了,两个小男孩让他想起自己入伍以后极少的美好回忆。那时他还是个士兵,威廉拿草做了個足球和自己一块踢,结果被巡逻员发现了,但不知为何,巡逻员没罚他们,后来他们再次偶遇巡逻员,三个人谈起这段过往时还一起喝了一杯。
肖恩继续往前走,看到前面拐弯处有一口井,和自家门前的一模一样。一抬头,原来再走两步就到家了。他不禁驻足原地,喃喃道:“可不是么,一年了。”
突然,他朝家的方向飞奔而去,冲进楼里。妻子坐在摇椅上正对着门,好像等了肖恩很久似的,怀里抱着婴儿。
肖恩恍惚了一下,他还走在井边,离家还有几步路,他意识到刚刚只是自己的假想先于自己回了趟家。
转眼间,街上走满了人,饭馆冒起了炊烟,许多行人不时冒犯性地打量着肖恩。不知人群中谁认出了他, 喊道:“这不是肖恩上尉吗!” 一呼百应,大家蜂拥向肖恩,叫喊着欢迎“常胜肖恩”的归来。肖恩满意地笑了笑。霎时间镇上大雨倾盆。
“肖恩,瞧瞧你做白日梦的样子,一不冷静就听唱片。”威廉中尉把唱针拨开,“刚刚有人来报,下边那群崽子从旁路绕了上来,真是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雨下成这样都不消停。你打算派大胡子那支队伍打他们呢,还是大红鸟那支?”
肖恩坐在椅子上,听着窗外面嘈杂的声音,看向威廉:“你也知道熬过这几个下雨天就能攻下来,别太费心,重要的是利用这几天让士兵们恢复体力,进攻山下的那座城可是场硬仗。”
威廉在肖恩房间里转悠:“你的地图放哪里了?”
肖恩想了想,改口道:“威廉,既然河坝都被冲垮了那帮人还那么急,你先派一支队伍把他们解决得了,地图等会儿再说。具体派哪支队伍解决你决定,或者找几个狙击手瞄了。不过,我们士兵的伤亡要控制好。”他一面和威廉商量,一面看着他来回踱步。
“行,明白了。我要地图是因为今天早上有电报,说大陆那边把博思朱德攻下来了。”威廉绕到了肖恩身后,手肘撑在他的椅背上。
“真不容易,这挺了有几个月了吧。”
“也不知道底下的矿能不能运点过来给我们的坦克用。”
肖恩侧过头用余光轻看了他一眼:“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地图我过会给你,你先去处理那帮人。”威廉应了一声,走出肖恩的住处。
雨下了一整个下午。
突然一阵敲门声。是通讯员。“报告上尉,刚刚,” 他身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得斑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敌军军营刚刚被水冲垮了,绕路上山来的那支敌军,也已经被我们消灭。”
“不错。士兵伤亡如何?”
“因为冲上山的是敢死队,”通讯员的嘴唇在颤抖,“所以大红鸟他们全都阵亡了,一个没剩。”
“怎么会这样!”
“琼斯中尉的左臂也中枪了,但是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军医正在治疗。”
“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看着通讯员跑远,肖恩关上了门。疯了吧!那帮人怎么想的?都要死了还搞敢死队这套。“这算我的误判吗?但是,至少,我指挥的每一场战役都是胜仗,这是我的慰藉。停,这算慰藉?从人命堆里剥下来的荣誉,慰藉个头啊!没人想去送死,对吗?不,他们不是普通人,他们是士兵,是生来为国捐躯的。他们默许了自己的死亡,所以我可以原谅自己。对吧!”他看了看外面,雨还在下,仗还得打。马上就要攻城了,现在还不是做思想斗争的时候。
他从衣服的内衬口袋里掏出地图。地图已经被卷得皱巴巴的,他沿着折痕一点点展开,手心里微微的汗压平了地图的毛边。他凝视地图,在脑海里分析下一仗该怎么布局。
深夜,雨声混杂,有人推门进来。沉浸在思绪里的肖恩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只见来人左臂缠着绷带。是威廉。
“你手不好使了,走路倒是不带声。”
威廉听了肖恩的话,故意大踏步走到桌边,凑近地图,告诉肖恩自己盘算出了一个好计划怎么进攻山下那座城。
又是两三个小时过去,没有人提起大红鸟的事。
商量得差不多了,威廉突然问:“地图的右边下角为什么要折起来?”
肖恩顿了顿,解释道:“哦,那里的字磨没了,不如折起来方便。”
“我看你这张地图确实挺破了,下次让大红鸟,呃……我是说让大卫,再画一幅给你。”威廉一边说一边起身披上衣服,“既然计划已定,我现在让手下准备起来,你也早点休息。”
肖恩把威廉送到门口,两人点头告别。
关上门,肖恩坐到桌前,看着窗外飘进来的雨,轻叹了一声。地图还摊在灯下,他慢慢把它卷起来,顿了顿,又把卷起一半的地图重新展开。他默默地看着地图,轻轻触碰地图折起的那一角,却又猛地把手抽回,卷起地图,熄灯。
整晚肖恩都睡得很警醒。天还没亮,他就起身前去军营查看。山路上可以隐约看见山脚的城,那里没有动静。
他走进威廉的营帐,见他正和手下一起查看地图。见肖恩来了,威廉开口问道:“你有没有多余的防风眼镜,我这里不够。或者告诉我放在哪里,我让雪球去拿。”威廉的左臂还吊在脖子上,翻地图很不方便,所以找来雪球打下手。
“没事没事,我去跑一趟。”肖恩退出营帐,一路小跑,刚走到屋外,就看到有人站在门口。
“上尉好,我是译电员,刚刚接到上校发来的电报,要求您立刻前往大本营。”没等肖恩拿上防风眼镜,接他的人就把他送上了车。
途中经过军营,士兵们身上背着背包、后背挂着枪忙碌往来,有的士兵从口袋里摸出干粮塞进嘴里,有的伤员正四处徘徊走动。
车子在山路上颠簸,开过了还没清扫的废墟,开过了尸体和泥土混杂不清的雷区,开过了泥泞的灌木,开过了大片荒野。
肖恩挤在车里,身子随着车的前进摇晃。
天色渐晚,他们结束了静得吓人的旅途,远处传来点点声响。大本营到了。接肖恩的人下车为他开门,并告诉他穿过食堂,左手边就是军官住所,那里会有人接他。
肖恩独自行走在大本营,人群喧闹,却很陌生。接他的人等在门口,他们穿过走廊上了几层楼梯又绕几步路,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口。接肖恩的人敲敲门,门内传来“请进”的声音,肖恩趁机飞快地整理了一下衣服。那人帮肖恩打开门,示意他进去,然后就离开了。
肖恩半低着头,礼貌性地敲了两次门,“上尉好,这里是肖恩·布莱克上尉前来报告。”
“ 不必拘谨,上尉。我听说你自从升为上尉以来没吃过败仗,是这样的么?”上校坐在桌前,桌上摆放着各种文件。
“是的,长官。”
“这次找你来,是打算把你调到约夏第四军团。你觉得你能胜任什么职位?”
肖恩迅速组织措辞:“任何职位我都会尽全力担任,长官。”
“上尉不必客套,这样,我也不吓唬你了。”上校一字一顿地说,“约夏直面新底国的河丽郡,这一仗的重要性不必我多言了吧。”
“是的,长官,我明白。可是托利亚山下的那座城还没……我为什么被调来打这场仗?”
“ 你没看到那座城空了吗?”
“看到了。”
“你刚来不熟悉,我找了人带你去住的地方,就在门口等着。早点休息。”
“等等长官,我没明白您的意思。小城空了不是因为住在那里的人都撤走了吗?难道和我这次的调遣有关?”
“空城是因为城里根本没人,没有居民,更没有驻扎的军队。敌军已经绕到另一边撤进山谷了。”
“您是说后面的山谷?那里不是有过一场地雷战,埋的雷清扫不完就废弃了吗?”肖恩面色一变,很是错愕。
“我的消息就这些。”
“可是,长官,我们的军队如果进了城,敌军可以从山谷绕进城里灭掉我们的队伍。还有我们还留在山上的军队……我们这样定会全军覆没!”
肖恩语气颤抖,见上校没有回应,又接着说:“上面为什么不下令撤军?”
“首先,这些是你的推测。其次,你是否清楚攻城目的?”
“不,不是这样的长官。”
“你清楚攻城的目的吗?”
“长官,我清楚。托利亚山临海,如果把整座山打下来,一能控制领海,二能没有后患地全力进攻新底国,否则我们很可能会遭遇两面夹击。”
“从现在的形势来看,小城攻不下来,你原属的军队就会往大本营撤,小城的军队就会知道我们大本营的位置,不就又回到两面夹击了吗?”
“敌军把我们在那边的军队灭了,还是会攻向大本营啊。”
“所以才把你调来解决河丽郡!有小城那边的拖延,河丽郡可以攻下来。”
“长官,那不是拖延,那是用全军的命换一座河丽郡。”
“没有河丽,退一万步来说大本营也受益。”
“长官您不能这么想。大本营不能一起进攻小城吗?要是真的无路可走,我们可以撤回国啊,这里只是殖民地,我们可以走的。”
“这不是你该想的,布莱克上尉。军人应该服从命令。”
肖恩沉默了。他回想起大红鸟,回想起陪伴自己军人生涯的威廉。他充满了失望充满了愤恨。
“肖恩,可能我说重了,你考虑的我也考虑过,但我们需要顾全大局不是么。”
“好。顾全大局。可是长官,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把我救出来?”
“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我很了解你对胜仗的痴狂。而且,河丽郡这一仗,我们需要你。只有你这样疯魔的指挥才能确保胜利。”
“长官,我真的无话可说。对不起长官,我是有底线的。您让我如何向妻儿交代,难不成非要当着他们的面说出自己的背叛吗?”
“注意你的措辞,上尉,接受给你的命令。还有,上面正是看你没有亲人的顾虑,才把如此重任交付予你。”上校看了看腕表,“你现在先回住处调整状态,一小时后准时来见我。”
肖恩满脑子的思绪都被“没有亲人”的字音封住了,嘴里只吐出一句:“您考虑得,周到。”
肖恩走出上校的办公室,门口等他的人把他带去住处,外面正下着大雨。
他到了房间,从怀里掏出快要卷烂的地图,轻轻翻开被折起的那一角,上面畫着一颗小红心,是妻子在他出征前画的。肖恩在殖民地前线期间,家乡被偷袭过一次,虽然小镇后来被收复,但居民都没保住,包括他的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
肖恩每次新得一枚徽章还是会往家里寄,这个习惯从他拿到第一枚徽章起便一直保持着。他从不允许自己打败仗,因为他要给妻子写信,信里必须写胜仗,这样他的“常胜肖恩”之名才会传回家乡,家乡报纸的头条也会写满他的名字。他要让妻子骄傲,他要让孩子知道自己的父亲一直在世界的另一端陪伴着他。尽管如今,小镇回来了,却没有人在地球的那一边收信。
肖恩明白了。这世界充满了罪恶与不幸。但是他,肖恩,是伟大的,因为他是自知的。
“我知道我被命运推向的社会关系必将让我执行罪恶,尽管我是不幸的,但我被迫的罪恶造成了他人更大的不幸。所以,我要结束自己的罪恶。”
他走到留声机旁,发疯似的翻找身上的每一个口袋:“还有唱片,她明明亲手塞进我口袋里的啊!”他撕扯自己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撞击自己的头,又怔怔地盯着某一处。他什么也没看见,他眼里是空的。他静下来,整理好身上的军装,想把所有褶皱一点,一点,捋平。
雨停了。
一声枪响,肖恩了断了世界上的罪恶,的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