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浩月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下雨天,雨很小,不用打伞,我走了几百米路,穿过马路到武大树家吃饭。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也是最后一次。在许久不曾见面之后,没有由来地,我时常会想起这顿饭。也许,那是我与他吃的最真实的一顿饭。
武大树是一名导演,拍的是文艺片,大约拍了六七部,除了第一部在院线一日游之外,再没别的作品在院线公映过。忘记了在哪个场合认识的,只记得认识不久之后,就经常见面,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在半夜十二点的时候打电话把我吵醒,让我出来喝酒。
对于熬夜喝酒这事,自打进入中年之后,就很少发生了,但武大树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让我不好拒绝他。每次喝酒,无论人多人少,我们总是能说出很多话,这就是俗话说的聊得来吧。他说的时候,我会认真听,我说的时候,他也会认真听,很少插话,或者打断,这在我的朋友当中,是少数。
事后想来,我们聊天的主要内容,是写剧本,怎么写一个好故事,怎样把情节搞得很精彩,如何制造一个悬念,如何让人物性格更鲜明,还有,要是能把社会现实融入其中就更好啦。我爱给他讲一些有关男女情感的、家庭的、中等收入阶层的故事,有些纯粹是顺口瞎编,他每次都表现出非常感兴趣的样子,每每谈到兴高采烈处,他总是忍不住把自己的隐私吐露一些出来,说可以成为我的素材。
我觉得他的讲述很精彩,也摩拳擦掌说可以写成剧本,等到拍摄完成首映的时候,上台谈一下创作感言,感受一下观众席上的掌声雷动。但这样的事情,在吹牛的时候一切皆有可能,酒醒之后,就全忘到爪哇国去了。
我许多次食言,但武大树不以为然,从未讽刺过我说话不算数,也不影响再次见面的时候,继续探索人性的幽深,谈如何把或美好或复杂的人性呈现于大银幕上。现在想来,我和武大树可能是一路人,我们有相同的优点,也有相同的缺点,且彼此都能清晰地看到这些优点与缺点,会欣赏,能接受,不鄙视,擅长遗忘。
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我难以忘记他的理由,哪怕有些时候被他气得够呛,但想要找人聊天的时候,都还忍不住想起他。
那个下雨天我穿过马路,进入了他家的小区,在高大的梧桐树下打他电话,问他家的单元和房间号。几经周折找到了,进门之后,他让我在客厅喝茶,他在厨房里忙碌,一个小时左右,菜、饭和酒都上桌了。
那次喝酒具体聊了什么内容不记得了,好像比较朴实,没有谈天说地,牛皮哄哄,就是谈了点家常琐事,剩下的时间,多数在沉默。沉默的武大树是真实的,一旦开口说话,他就不是他了。
武大树出生在南方某富裕省份的一个优渥的家庭——他自己是如此说的,但我对此一直有怀疑。他说他的父亲是个生意做得很成功的人,他继承了父亲的优点,大学毕业后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钱赚得盆满钵满。突然有一天他对赚钱失去了兴趣,觉得赚钱太容易了,对他形成不了挑战,也带不来荣誉感,于是在与父亲大吵一架之后,武大树带着积蓄来到了大城市北京,追求自己的艺术梦想——拍电影。那个时候,他已经结婚生子,媳妇和孩子一起带到了北京。
武大树的第一部电影差一点就大获成功,那是他迄今为止最优秀的作品,在文藝青年圈子那里颇受欢迎,不少次小范围放映都赢得了鲜花和掌声。这个片子的女主演后来又继续主演了武大树导演的几个作品,但表现一般。我们在一张餐桌上吃过几次饭,是个相貌不怎么漂亮但骨子里挺性感的女人,不怎么爱说话。
后来武大树把自己买下的一个故事版权卖给了一家商业公司,那家公司投了不少钱将故事拍了出来,结果影片一炮而红,挣了几个亿票房,还获了奖,那个一直跟随武大树的女演员,主演了那部电影之后成名了,身价大增,介于一线与二线演员之间。武大树没有后悔失去这次可能让他名利双收的机会,在他看来,这样的故事,他还可以组织人写出来,他导出来,出名挣钱,是早晚的事。
武大树一直活在这部不属于他的成功电影的“阴影”里,他的经验彻底束缚住了他。我在评价别人作品的时候,会斟酌字词,尽量不流露情绪,但在评价武大树作品时,却会毫不顾忌,口不择言,哪句话能戳人心窝子就说哪句话,他从不因此生气,更不会绝交,在这方面我挺佩服武大树,觉得他还算是一个胸怀宽广的人,敢于接受批评——尽管我知道他对批评的真实态度是:全盘接受,坚决不改。
武大树卖给别人版权的那部电影,给他挂了一个策划人的名字,他的公司,也在七八个出品方名单中,排列在最后一位,依靠这部电影,武大树的公司先后赢得了几次投资,少的时候有几百万,多的时候几千万。这些钱很快被他花掉,至于花到哪儿去了,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进入了娱乐圈并且有了一点钱之后的武大树,在事业上依然波澜不惊,但后院却起了一场大火——他的媳妇带着儿子“失踪”了。原因是他和自己成立的电影公司的一名管理者搞到了一起,身为公司会计的他媳妇的报复方式是,坚决离婚,坚决不让他见儿子,并把公司的钱款全部转走,不给他留一个子儿。几十个人等着武大树发工资,武大树在那几个月神情憔悴、身心俱疲,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武大树曾经带他媳妇、孩子来我家吃过一次饭,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他媳妇看上去是一个挺温柔的人,起码在外边的时候是这样的。但据武大树说,她在家里是头狮子,几乎掌控了家庭里的一切,也控制着武大树的一举一动,武大树说作为一名艺术家,他所拥有的理想与灵感,快被这头“狮子”全部杀死了,在家里的时候唯有躲进厕所里并且把门反锁上,他才会有喘息的空间。所以对于媳妇的这次“暴击”,他拒绝了所有人希望他低头的建议,任由媳妇在精神上杀死他之后,又一次在经济上杀死了他。
武大树媳妇当时加了我的微信,在微信里控诉武大树的“小人作为”,她希望我加入一起逼疯武大树的队伍,她已经将她与武大树手机通讯录上的每一个人都联系上了,武大树的隐私每一个人也都知道了。我拒绝了他媳妇的提议,我说“你给武大树留一条生路,哪怕是为了孩子着想”,结果他媳妇把我拉黑了。
武大树有没有疯掉我不知道。有一天我在朋友圈看见一名投资人发了一段文字,“武大树你他妈的不是东西,我只要见到你必打你一次”,这条朋友圈停留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消失了,我在想,武大树究竟对那位投资人说了什么,才能让对方删掉那条朋友圈。
在武大树媳妇消失于他的生活大约两三年之后,发誓再也不会结婚的他,和公司的那名管理者结婚了,新媳妇把武大树的生活起居、工作安排、财务收支等,全部接管了下来。但这次武大树没有抱怨,他的后院平静了下来,但他仿佛也颓了起来。
好几次他打电话给我,第一次说,用你的钱投资我公司吧,第二次问,你手里有没有三十万先借我用几个月?第三次说,这个月发工资钱不够了,你帮我周转一下?我说我只是一个码字的,哪儿有多余的钱借你?
后来某个深夜,他又打来电话说,我在请投资人吃饭,没钱埋单,你帮我把账结了吧。
“武大树,你能不能管管你媳妇?”有一次我忍无可忍地发微信对他说,他问:“怎么了?”
事情是这样的,前不久武大树希望我帮他看一个剧本,提提意见。这样的事情,我已经做过数次,读剧本,找逻辑漏洞,看看哪里还可以提升,给编剧写修改意见。当然,这样的活儿是义务劳动,武大树不会付我一分钱。
武大树曾数次邀请我参加他公司的剧本改稿会,对于这种会议,我一向深恶痛绝,绝不参加,忍受不了满屋子的烟味,更忍受不了说了几个小时废话之后大脑里的一片虚空。我能在家里帮武大树看剧本,在武大树看来,是他退而求其次的做法,是对我的退让。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好奇问,“你是怎么能够做到这样,理直气壮地要求别人帮助你,而又没有丝毫内疚之心的?我特别想学学,因为这种事情,我连口都不好意思开。”
武大树的理论很有意思,他说:“你是我的朋友吧,朋友有难处,希望你帮助,你不应该坐视不管吧,况且又没有让你两肋插刀,看个稿改个稿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我说:“你无耻的样子,很有那谁的神韵。”武大树哈哈大笑说:“朋友就是用来免费利用的,不然要朋友干吗?”
我好几次说:“这是最后一次替你义务劳动了,没有下一次。”但是当武大树再次对我提出帮忙的时候,我仍然没法做到拒绝。对别人我可以斩钉截铁,一刀两断,但对武大树却做不到。这很神奇。
有一次在烧烤摊,我和武大树两个人,喝完白酒喝啤酒,喝到两个人都差不多醉了的时候,不免又有一番灵魂对话。我问武大树:“为什么有些事,有些近乎无理的要求,你怎么还有勇气对我开口?”武大树说:“你以为我会对谁开口?对我的投资人吗?告诉他们,我连请客吃饭的钱都拿不出来。告诉我的员工吗?你的老板这个月发不出工资了,你们要是心明眼亮的话,赶紧跑路吧。告诉我的前妻吗?她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会笑出声来。”
我说:“你怕在别人那里丢面子,就不怕我让你滚蛋?”武大树说:“你不会,你是一个好人。”我说:“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其实有两次你借钱的时候,我有,但是故意没借给你。”武大树说:“你是担心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我说:“不是,我是觉得你把我当成了好欺负的老好人,你太肆无忌惮,你并不在乎失去我这样一个朋友,这让我觉得非常不舒服。”武大树说:“好像你说的有点道理,我没仔细想过,我要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
那晚我和武大树喝得酩酊大醉,先是他送我回小区,我不肯进去,又送他回小区,到了小区门口,他死活不愿意回家,在一棵大榆树下,我们抱头痛哭,我骂他混蛋,他骂我无情无义。哭了一会我醒酒了,把他推到一边,他还没有醒酒,转身抱着半米粗的榆树继续哭。
这样的抱头痛哭,并没有让我觉得,我与武大树的友情会一直持续下去,我和他都非常清醒地知道,我们坐在一条长桌的两端,我们只是谈得来,但价值观有许多差异,行事风格有很大不同。但是,或许是因为那份不在乎,我们在对方眼里,都很真实,是那种其他的真正的好朋友都发现不了、也无法拥有的真实。
我决定把这份难得的真实延续下去,所以当他媳妇发来微信,让我再一次帮武大树看剧本前,要先签一份保密协议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发微信质问武大树:“你能不能管管你媳妇?我天天替你免费干活义务劳动,什么时候泄漏过你一丝一毫的商业机密?既然这么不信任我,为什么还找我干活?”
武大树没事人一样地说:“你就签一下呗?拿笔划拉一下,几秒钟的事儿。”
我说:“老子不签。不签的原因是,你这个剧本狗屎不如,根本用不着保密,就是满大街去散发,全网络泄密,我敢保证也不会有人看中,投资你这个破故事。”
我对武大树的作品,永远在提缺点;但武大树对我写的东西,却总是赞赏,一本书,一篇文章,哪怕是一个标题,都会被他提出来津津有味地谈论一番。我知道自己的水准,对他的话不以为然,总觉得他另有图谋。
多年来,武大树从未放弃让我给他写一个本子,他来找演员,亲自导。我说写可以,但要按业内的规矩,先付三成的定金,完成交稿后付六成,拍摄完成后付尾款。武大树从未答应这个要求,他说:“你看,你看,你就是做不了大事的人,咱们采取票房分成的合作模式多好?要是影片大卖了,分成会比稿费多几倍、几十倍。”
我不信任他。其实也是不信任我自己。二〇一九年有一段时间,我对写作失去了信心,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经常处于自暴自弃中。武大树夏天的时候,从地方政府那里找了一笔钱,正在郊区拍摄一部可能永远无法公映的电影,他请我去摄制组玩几天。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武大树的工作现场。武大树的工作作风和他的为人一样,以自我为中心,追求形式主义,真到了需要认真的时候,又马马虎虎。比如,坐在监视器面前的他,戴着墨镜,抽着雪茄,一只脚踏在凳子上——摄影师把工作照拍摄出来,肯定很帅。可是,他并不在意演员在镜头面前的表演,他只满足于喊“开始”或“停”,并且在喊“停”之后自己带头鼓掌,说演员这场演得好。有些情节,拍一條就过了。
這次武大树拍摄的剧本是自己写的。对于他写剧本这件事,我曾经劝阻过不止一次,告诫他术业有专攻,你当导演就好好地当导演,把剧本交给专业的人士去做。他嬉皮笑脸地说,咱们不是谈了许多次剧本吗?你不写,那只好我自己来写了。
武大树不但要在自己的作品里把自己的名字署上导演的名号,还喜滋滋地想要看到编剧的名字也是他。最要命的是,剧本里的男主角,名字就叫“武大树”。
从武大树公司出走并成名的性感女演员,这次来客串他的新戏,总共三四场戏,一个下午就拍完了。晚上的时候,剧组晚宴,武大树让我谈谈感受,一开始的时候,我说不谈了,挺好的,对我来说拍摄现场挺新鲜,看着挺好玩的。武大树不满意,说:“让你谈,你就说真话,像咱们之前两个人喝酒时那样,畅所欲言,你不是说要当一个说真话的批评家吗?”
我说:“那好,武导,尊敬不如从命。首先我觉得你不该当这个编剧,剧本之前看过了,它还没到可以拍摄的成熟程度。其次,虽然编导一体很时髦,不少大导演都是这么干的,但如果别人写能让你的本子提升几个档次,何乐而不为?最后,我觉得今天的拍摄,挺失败的,气氛、表演、台词,都不对劲。”
武大树说:“哪里不对劲了?”
我说:“这个以后再说,我要继续说的话,就是长篇大论讨人厌了,耽误大家喝酒。”
武大树说:“你不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哪里不对劲,就说明一直以来你在冒充行家。”
我说:“对对对,对电影我确实知之甚少,偶尔写一篇影评也是瞎扯淡,空洞无物,顶多是观后感,你又不是不知道。”
武大树说:“我觉得你挺虚伪的,你和我做朋友,不就是觉得可以在创作层面指导我吗?指手画脚谁不会?你又觉得你的文章你的书能好到哪里去?有几个人看,几个人买?你来给大伙说说,你哪本书卖出去超过一万本了?”
我说:“武大树,提意见是不是你让我提的?是不是你?一次又一次,打电话发微信,说有意见尽管提。你以为我天天闲得没事,需要借助帮你看本子找存在感?”
性感女演员觉得气氛不对,赶紧劝阻,说:“两位哥哥,别闹了,喝酒啊,划拳啊,酒桌上咱不谈工作,不谈创作。”
武大树说:“瞎来什么劲呀。”
我说:“武大树,你说我来劲是吧,那我告辞了,还有,从今天开始算起,请一年内不要用任何方式联系我。”
武大树真的整整一年没有给我打电话,也没有发微信,但我们彼此都还看得到对方的朋友圈。他辟谷了,他学佛了,他打坐了,他上山了……有一次,我刚转发了一篇文章,看见武大树点了一个赞,没等我第二次看清楚,那个赞又消失了。
我觉得自己与武大树闹掰,是件非常可笑的事情。但奇怪的是,从内心深处,我并没有真正讨厌他过,可能是从一开始,友情的基调就定在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基础上。又或者,他看中了我是个可以利用的免费劳动力,我看中了他可以接纳我的攻击性。
从反思的角度看,那年夏天的那次不欢而散,主要的原因在我。如果只是我们两个人的饭局,哪怕当时的言辞更激烈一些,都不会触发武大树的反弹,那次餐桌上的人太多,有演员,有摄制组各部门的负责人,他要维持自己的威信,方能领导整个团队,而我,以朋友之名,破坏了他的威信。
我想给武大树打一个电话道歉,但是二〇二〇年春节之际,疫情来了,一直未散,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那个电话一直没有打出。我想,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许多朋友,散了就散了吧。
到了二〇二〇年夏天的时候,我喝了一点酒后正枯坐于书房的电脑前,微信电话响了起来,是武大树打来的,还没来得及等我开口,武大树先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说:“武大树你是不是出家了?看你朋友圈整天云山雾罩、仙乐飘飘的。”
武大树说:“先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问:“什么日子?”
武大树说:“我俩分手一周年的日子啊,哈哈哈。”
粗略地算了一下,一年前的那个夜晚,此时此刻,正是武大树在酒桌上脸红脖子粗和我争论的时候。
我说:“你真行,把时间记得这么清楚。”
武大树说:“你说一年不给你打电话,我就整整一年没打,说一年就一年,差一天一小时一分钟都不算一年,你看看,我还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吧。”
我鬼使神差地岔开了话题说:“你现在还缺钱吗?”
武大树说:“怎么,你要借钱给我?微信转账就行。开玩笑的,哥们是生意人,怎么可能会缺钱?最近有什么好故事,给我写一个剧本?这次我可以答应你,先付你一千块定金。”
我说:“武大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武大树说:“啥时候来喝酒?我搬家了,来新家聚聚?”
我说:“等疫情结束之后吧。”
我与武大树有三年没有见面了。早知道会有三年不见面,就该在酒桌上告诉他“三年之后再给我打电话”,那样的话,说不定二〇二二年的夏天,我们能喝上酒,就两个人,吹吹牛,骂骂对方写的烂东西,在彻底醉掉之前告别,免得又发生抱头痛哭的糗事。
三年的时间里,并没有时常地想起武大树,我想,他也是很少想到我。
我们之间的友情,既功利又现实,既真实又带着那么一点儿残酷。
但我觉得,对于孤独的人来说,这样的友情,挺好的。
责任编辑:胡汀潞
实习编辑:文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