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为生活所迫,我不得不在小城里一再变更住处。新的居所平淡无奇地处于一个新开发的居民小区里,即人们都熟悉的那种公寓。这个五层楼房共分五个单元,每个单元前的空地上都植有一株毛刺槐,它们在暮春开出紫红色的花,成为楼前弥足珍贵的点缀。这就是我们小区里的绿树红花。为了保护这五株小树,当初铺水泥地时,泥瓦匠特意在树的四周用砖砌成一个方框形。可是当这座楼的人入住没有多久,五棵小树即被车撞倒了两棵。歪折的小花树不是被及时救护扶起,而是很快被某些主人从根上干掉了,问为什么?有人答:这些树碍事,来回倒车就得小心多了,太麻烦。【五棵毛刺槐“在暮春开出紫红色的花,成为楼前弥足珍贵的点缀”,与下文所写的“碾伐”楼前小小的花树这种自私丑恶的行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揭示出一部分国民素质之低劣。】
为了“方便”,一个月之后剩下的三棵又有两棵被车轮碾伐了。也就是说,我们楼前仅仅剩下了一棵树,它就在我居住的这个单元的前面。这立刻让我悲酸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幸运感,当然也还有难平的愤怒。我不信一个人这样对待一棵稚弱的小树会有好的心地,也担心他们的车轮会碾轧许多同样美好的生命。【一针见血,揭出实质与后果】我在唯一的槐树前站了一会儿,发现它只比拇指粗一点,可是开出的花一束束压弯了纤枝,这花不知疲倦地一束未凋一束又开。它正努力地吐出芬芳,以此向这幢楼房的主人们求诉:我会不误花期地全力开放,我会用尽仅有的一点力气,以微不足道的美来装扮这个小区,服务你们,只求你们饶恕我、放过我。【写五棵毛刺槐竟因人们的碾伐,变成了一棵,而且这一棵也岌岌可危,表现了作家的惋惜和对美好生命的珍重。】
……
一夜大风,早晨起来从楼梯口去看小树,发现它落了一地叶子;还有,它折了一根枝条。这是一根仅次于主干的粗枝,使整个树冠去掉了三分之一。我害怕这会造成一种可恶的提醒,就奔下楼去,在小树四周又加了几块护砖。
小区里没有一刻可以安静,从白天到入夜,再到凌晨。这里除了恼人的车辆,还有一拨连一拨的小贩进出叫卖,特别是南腔北调收购破烂者的高声大喊。讓人奇怪的是物业管理部门根本不曾干涉这些嘶叫,更使人惊奇的是,一个还算簇新的小区里竟然有无穷无尽的破烂。说到入夜和凌晨的嘈杂,有时真算得上惊心动魄:一辆辆轿车都安装了防盗报警器,它们会突然在夜深人静时放肆长鸣,那是各种各样的嘶叫,警笛、救火车的号叫,不一而足。这猛然大吼的凄厉之声会让人从梦中惊醒,心脏一阵剧烈跳动,然后就是努力安静自己,设法入睡。可是只过了一瞬,又是再一次的突然嘶叫。不仅是这个小区,几乎所有的小区都有这种令人生惧的嘶叫。这不是人间的声音,这是地狱里才有的哀号。【作者的评议里带着满满的控诉。】
据说半夜里响起的轿车警号,它的声声尖叫会使车主产生特别的愉悦,越是尖厉逼人越是令其自豪和兴奋。这种声音在提醒他那可怜巴巴的拥有。这就是第三世界的窃喜,是一种不可理喻的趣味。【防盗报警器扰民,是车主自私丑陋心态的体现;碾轧毛刺槐、除掉毛刺槐的行为,无疑也是这种心态的体现。】
我们楼前唯一的毛刺槐如今已经五岁了。它长成了胳膊粗,枝叶繁茂。我盼它快快长大,当它长到碗口粗的时候,那些轿车再要欺负它,必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又是暮春,毛刺槐开出了空前绚丽的一束束花朵。这花招来的蜂蝶可真多。天气热起来,由夏而秋,它在不停地开放。
(摘自《张炜散文》,有删改)
品评
这是一篇以小见大、耐人咀嚼的优秀散文。文中写道:“这就是第三世界的窃喜,是一种不可理喻的趣味。”这句话深刻揭示了那些拥有汽车的人虽然物质上比较富裕,但精神上极度贫乏的本质:他们以噪声扰人而窃窃自喜,貌似高雅实则低劣,这与那棵用微不足道的美来装扮小区的唯一的毛刺槐形成了巨大反差。作者面对人不如树的现象,认识到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正是国人劣根性的体现,对这种行为表达了极度厌恶与愤怒之情。D0C31A19-D000-41E3-9649-5D38EA5FA5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