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姣
大部分猝死都发生在婴儿睡眠时,且通常没有啼哭或挣扎的迹象。
每1000名看似健康的婴儿当中就有1—2名可能会在睡梦中离奇死亡。1993年的一个晚上,来自澳大利亚的年轻母亲哈林顿像往常一样哼着摇篮曲,哄刚满1岁的儿子达米安睡觉,小家伙很快进入了甜美的梦乡。按照习惯,哈林顿在12点前会每隔1小时来看一下达米安。晚上9点他已经熟睡,11点时,哈林顿亲了亲他的小脸蛋,他还用胖乎乎的小手挠了一下。可当第2天早上7点哈林顿再来时,却怎么也唤不醒小家伙了。惊慌失措的她赶紧将孩子送往医院抢救,但为时已晚。经过尸检,医生告诉哈林顿,由于查不出具体死因,达米安被认定死于“婴儿猝死综合征”。一直非常健康的小宝贝竟然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猝死,这让哈林顿一家顿时陷入了极度的悲伤、疑惑和自责中。更令人不解的是,婴儿房的监控显示达米安一直安静地睡在摇篮里,除了有时左右翻翻身、踢踢腿之外,居然没有任何啼哭或挣扎的迹象。
2002年,特斯拉(Tesla)创始人埃隆·马斯克及其第一任妻子也遭遇了一样的噩梦。当时,马斯克和妻子贾丝廷搬到了洛杉机,并且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非常可爱健康的男孩。一天中午,贾丝廷将出生才10周的宝宝放到了摇篮里午睡。宝宝没有任何异常,像往常一样仰面睡着,但不知何时就停止了呼吸。当医院急救人员赶到时,宝宝已经因为长时间缺氧而脑死了,死因最终也归于“婴儿猝死综合征”。尽管当时马斯克的净资产已经过亿,但也没法让自己儿子起死回生。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可怕疾病,竟让这些可爱的小宝贝们在睡梦中毫无先兆地告别人世?
婴儿猝死综合征(Sudden infant death syndrome,以下简称SIDS),又称“摇篮死亡”,其实并不是某种单纯的疾病,而是用来描述一周岁以内的婴儿突然死亡,且经全面医学和法律调查也无法确定死因现象的专业词汇。那么,何为“猝死”?何为“综合征”?一般来说,猝死是指自然发生、出乎意料的突然死亡,即看来健康的人在很短时间内发生意想不到的非创伤性死亡。“综合征”又称症候群,通俗讲是指多重疾病(因素)混合在一起,很难分清是哪一种疾病所导致。
分析表明,大部分猝死都发生在婴儿睡眠时,且通常没有啼哭或挣扎的迹象。常常是家长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身边的小宝贝没了呼吸,甚至身体冰凉、僵硬,刺激没反应、呼唤无应答。当送上救护车,风驰电掣般地赶到儿科急诊室时,医生已无力回天了,也无法找到死亡原因,最后只能诊断为SIDS!许多有过此类遭遇的家庭往往在再生育后的一年内几乎都不敢安睡,有的母亲甚至整夜看守着孩子,生怕悲剧重演。
医生无法找到猝死真凶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婴儿来到急诊室时通常已经死亡,无法通过常规的体格和辅助检查来进行诊断和鉴别。如果病史询问中找不到明确的病因,就只能请法医来做尸体解剖。而当尸体解剖也找不到婴儿死亡的病理原因,又或是伤心欲绝的家长不忍心给宝宝进行尸解时,就只能诊断为SIDS。据世卫组织统计,SIDS是2周到1岁之间的婴儿最常见的死亡原因,仅次于先天畸形、早产与低出生体重的相关疾病,在全球每年可夺走15000名婴儿的性命。即便是在母婴健康医护水平发达的美国,每年也约有3400余名婴儿亡于SIDS。
“死因不明”的表述背后,一定是一连串无解的疑问和难以消弭的恐惧。一个看似正常的宝宝为什么会无故在睡眠中死去?宝宝是自己闷死的吗?那为什么没有啼哭和挣扎呢?遗憾的是,长期以来,尽管在病理生理学研究上取得了一些进展,但SIDS依然是一种排除性诊断,即如果什么原因都确定不了,那结论就只有SIDS了。
一般认为,SIDS应该是由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医学界曾提出过一种 “三重风险模型” 假说,认为SIDS必须有三个因素同时存在:生理上脆弱的婴儿、发展的关键时期(如新生儿的临界调整和发育阶段)以及外部压力源。已经确定的几个已知外部压力源有:烟草烟雾、习惯性俯卧、被褥缠结和呼吸道阻塞等。由于目前还无法在新生儿体检中识别出SIDS高风险的婴儿,故SIDS的预防措施仍主要集中在改善睡眠环境方面,如:让婴儿仰卧在平坦且坚固的床垫上睡觉,保持干净和无烟环境,移除笨重的床上用品或婴儿床保险杠,等等,以防止造成婴儿窒息。
可怕的是,即便这种做法在发达国家已广为普及,有些国家甚至会安排医生到新生儿家里专门指导睡眠环境布置,但SIDS的发病率仍未见降低,竟然占西方国家新生儿死亡总数的近50%。对那些育婴父母们而言,他们到底还能做些什么才能尽早发现SIDS风险,确保孩子们远离 “摇篮死亡”的威胁?
近期,一项新的研究让难解的婴儿猝死黑幕照进了一缕曙光。该研究成果被视为SIDS研究的历史性突破,很可能成為半个多世纪以来人类首次打开“摇篮死亡”之谜的钥匙。澳大利亚的一个研究团队首次发现了与SIDS相关的可测量生物标志物。通过测量体内特定物质的水平,就有可能在婴儿还活着的时候,检验出哪一个婴儿发生SIDS的风险较大,从而采取相应的干预手段,抢在死神来到之前挽救这些幼小的生命。
这项研究的发起人,正是29年前遭遇丧子之痛的哈林顿及其团队。这位悲情母亲把伟大的母爱化为了科学探索动力之源。哈林顿原本是生物化学博士,但在儿子猝死之前,她的职业却是律师。在失去儿子的3年里,她一直无法完全走出内疚和悲痛。后来,一位好友的小女儿也不幸殁于SIDS,这更坚定了哈林顿重返生物医学界并全身心投入SIDS研究的决心。她很快就辞去了律师工作,重整旗鼓,成为了澳大利亚韦斯特米德儿童医院的一名研究员,誓言此生要不遗余力地寻求解开SIDS之谜。2019年,为能继续支持她的研究,哈林顿设立了以儿子名义命名的众筹活动——“达米安的遗产”(Damien’s Legacy)。
2022年5月6日,哈林顿及其团队在世界知名医学杂志《柳叶刀》旗下的综合性子刊上发表了一篇研究論文,首次宣布在婴儿体内发现了一种与SIDS相关的可测量生物标志物——丁酰胆碱酯酶(简称BChE)。
该研究分析了2016年至2020年间共722份婴儿血液样本,比较了死于SIDS的婴儿、死于其他原因婴儿以及幸存婴儿共3组样本中BChE的水平差别。结果发现:死于SIDS婴儿的BChE水平普遍降低,说明婴儿出生时的BChE水平与猝死的发生可能存在某种关联性。那BChE是如何影响SIDS的发生风险呢?研究者认为主要与该酶在婴儿自主唤醒系统中的作用有关。作为一种特殊的酶,BChE能调控神经递质乙酰胆碱的水平,而后者对肌肉收缩、心率、血压和呼吸功能具有调节作用,进而影响或干扰到婴儿的自主唤醒功能。通俗上讲,就是这个酶会影响婴儿从睡梦中自己醒过来的能力。
哈林顿解释道:婴儿本身有一种强大的机制,可以让大人们知道他什么时候不舒服或不开心。通常在遇到危及生命的状况时,比如因趴着睡觉而呼吸困难时,婴儿们会惊醒并啼哭以唤起父母的注意。但当前研究表明,一些婴儿缺乏自主唤醒的能力。这也解开了很多父母的一大疑惑——他们的宝宝之所以会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很可能是因为宝宝体内的BChE较低,即使在呼吸困难的情况下,都不能把自己弄醒或哇哇大哭,父母也就无法及时得知自己的宝宝正在死亡的边缘!
这项研究成果一经发表,就立刻引起了新闻界和社交媒体的极大关注。有文章将哈林顿的发现描述为“游戏规则的改变者”和“世界首创的突破”。面对媒体的一片赞叹,医学及学术界仍保持着固有的理性和审慎。因为在本研究成果发布之前,哈林顿发起的众筹活动没有收到任何捐款,而现在捐款却源源不断,5天之内他们已筹集了约5万美元。难怪有人质疑哈林顿是否在用自己的悲惨经历和夸大的研究结果来博取更多的关注与研究资金。
有医学专家认为,在证明任何明确的联系之前,还需要有更多的研究证据。他们建议婴儿的父母们保持谨慎,继续坚持安全的睡眠环境原则。实际上,并不是哈林顿夸大了研究成果,而是兴奋的媒体忽略了论文中对研究局限的表述:一是研究样本来自保存了2年的新生儿血液,因而并不能代表新鲜血液中的酶活性;二是研究样本的规模偏小,而各组BChE的水平差异也非特别显著;三是研究对象包含了1—2岁幼儿的数据,与SIDS定义中1岁以下的婴儿不符。
哈林顿·卡梅和她已经夭折的儿子。
面对质疑,哈林顿回应称:这项研究旨在确定一种生物标志物,可以帮助检测更有可能患SIDS的婴儿,而不是认定BChE就是SIDS发生的原因;这个发现仅是谜题的一小部分,但为该领域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方向,为未来SIDS的干预措施打开了大门。为了让研究更接近目标,确实需要大量资金。目前,研究团队的目标是把BChE测试纳入标准新生儿筛查方案,这将有助于识别出有SIDS高风险的婴儿,并对已知的外部诱因采取更多的措施。同时,哈林顿还希望可以研究解决BChE低下的方法,以便让BChE缺乏的婴儿能够得到进一步的保护。
看来,想要彻底解开婴儿猝死的谜团,还需经过一段长时间的医学研究和临床实验。BChE作为SIDS首个生物标记物,它是否真的有效,专一性和准确性有多高,需要更大的实验样本和更长的研究周期来验证。将BChE测试纳入新生儿健康筛查的做法,在多大范围内能得到推广?短短5年时间内,能否真的成功研发出针对BChE缺乏的药物或治疗手段?显然,不确定性还有很多。
不过,科学进步往往都是渐进性的。一个个医学谜团的解开,靠的不是奇迹,而是一代代人的不懈努力。此项研究为婴儿猝死研究开辟了新的思路。SIDS能吸引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和资金投入,无论对研究者还是万千父母而言,都预示着更大的希望、更多的防备,也代表着人类离SIDS真相又近了一步。正如哈林顿所言,希望这项研究可以安慰到那些同样自责不已的父母,“至少他们现在知道,这并不是他们的错。”
(本文作者为上海政法学院讲师)
(责编: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