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
有人问:你有多久没有见过萤火虫了?
我仰头回想一下,去年夏天送阅读下乡,途经山中,我就瞧见了。只是数量稀少,完全不能跟我小时候所见的壮观景象相比。
幼时,去乡下的外婆家过暑假。那时农村还常常停电。乡邻们纷纷搬出竹床,围坐在池塘边乘凉,摇着蒲扇说闲话。
池塘边杂七杂八地长着芦苇、柳树、桑树,萤火虫慢悠悠地成团飞舞,让人眼花缭乱,太多了。村里大人、小孩习以为常,它们和蚊子夹杂在一起,扰人心烦。
大人们聊的话题,我大部分听不懂。谁家两口子打架特别彪悍,媳妇儿回娘家了;谁家的娃儿有出息,考上大学,妈妈以后等着享福了;还有谁的奶奶梦见久不回家的儿子托梦报信了。
我心底就有疑惑,托梦报信这不是老师说的封建迷信吗?怎么不打电话问清楚?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村里很多老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电话。
在江汉平原,暑热要到晚上十点后才彻底散去。乡下是挺好玩的,就是动不动停电有点烦人。外婆扇动着蒲扇,我出的汗蒸发了,才平静下来。看着空中的星星点点,分不清哪些是萤火虫,哪些是天上的星星,困意渐渐袭来。
再醒来,我已经躺在床上。半夜三更,屋子里乌漆墨黑,头顶和角落,温柔地闪烁着幽幽的微绿色荧光。我好似身处宇宙繁星之間。
我抬起手,一只萤火虫就落在我的手指上,优哉游哉地往胳膊上爬,过了一会儿,又离开我的手臂,留下一丝细痒。
我又蒙眬入睡。
白昼的阳光明晃晃的。天一亮,这些昼夜颠倒的小虫儿,也下夜班了。
我发现脚边有一个玻璃瓶子,几只平平无奇的昆虫安静乖巧地待在瓶底。原来,是外婆逮了一瓶子萤火虫,放到我的蚊帐里。
许多年后,我从母亲口中得知,她小时候闹着抓萤火虫丢到蚊帐里玩,外婆自然满足了她。
轮到我了,我又是要捞池塘里的小鱼,又是想吃烤玉米……外婆已经有丰富的对付小孩子的经验,提前预备好玻璃瓶子。
多谢她老人家,赠我一个瑰丽的童年,让我有了迷离奇妙的夏夜。
如今,这小虫儿竟也变成稀罕物了,不仅城里少见,连乡村也少见了。
《诗经》里说到萤火虫,是一幅萧瑟荒芜的画面:“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在遥远的年代,战乱后,家园破败,十室九空,蜘蛛出没于屋子,萤火虫耀眼夜行。这些昆虫的存在,跟人的生活成反比。萤火虫越是繁盛滋长,人们就越发艰难困苦。
21世纪的中国农村,水泥钢筋代替了瓦房砖墙。近十年里,我再去山区采风,处处灯火灿烂。农村有了空调,村民不用再躲到户外熬过苦夏。萤火虫自己能发光,却十分畏光。城乡差距缩小,乡村的电力光源增加,这大概是某种影响原因。不过,凭什么山乡农村的人,就不能享受空调的清凉和电灯的明亮呢?
我想,我们有点“贪心”,既要有清凉明亮,还要有碧水青山,让漂亮的女孩子穿上汉服,拿着轻罗小扇去扑流萤。
再见萤火虫不难,再见很多的萤火虫,比较难。想让下一代的孩子们,再见到漫山遍野飞舞的萤火虫,得靠我们这代人用心,重现自然风物。
(编辑 张建 445718228@qq.com,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