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付利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道光十九年(1839),清王朝正处于“日之将夕,悲风骤至”(1)龚自珍:《尊隐》,龚自珍著,王佩诤校:《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87页。的变局前夜,林则徐以钦差大臣身份于是年正月抵粤,与邓廷桢等合力禁烟,是为邓、林交游、唱和之始,后二人同戍伊犁,唱和益勤。七十年后的宣统元年(1909)春,已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既成的“过渡时代”,《邓林唱和诗词合刻》(《邓林唱和集》)由邓氏后人编集刊行,林、邓禁烟始末与两家交谊俱在其中。这七十年的中国“为五大洋惊涛骇浪之所冲激,为十九世纪狂飙飞沙之所驱突”(2)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3册《过渡时代论》,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9页。,经历着深刻的变化。林、邓唱和诸篇,折射出精英士大夫群体在“变局前夜”的最初反应,寄寓着深沉的忧民爱国之情;后人裒而成编,在追忆先贤绸缪风雅的同时,贮藏着对禁烟之役未能蒇功的遗憾及对危局下铸造民族精神的期冀。通过对“变局前夜”邓、林交游唱和及唱和集编纂的追溯与还原,我们可以看到近代不同时期的时局状态与士人精神祈向,这其中蕴含着丰富的文学、社会学价值,值得深入探讨。
虎门销烟的光焰刺破了变局前夜,亦拉开了近代中国反侵略的大幕。林则徐、邓廷桢主持禁烟之役,合力湔祓流毒,矢志捍御海疆,其间二人唱和往来,关涉时事甚深。在忧患洊至、西力东侵之际,林、邓作为士夫文人的代表走向了历史前台。
英人输鸦片入中国,至道光中,流毒几遍天下,官民煽惑,荡产戕生,凋敝士气人心。道光十八(1838)年,以黄爵滋上疏请严禁鸦片为契机,道光帝下令:“盛京、吉林、黑龙江将军,直省各督抚,各抒己见,妥议章程,迅速具奏。”(3)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37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12、977页。经过“大讨论”,清廷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赴粤禁烟(4)关于这场“大讨论”的详细考察,可参见井上裕正著,钱杭译:《清代鸦片政策而史研究》第六章《“鸦片吸食者死刑”论》,西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97-207页。。前此,两广总督邓廷桢已开始查拿兴贩,驱逐趸船,以杜绝纹银出洋为务,并表示“力除鸦片,共矢血诚,俾祛大患”(5)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37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12、977页。;至此,复写信给林则徐,矢誓曰:“所不同心者,有如海。”(6)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卷七《又和见怀原韵》,《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05页。道光帝亦勉励二人“合力同心,除中国大患之源”(7)林则徐:《同心合力湔除鸦片毒害片》,《林则徐全集》第3册,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40页。按,此片与邓廷桢会衔。。作为大臣的林、邓遂并肩站上了禁烟前线。
乾嘉以降,文人感于鸦片危害,多形诸诗文。于弛禁争论之际,对鸦片流毒抉剔发覆,发人警醒。其中,与林、邓交游者甚多。如方东树、包世臣、姚椿、程恩泽、姚莹、梅曾亮、龚自珍、黄爵滋、祁寯藻、魏源、张际亮等。文人以诗文介入时事,将禁烟之议鼓荡成潮。林、邓亦掣笔为剑,涌立潮头。林则徐更是痛心沥陈:“若犹泄泄视之,是使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兴思及此,能无股栗!”(8)林则徐:《钱票无甚关碍,宜重禁吃烟以杜弊源片》,《林则徐全集》第3册,第79页。意深辞危,撼动人心。禁烟之役,林、邓面对的是未知变局,他们站在传统与近代之间,然并不自知,面对的局面是新的,而精神世界仍是传统的。观虎门销烟前后林、邓唱和诸篇,禁烟始末俱在其中,亦可见林、邓禁烟抗英的一段心史。
一人之行,实为一众之事。林则徐赴粤,梅曾亮以诗送之,表达了对林、邓的期冀:“南海尚书方励治,朝廷应喜协和衷。”(9)梅曾亮著,彭国忠、胡晓明校点:《柏枧山房诗文集》下,诗集卷六《林公少穆以钦差大臣使广东,作此呈送。时两广总督为邓公嶰筠》,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54页。林则徐拜别座师沈维鐈曰:“死生命也,成败天也,苟利社稷,不敢不竭股肱以为门墙辱。”(10)金安清:《林文忠公传》,缪荃孙《续碑传集》卷二四,《清代碑传全集》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917页。是何等襟怀!则徐矢志“要与愚氓洗鸩毒”(11)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卷五《寄酬吴棣华前辈》,《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第689页。,廷桢亦指海为誓。二人忧民之情、报国壮怀激荡不已。道光十九年(1839)二月二十八日,林、邓同至虎门,与关天培等开始收缴鸦片。虎门时雨,廷桢作《虎门雨泊呈少穆尚书》:
戈船横跨海门东,苍茫坤维积气通。万里潮生龙穴雨,四围山响虎门风。长旗拂断垂天翼,飞炮惊回饮涧虹。谁与沧溟净尘坱,直从呼吸见神工。(12)邓廷桢:《双砚斋诗钞》卷一五《虎门雨泊呈少穆尚书》,《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2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13页。
气势俊逸飞动,中间二联属对精工,有景有情。在万里潮生、四围山响的情境之下,戈船横海、长旗飞炮,自然生出扫除流毒的壮怀,豪俊之气充溢纸笺。林和诗有二,“弭节总凭心似水,联樯都负气如虹”“消残海气空尘瘴,听彻潮声自雨风”(13)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卷五《和邓嶰筠前辈廷桢虎门即事原韵》,《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第690页。,亦是一片遒健之气。其时收缴顺利,“旬日所收,已及一万一千七百余箱”(14)林则徐:《己亥日记》,《林则徐全集》第9册,第388页。。林、邓联樯齐进,兵屯虎门,其澄清之志、雄豪之情于此可见。同时,二人在《高阳台》唱和词里也写及收缴情状。“乍收来、万斛珠圆”(15)邓廷桢:《双砚斋词钞》卷下《高阳台·鸦度冥冥》,《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20册,第156页。“最堪怜,是一丸泥捐万缗钱”“更应传,绝岛重洋,取次回弦”(16)林则徐:《云左山房诗余》附卷《高阳台·玉粟收余》,《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第723页。,所含肃清之志、收功之情,正与诗意同。诗由收缴现场起兴,词从戕民荡产入手。相较之下,诗笔壮阔坚苍,词意婉转清空。
四月二十二日,虎门销烟开始,至五月十五日,销化至毕,“共有一万九千一百七十九箱,二千一百一十九袋。其斤两除去箱袋,实共二百三十七万六千二百五十四斤”(17)林则徐:《虎门销毁鸦片已一律完竣折》,《林则徐全集》第3册,第161页。。从烟土收迄到筹议解运进京,再到就地销化,及至销烟后复有弛禁谣传,情形颇为复杂。二人既有蛮烟一扫的喜悦,又有流毒未净的忧虑。体现在唱和中,廷桢有《呈少穆星使四首》,则徐和其二、三两韵。邓诗中“驿骑交驰”“云蓝千纸”可见当时谕折往来情形。“好音定见飞鸮集,感帨何妨有吠尨”(18)邓廷桢:《双砚斋诗钞》卷一五《呈少穆星使四首》其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20册,第113页。“域外贪狼犹帖耳,肯教狂噬纵村尨”(19)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卷五《次韵和嶰筠前辈》其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第690页。颇可见虎门销烟前后的情势纠繁。诗人眼中,其时烟销瘴海,外夷贴服,而“滨海愚民,无知误会,近日纷纷传播,转谓烟禁已弛”(20)林则徐:《沥陈民间烟土枪具仍宜收缴折》,《林则徐全集》第3册,第164页。,于是在诗中重申此意,这可与林、邓此际会衔颁发的禁烟条例参看。这种复杂心境在《喝火令》唱和词中亦有体现。彼时广东省城歌谣传播,对廷桢肆加诋毁,“始而风影讹传,既而歌谣远播”(21)邓廷桢:《两广总督邓廷桢奏陈有人造谣诋毁,现正查拿并决心与林则徐妥议禁烟片》,《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91页。;而则徐之行,本多忌阻,朝中对广州夷务反复靡常情形,“均不以为然”,果能投劾归,“似亦幸事也”(22)林则徐:《致望云庐》,《林则徐全集》第7册,第178页。。二人之忧虑亦不为无因。
至七月二十七日,义律率兵船至九龙口挑衅,为粤水师击退,是为九龙之战;九、十月间,又陆续发生穿鼻海战、官涌之战,英亦不胜。在战端起落之间的八月中秋,邓廷桢、林则徐、关天培于沙角炮台检点水师,晚登炮台山顶观月,“西风泠然,玉轮涌上,海天一色,极其大观”。廷桢有《月华清》一阕纪之,则徐和之,二词俱有秋思之感,亦透露出广州前线的职事繁剧。“却料通明殿里。怕下界云迷,蜃楼成市。诉与瑶阊,今夕月华烟细。”(23)邓廷桢:《双砚斋词钞》卷下《月华清·中秋月夜,偕少穆、滋圃登沙角炮台绝顶晾楼,西风泠然,玉轮涌上,海天一色,极其大观,辄成此解》,《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20册,第157页。数日前,林、邓、关三人已会衔将九龙战况上奏,“今夕月华烟细”便道出海疆绥静与词人心境。邓词从容优游,一片清平气象,林词则不免透出事务纷繁之感:“鞅掌星驰,争比软尘风细。问烟楼,撞破何时,怪灯影,照他无睡。”(24)林则徐:《云左山房诗余》附卷《月华清·和邓嶰筠尚书沙角炮台望月原韵》,《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第723页。以“烟楼”代指鸦片烟毒,何日破此烟瘴,词人念兹在兹。则徐复有七古一首纪事,且“索嶰筠前辈和之”(25)林则徐:《己亥日记》,《林则徐全集》第9册,第408页。。相较于词的抒情写意,此诗纪游更详而气韵宏阔。“日午潮回棹东指,顺流一苇如轻鸥。鼓枻健儿好身手,二十四桨可少休。转眸已失大小虎,须臾沙角风帆收”,气势雄放;“少焉云敛金波流,夜潮汹涌抛珠球。涵空一白十万顷,净洗素练悬沧州。三山倒影入海底,玉宇隐现开琼楼”(26)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卷五《中秋嶰筠尚书招余及关滋圃军门饮沙角炮台,眺月有作》,《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第690页。,诚为“极其大观”,境界宏阔,诗笔俊健。
中秋唱和体现的海疆平静气象与顾眄自雄意气,背后是虎门销烟与九龙之战的蒇功。此后,随着形势日亟,敌势鸱张,二人诗中愁苦之音渐多,从容之态渐少。体现在唱和中,则有邓词两阕。是年十二月底,林、邓收到谕旨,将二人对调,以则徐督两广,廷桢督两江。廷桢先赋《换巢鸾凤》纪对调之事,旋改闽浙,又有《酷相思》相寄,二词尤以时局艰难系怀。初调两江,即谓“洗手谙姑,画眉询婿,三日情怀应恼”(27)邓廷桢:《双砚斋诗钞》卷下《换巢鸾凤·少穆留镇两粤而余承乏三江,临行赋此》,《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20册,第157页。,两江之任,难以措手处颇多(28)如林则徐在获知自己调两江时曾写信给怡良道其中甘苦:“淮南盐积至两纲不止,辁才何以措手?又闻苏、松春雨太多,麦收已坏,此后更不知何光景,惴惧甚深。”参见林则徐:《致怡良》,《林则徐全集》第7册,第170页。,廷桢亦不无忧虑。至分镇闽粤,海氛渐炽,二人焦怀难释:
百五佳期过也未?但笳吹,催千骑。看珠澥盈盈分两地。君住也,缘何意?侬去也,缘何意?
召缓征和医并至。眼下病,肩头事,怕愁重如春担不起。侬去也,心应碎!君住也,心应碎!(29)邓廷桢:《双砚斋诗钞》卷下《酷相思·寄怀少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20册,第157页。
“百五佳期”,以清明代指禁烟。夷务未靖,兵事方棘,去、住皆职此故也。梅曾亮谓:“林公既改两广总督,而两广外夷易犯者莫如闽,故公改两江及云贵总督,皆未行,而遂授公闽浙。”(30)梅曾亮著,彭国忠、胡晓明点校《柏枧山房诗文集》下,文集卷一四《陕西巡抚邓公墓志铭》,第333页。缓、和为春秋良医,召缓征和,实指时事已不可为。廷桢论闽省情势:“夷船之乘间游奕,汉奸之接引购买,一切弊病,与广东大略相同。而水师之欺朦,陆营之骫骳,州县之徘徊观望,畏难苟安,殆即甚焉。”(31)邓廷桢:《闽浙总督邓廷桢奏陈杜绝烟患宜先整顿吏治片》,《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2册,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5页。又谓,“不乘此一鼓作气,坚持有进无退之心,恐大患将无可救药也”(32)邓廷桢:《邓廷桢关于鸦片战争的书信》其一,《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583页。。而“眼下病,肩头事,怕愁重如春担不起”,诉向禁烟知交,其言弥觉沉痛,去、住皆心碎。谭献评曰:“三事大夫,忧生念乱,‘敦我’之叹,其心已馁。”(33)谭献:《箧中词》今集续一,邓廷桢《酷相思·寄怀少穆》评语,清光绪八年刻本。可谓深得其情。此后,林、邓督师抗英,终其任英人未逞其志。迨英舰北上,陷定海,逼天津,清廷遂立意主抚,且以“误国病民、办理不善”之罪将林、邓革职,终以“废弛营务”的罪名将二人遣戍伊犁(34)分参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38册),第151、357页。。
林、邓集中与人唱和之作甚多,大体以文人日常酬赠为主。禁烟之役,改变了二人唱和的面向。历史给予了他们前所未有之机遇,将他们推向了民族斗争的前沿。时代忧患与变局初启为他们提供了深广的社会容度,赋予了诗歌新的时代精神,即禁烟与制夷。从虎门收烟到分镇闽粤,影响历史的大事纷至,邓、林唱和映带其中,以铁笔勾勒出禁烟抗英图景。诗歌凝聚了二人的禁烟思想与抗英精神,且贯穿始终,曾未少懈。即有忧虑、愤懑,不改忧民、报国之情。二人是禁烟同寅,亦是诗友,更是抗英儒将。“看公铭勒燕然后,磨盾还推觅句工”(35)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卷五《和嶰筠前辈廷桢虎门即事原韵》,《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第690页。正是林、邓亦文亦武的写照。“是时战舰多貔貅,相随大树驱蚍蜉。炮声裂山杂鼓角,樯影蘸水扬旌斿。楼船将军肃钤律,云台主帅精运筹。大宣皇威震四裔,彼服其罪吾乃柔”(36)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卷五《中秋嶰筠尚书招余及关滋圃军门饮沙角炮台,眺月有作》,《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第690页。,林、邓当士人“天下观”将变未变之时,以“天朝上国”夷视外人,反映出他们对此时“夷患”的认识不足,有其时代局限。然而,林、邓面对祸国至深之鸦片流毒,从当时普遍的因循、颟顸之习中冲出,一齐站上肃清鸦片、反击侵略的前线,其敢于任事、拳拳报国之士大夫品格足铭青史。其禁烟唱和诸作,至今读之凛凛有生气,实已鼓荡起近代爱国诗潮。
道光二十一年(1841)五、六月间,林、邓先后获知遣戍伊犁消息,遂相约至西安同行出关。后则徐因黄河决口,被命折往东河效力;次年初,河工事毕,仍谪伊犁。从南海烽烟到天山戍所,二人怀着清醒的痛苦一步步远离事件现场,唱和内容也由国事鞅掌转为谪戍日常,通过反刍时代忧患与一己荣辱,从生活维度为我们提供了变局乍启之下完整的诗人形象。
则徐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一月初九日抵达戍所,廷桢于次年闰七月十七日起身入关,二人“同在伊犁大半年,比在广州又密得多,几于无日不见”(37)林则徐:《家书》,《林则徐全集》第7册,第347页。,往来既多,唱和益勤。大体以吟咏塞外风物、文人往还相聚、追忆禁烟人事为主;又以廷桢入关分为前后两期,可见诗人心态的起伏变化。
首先是对塞外谪居环境的描写增多。“绝域”“绝塞”“荒陬”“遐荒”“紫塞”“轮台”“边城”“龙沙”“沙漠”“天山冰雪”“冰天雪窖”“雪月天山”“尘沙冰雪”“伊丽江上”等代表伊犁地域、环境特性的词汇涌入笔端,一片塞外风光,在邓、林笔下充满诗性,且往往成为谪人心境的外化。如同写天山冰雪,“天山冰雪未停骖,一纸书来当剧谈”(38)邓廷桢:《双砚斋诗钞》卷一六《少穆尚书将出玉关,先以诗二章见寄,次韵奉和》其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20册,第115页。是初到伊犁之感;“玉宇琼楼寒旧梦,冰天雪窖著闲身”(39)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卷七《又和中秋感怀原韵》,《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第703页。则有孤寂失落之感;“天山古雪成秋水,替浣劳臣短后衣”(40)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卷七《送嶰筠赐环东归》其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第704页。便有悱恻深厚之意。节俗诗在邓、林唱和中占了很大一部分。岁时节令,每易触伤怀,况二人谪居塞外,投老相对。节日的闹热与心境的萧索相映,折射出特定的时局背景,“孤邨白酒愁无赖,隔院红裙乐未央”(41)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卷七《又和中秋感怀原韵》,《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第703页。正是大多时候二人心境的写照。塞外节俗风情亦为二人提供了唱和诗料,在酬唱中消磨了谪居日常、慰藉了沦谪之感。伊江中秋,廷桢追忆虎门沙角炮台之游,后则徐有和,皆不胜今昔之感;腊月二十三祭灶,廷桢以身处贬戍,作《客中不祀灶》,则徐以诗解之;岁除志感,相邀同作;立春前一日雪,以诗相庆丰年之瑞,人日复雪,诗筒再至;元夕诸人踏月出游,诗以志之;七夕相聚双砚斋中,为瓜果诗会。其中对伊犁节日风俗的描写尤可注意,如廷桢纪边地岁除:“黄羊供节物,苍鹿佐春卮。蛮部争输费,番僧解祝厘。”(42)邓廷桢:《双砚斋诗钞》卷一六《岁除志感兼呈少穆尚书四首》其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20册,第116页。则徐写伊犁元夕:“踏月吟鞋凉似水,遏云歌板沸如潮。楼前夜市张灯燦,马上蛮儿傅粉娇。”(43)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卷七《元夕与嶰筠饮,遂出步月口占一律》,《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第702页。结合廷桢“熊隼猗那飘画戟,鱼龙曼衍踏春潮”(44)邓廷桢:《双砚斋诗钞》卷一六《奉和少穆尚书元夕步月元韵》,《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20册,第117页。,边城元宵夜市如闻似睹。二人唱和与塞上时空结合,同时丰富了诗人与伊犁的文学世界。
其次是酬赠互答,文人相聚。邓、林虽为谪戍,然“荷戈之事,但存其名,终日萧闲,一无所事”(45)林则徐:《致刘建韶》,《林则徐全集》第7册,第320页。,吟咏日常遂成了二人往来的一部分。邓、林诗集编次大体是编年的,唱和往来亦多见于日记中。诗歌与日记融于日常,成为记录、消磨谪戍时光的方式。试举一例:
嶰翁昨有一诗赠枢儿,末云:“不碍士龙多笑疾,老夫甘作晋司空”,盖因好笑而调之也。今日命枢儿和之,余亦和一首。将军送腊八粥及时宪书来。下午与文一飞同在嶰翁处晚饭。(46)林则徐《壬寅日记》,《林则徐全集》第9册,第501页。
赠诗、和诗、馈送、同饭,唱和置于日常之事中,成为日常的一部分。拱枢多笑,廷桢以诗戏调之,这是林、邓两家交往的一个温馨画面。其他如廷桢赠鹤、则徐馈鱼、相约游园、病起相慰、送行寄怀、诗词祝寿等,皆是文人日常之事。
文人往往通过有意识地“制造事件”,形成某种“非日常”,从而造就某种仪式感,树立共同的精神祈向。为古人作生日会,无疑是典型性的集体文学活动。邓、林出关之前,屡次参与纪念东坡的活动,廷桢于东坡生日会作诗尤多。为东坡作生日,在伊犁则未曾有,廷桢首创举之,与会者自伊犁将军以下,主客共十一人。《壬寅日记》中记其事甚详:
(十二月十九日)嶰翁约诸同人至其寓,齐作坡公生日,主客共十一人:将军、参赞、五领队、一总戎、三谪宦,此会殆伊江未有之创举也。嶰翁填《百字令》词,乃郎子期填《大江东去》词,又作七律一首,余作七古一首。是夜二鼓散归。
前日嶰翁亦约彝、枢两儿作坡公生日诗,彝儿作五古一首,枢儿作七古一首,并各和子期七律一首,余亦和之。午后嶰翁来,携诗去,欲作一长卷。(47)林则徐:《壬寅日记》,《林则徐全集》第9册,第503页。
诗词侑酒,宾主尽欢。合林、邓三子所作,共成诗九首、词二阕,斯会亦可谓盛矣。廷桢先倚《百字令》一阕,则徐、文冲各有七古一首,廷桢复作古诗一首。三人之作见存,颇可见谪人情感的共鸣与调适。
邓词缠绵悱恻,颇有凄凉之感,“侬亦珠峤余生”“一种天涯萍与絮”(48)邓廷桢:《双砚斋词钞》卷下《百字令》,《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20册,第159页。,投老戍边,释还何时?则徐则酾酒高歌:“中原俎豆不足奇,请公乘云游四夷。天西绝塞招灵旗,下有荷戈之人顶礼之。”开篇数句气势已足,全诗亦洗去悲苦之音,发为昂扬之调,旷达潇洒。文冲亦极写生日会之盛,“主人置酒鹦鹉螺,山蔬海错光冰荷”“靴刀杂踏来牧颇”(49)文冲:《一飞诗钞》,《苏文忠公生日,邓嶰筠先生置酒招饮,即席兼呈林少穆尚书》,清道光二十八年刻本。。林、文既作,廷桢复濡毫祝之,命意略与林诗相同,而气势一脉贯注,迥异于《百字令》之凄清。虽有古诗、慢词之别,然廷桢之回应及其心理调适过程可见一斑。值得注意的是,生日会后二日,则徐又和尔颐诗,同写东坡之贬,而“微生鉴此惟修拙,齑为惩羹著意吹”(50)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卷七《又次邓子期坡公生日原韵,时有他感》,第701页。已无昂扬、旷达之感。结合其在给友人信中屡言“东南事局,口不敢宣”(51)林则徐:《致李星沅》,《林则徐全集》第7册,第337页。“不敢妄论时事”(52)林则徐:《致刘建韶》,《林则徐全集》第7册,第341页。“蒿目焦心之事,又复难以言传”(53)林则徐:《致张应昌》,《林则徐全集》第7册,第332页。,则“修拙”之意可知,而公、私场合情绪表达的不同亦于此可见。
生日会后,则徐将诗寄给谪戍乌鲁木齐的黄濬,黄濬即录“庚子、辛丑、壬寅三度为东坡作生日诗凡七首却寄”(54)黄濬:《壶舟诗存》卷一〇《灯节后,林少穆制军则徐以为东坡生日长句寄余……时制军以事谪伊江也》,清咸丰八年刻本。。二三逐臣为塞外边城增添了一桩风雅之事,通过将一己悲欢附丽在前贤事迹中,“同作羁臣”的文人勾连起共同的情感,扩大了交游,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沦谪之感。
再次,感慨时局,追忆禁烟之事。邓、林毕竟不同于一般谪宦,从双幢开府到投老戍边,虽远离时事旋涡,然“旁观”时局,其内心并不平静。“只愁烽火照江南”(55)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卷六《将出玉关得嶰筠前辈自伊犁来书赋此却寄》其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第698页。“莫救薪中厝火然”(56)邓廷桢:《双砚斋诗钞》卷一六《少穆尚书将出玉关,先以诗二章见寄,次韵奉和》其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20册,第115页。“徙薪曲突付一叹”(57)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卷七《和嶰翁祀灶原韵》,《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第701页。“所惜筹笔者,莫恃敦盘盟”(58)邓廷桢:《双砚斋诗钞》卷一六《岁除志感兼呈少穆尚书四首》其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20册,第116页。“正是中原薪胆日,谁能高枕醉屠苏”(59)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卷七《除夕书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第701页。等对时局的忧虑几无时无之,正可见大臣襟怀。尤以癸卯(1843)七夕瓜果之会为典型,邓、林、文冲、豫堃相聚双砚斋,“座中各有千秋泪”(60)邓廷桢:《双砚斋诗钞》卷一六《癸卯七夕,少穆、一飞、厚庵集小斋为瓜果之会,绝句三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20册,第118页。,则徐“莫说七襄天上事,早空杼柚有谁知”“银潢只见填乌鹊,壮士何年得洗兵”“但恐机丝虚夜月,昆明秋冷汉家池”(61)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卷七《七夕次嶰筠韵》,《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第703页。,三首凡财赋、夷患、兵备均有提及,皆关国事,感慨遂深。正是这种振起,扩充了谪人的情感容度,亦提高了伊犁唱和的标格。
至廷桢释回,文冲亦奉养入关。此前数人“共数晨夕,并不寂寥”(62)林则徐:《致陈德培》,《林则徐全集》第7册,第349页。,至此则徐孤羁伊江。当廷桢释还时,则徐对归期颇有希冀,后竟不果;迨捐修伊犁渠工告成,仍滞塞外;直至勘察新疆九城新垦地亩后,方得旨释回,已是道光乙巳(1845)十一月间事了。其间种种焦虑,莫可名状,其情绪的起伏变化也体现在邓、林酬唱之中。尤以一组五古唱和为典型,可概二人五年来行迹大略。廷桢领甘藩,寄怀则徐,“五年逐形影,辗转婴百忧。遂令平生交,直与骨肉侔”,数句已概见二人交谊始末。接下来,从南海禁烟到荷戈天山,个中曲折情状、二人行迹大略毕具。“眠食互存问,疾病相噢咻。患难转益亲,下逮仆与驺”则说尽两家伊犁过从之密。述别后之状,尤显醇挚深情:
酒泉幸生到,意慊夫何求。勿谓无所求,思公滞遐陬。穹庐叹孤子,悲茄动牢愁。无人诵《七发》,夙疾恐未瘳。亟祝天回春,乐府歌刀头。郁郁久怀抱,鹿卢转不休。雨露本无私,此志行当酬。旧腊拜恩命,宅藩来兰州。西望嘉峪关,兹地为襟喉。造物似有意,置我于道周。旦晚迎公归,慰我輖饥輖。(63)引诗俱见邓廷桢:《寄怀少穆》,《双砚斋诗钞》卷一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20册,第120页。
念友盼归,辘轳百转,反复致意,衷肠如诉。
相较于廷桢以述别情为主,则徐和诗叙禁烟、谪戍始末较详:
宣谕以恩信,纳款驯豪酋。差幸国体肃,奚暇为身谋。九龙偶反复,伏之如蜉蝣。谁知釜底魂,倏作空中游。……简书赴东浙,聊复驰铃驺。荷戈指天山,闻赦当邗沟。暂免万里行,负薪塞黄流。……公来未期月,我亦同荒陬。(64)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卷七《又和见怀原韵》,《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第705页。
则徐在由河上复遣戍伊犁前后,一段时期内所作书信中频繁申诉粤事原委,大略与此诗同。所谓“昔之犬羊,今则虎狼,诚非愚鄙所能解也”(65)林则徐:《致戴絅孙》,《林则徐全集》第7册,第280页。,“何以后来猖獗诸状独不施诸当日”(66)林则徐:《致姚椿、王柏心》,《林则徐全集》第7册,第305页。等语,正可见出“谁知釜底魂,倏作空中游”背后的复杂心态。在得知廷桢授甘肃布政使后,即知世道人心之复杂。“同案遣戍之人,彼可授官,此岂尚难省释”,又“恐有人作轩轾语”(67)林则徐:《家书》,《林则徐全集》第7册,第369页。,将烧烟事归咎一人,必欲深罪于己,而忧怀遂深。此组寄怀唱和,足概禁烟始末与两家交谊,当时即有和者,且演为一百韵,“据事直书,罔有忌讳”(68)陈世镕:《求志居诗集》卷一二《林邓两制府皆以夷事遣戍天西,邓公先得赐环之命,旋授甘肃方伯,而林公犹羁异域。邓公赋诗寄怀,林公依韵奉答。邓公招垦荒地,道经古浪,出以见示,世镕意不能已,敬和一章。……今演作长律一百韵,言之不足,故长言之,二公能鉴其诚,不可为外人道也》,清道光二十五年刻本。。当则徐出关时,廷桢有“万口褒讥舆论在,千秋功过史臣编”(69)邓廷桢:《双砚斋诗钞》卷一六《少穆尚书将出玉关,先以诗二章见寄,次韵奉和》其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20册,第115-116页。之句;至廷桢先还,则徐复有“白头到此同休戚,青史凭谁定是非”(70)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卷七《送嶰筠赐环东归》其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8册,第704页。之语。一迎一送,便可为邓、林唱和之注脚。一百韵和诗,即所谓“万口褒讥舆论在”者。
伊犁之于邓、林,在于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旁观”时局、反思忧患的环境。时空的变化,也刷新了日常唱和的精神世界。二人身份从方面大臣向传统文人回归,犹不忘国事,以悱恻深厚的声腔唱出了晚清诗坛的变雅之音。《晚晴簃诗话》谓邓、林:“同戍伊犁,日以诗词相酬答,冰霜辛苦之音,楼宇高寒之旨,缠绵悱恻,变雅之遗。”(71)徐世昌:《晚晴簃诗汇》第三册,卷一一六,中国书店1988年版,第256页。很能切中题旨。又谓,“历代名臣迁谪,罕觏此风雅盛轨也”(72)徐世昌:《晚晴簃诗汇》第三册,卷一二五,第394页。,亦能道出邓、林伊犁唱和的意义所在。
虎门销烟七十年后的宣统元年(1909)春,邓氏后人陈潜将邓廷桢、林则徐的唱和之作编刻于上海,是为《邓林唱和诗词合刻》(《邓林唱和集》)。此时的中国为列强摧陷瓜分、民族阽危,一大批仁人志士,发出了救亡图存的时代呼声。邓、林通过唱和介入时事、记录日常;陈潜则以《邓林唱和集》介入时代,鼓荡爱国激情,凝铸民族精神。如果我们回到清、民之际思潮涌荡的历史现场,便可发现《邓林唱和集》的编刻背后有深刻的时代背景。
唱和集出现在二十世纪初的上海,有其特定的文化氛围和时代特征。上海为中西学交汇之区,最得风气之先,自开埠以后逐渐形成了一个近代知识分子群体。维新与守旧、革命与立宪等各种思潮在这里激荡碰撞。陈潜,字仲明,南京江浦人,其父陈庆元,为江浦附贡生,避太平军至上海,“练习洋务,中西官员咸相引重”(73)吴馨等修,姚文枏等纂:《(民国)上海县续志》卷二一“流寓”,《陈庆元传》,民国七年刊本。。甲午战败,给予士人阶层极大的震撼,陈潜益留心时事,多读西学译作,又自学英、法文字,尤留意西人论中国之书。戊戌前一年,维新人士于上海开设报馆、立不缠足会等,陈潜赞襄甚勤,且力倡剪发变服,移风易俗,是年甫二十二。谭嗣同特推许之:“他日能在吾侪中独树一帜者,必此人也。”(74)江亢虎:《陈国权君小传》,姜泣群编辑《朝野新谈》丙编,上海光华编辑社1914年版,第14、17、17页。戊戌政变后,国势日亟,革命党人起事多败,清廷则以预备立宪空言相掩饰,陈潜感时事不可为,乃隐迹不出,唱和集之编刻即在此时。在民族危亡的背景下,其意在“藉以激发国耻,挽救颓风”(75)江亢虎:《陈国权君小传》,姜泣群编辑《朝野新谈》丙编,上海光华编辑社1914年版,第14、17、17页。,这也是那个时代的呼唤风雷之音。此外,陈潜痛恨鸦片,清末禁烟之议复起,在唱和集刊刻的同年稍早时,万国禁烟大会在上海召开。唱和集编刻后不久,即由丁韪良“迻译为西文行世”(76)江亢虎:《陈国权君小传》,姜泣群编辑《朝野新谈》丙编,上海光华编辑社1914年版,第14、17、17页。。从世界禁烟与中西交流的角度看,唱和集的出现亦正当其时。
昔先大夫尝诏邦述曰:林、邓为道光时名臣,世所共知。迄于今数十年而公之名几为文忠所掩。此吾子孙之无似,不足以显祖父之名而传信于后世也。汝谨志之。(81)邓邦述:《后序》,《邓制军禁烟海防奏议》,民国十一年江宁邓氏刊本。
这种“与余家有关”“显先祖之名”的家族心理,显然也在《邓林唱和集》的编刻与命名上起了一定的作用。
陈潜夙慕林、邓为人,戊戌冬,尝于市肆见林则徐“未刻疏稿十余厚册”,内数册系林、邓会奏之折,“为坊间所售《林文忠公政书》所未载,惜因索价太钜不获购置”(82)陈潜:《跋》,《邓林唱和诗词合刻》,清宣统元年江浦陈氏刻本。。获婿于邓氏后,又有寄嘉缉诗云:“一编双砚诗词集,何日薰香细读来?”(83)陈潜:《寄呈江宁邓熙之先生》,《寰球中国学生报·词林》,清光绪三十二年第一卷第二期,第49页。可以说,正是时代、地域、家族与个人等多重因素的叠合,使得邓、林禁烟之事、唱和之诗,在特定的文化场域中有了为社会和时代鼓与呼的前提。陈潜之跋语尤可见其用心:
戊申冬,于市肆购得林文忠公云左山房诗、词钞,又就邓氏观尚书公双砚斋诗、词集,而二公自粤东以至伊犁,事之始末,具在其中。因知二公共患之艰,交谊之厚,厥有由然。……今通商交涉,海疆遂无完土,“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则二公之进退离合关于朝野者甚钜,亦往昔得失之林也。爰简撮唱和诸作,合刻以饷同志有心世道者。其益深《匪风》《下泉》之慨也夫。(84)陈潜:《跋》,《邓林唱和诗词合刻》,清宣统元年江浦陈氏刻本。
《匪风》《下泉》为忧时念乱之语,林、邓禁烟之役关系近代中国甚钜。鉴往知来,有裨于世道人心,正是编刻之由。
编刻唱和集,显示出陈潜对传统编集形式的坚持与突破,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与当时文人重新审视文学价值有内在联系。所谓坚持,即整理先贤文献,光大先哲之名;所谓突破,即在其中融入了新民、启蒙的思想,呼应了时代精神。当光宣之际,国家、民族已面临极大之危局,救国新民,陶铸国魂,成了那个时代志士仁人的普遍追求,而从传统典型中汲取精神力量,正是时代之亟。梁启超倡论“新民”:“吾所谓新民者,必非如心醉西风者流,蔑弃吾数千年之道德、学术、风俗,以求伍于他人;亦非如墨守故纸者流,谓仅抱此数千年之道德、学术、风俗,遂足以立于大地也。”(85)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第3册《新民说·释新民之义》,第7页。章太炎亦谓“古事古迹,都可以动人爱国的心思”(86)章太炎:《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76页。。林、邓之名节精神,光焰万丈,足以鼓舞爱国热情。禁烟之役本身是历史事件,林、邓唱和又是文学活动。通过二人唱和,还原禁烟始末,进而干预现实、激发国耻,某种程度上也是当时“文学救国”思想的体现。
陈潜尚编刊有林则徐《禁烟公牍》《云左山房古文》等,皆关涉中外交涉,有裨世用。作为国之干臣的林、邓已播诸史册,作为诗人的林、邓则由唱和集为之揄扬。《邓林唱和集》收廷桢、则徐诗、词各一卷,计收诗共40题61首,词12题15阕。其中,收邓诗19题29首,词8题11阕;收林诗21题32首,词4题4阕。二人唱和之作,散见各自诗词钞中,裒而成编,其事更显,聚而观之,其谊弥彰。我们仅将唱和集中诗词篇目顺次观之,林、邓禁烟始末、交谊之笃已可概见。
林、邓固不以诗人名,然其诗亦不愧一时诗人之望。当时评价颇高,如刘存仁论则徐,“不必与诗人争一席,即以诗论,不假雕饰,直抒胸臆,深入唐人堂奥”(87)刘存仁:《笃旧集》卷一《屺云楼诗话》,清咸丰九年刻本。;谢章铤亦谓其“不必以词见,而其词则与嘉道间诸大老可以并驾齐驱”(88)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卷二,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495页。。梅曾亮评廷桢:“合于古大臣之有守有为者,固不可以诗人拟之,而于诗之洁净而精整者,未尝不相为表里。”(89)梅曾亮:《序》,邓廷桢《双砚斋诗钞》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20册,第1页。要之,林、邓皆可谓“大臣诗”“大臣词”之典型。然而林、邓身后诗名不彰,往往为其勋名所掩。邓廷桢诗、词钞,咸丰间由其子尔恒刻于云南,尔恒遭难,邓氏遂无存本,后嘉缉友人“张楚宝购以见贻,始有藏本”(90)邓嘉缉:《跋》,《邓林唱和诗词合刻》,清宣统元年江浦陈氏刊本。。林则徐《云左山房诗钞》光绪十二年(1886)始有林氏家刻本,而近人由云龙仍谓“《云左山房诗钞》,世不多见”(91)由云龙撰,沈蘅仲、王淑均校点:《定庵诗话》卷下,张寅彭主编《民国诗话丛编》第3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596页。。于榕章亦谓:“《云左山房文集》,最近始由上海广益书局于其后裔觅得付梓,而诗集尚付阙如,岂已逸失欤?”(92)于榕章:《紫荆山馆诗话存稿》,钱仲联主编《清诗纪事》第12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8612页。总集中录二人诗作亦鲜,如《笃旧集》《国朝诗铎》中仅选录林诗;《晚晴簃诗汇》录林、邓稍多,禁烟、谪戍亦止数首;几乎与《邓林唱和集》同时刊行的《道咸同光四朝诗史》中,二人均未选入。林、邓诗名之寥落可知。
唱和集标举林、邓的诗人身份,以诗纪事,以事系诗。所选之诗,为关系林、邓禁烟与谪戍始末之诗;所涉之事,又往往被视为近代通商交涉之始。二人禁烟之作,均足当史;谪戍吟咏,尤悱恻深厚。唱和集可以说撷取了林、邓诗词的菁华。以唱和形式介入时代忧患,亦凸显了诗人品格。《晚晴簃诗话》称:“《林邓唱和集》,工力相敌,并称传作。”(93)徐世昌:《晚晴簃诗汇》第三册,卷一二五,第394页。可谓知言。钱仲联先生点检道咸诗人,分别以“混江龙李俊”“船火儿张横”目林、邓(94)钱仲联:《道咸诗坛点将录》,《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4期。,晚近诗坛,二人亦足张一军,而唱和集适足为其旗鼓。
对邓、林唱和历史与文学的还原,体现出编刻者以古典诗集介入时代的努力。如果我们在历史流动中观察编刻者及旁观者的日常,则可发现清、民之际知识阶层普遍的心灵面向与精神指归。陈潜于市肆购得《云左山房诗词钞》的同一年,亦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了数条有关西人讲求中学的札记。庚子国变以来,瓜分之祸屡闻,遂著中国革命诸子小传,以示外人“民气如此,瓜分之言,未可轻言”(95)江亢虎:《陈国权君小传》,姜泣群编辑《朝野新谈》丙编,第18页。。辛亥革命后,他奔走鼓吹,于民国元年(1912)亟译《新译英国政府刊布中国革命蓝皮书》,以知己知彼,且“以版权赠诸发行人,无所取偿”(96)孙中山:《序》,陈国权译:《新译英国政府关于中国革命蓝皮书》,《辛亥革命》第八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45页。。次年元夕前拜访王闿运,“言林文忠”,“坐久之”(97)王闿运:《湘绮楼日记》,岳麓书社1997年版,第3224页。。面向中西是其立场,有裨国家为其指归。
同样的情况在其族兄陈洙身上亦有体现,陈洙盛赞唱和集“遗集长留姓字香,二难双美合琳琅”;亦道出邓、林唱和的事件背景及精神所在:“吟成草檄荷戈余,报国丹衷郁未舒。”(98)陈洙:《仲明弟刻邓尚书林文忠公唱和诗词成,敬题卷尾》,《邓林唱和诗词合刻·题词》,清宣统元年江浦陈氏刻本。也是在宣统元年(1909),陈洙开始编印《房山山房丛书》,汇辑清代先贤著述,主张丛书编辑要因时变化:“自光宣之季,学章因时势而殊,士人浏览购藏之典籍,要亦不能无少异于昔。”(99)陈洙:《叙》,《房山山房丛书》,民国九年江浦陈氏刊本。陈洙于光绪末曾入江南制造局,编订有《江南制造局译书提要》,而为唱和集题耑的张蔚,亦同与斯事。
身处清、民之际特殊文化场域之中,知识阶层的面向往往兼顾中、西,他们站在世界的角度审视国家、民族的危局,从传统文化中汲取面对变局的力量。在西学东渐、危局日甚的背景下,《邓林唱和集》作为典型事件与民族精神的载体被编刻出来,其本身被赋予的社会学意义远远超过了文学意义。就此而言,此集断不可以家集、友人唱和集视之。民族精神凝铸其间,便无愧民族之精神财富。
一个诗人联系着一个时代,一编唱和可据以想象一个事件。邓、林唱和联系着近代变局的开端,唱和集的编刻又孕育在帝制崩溃的前夜。《邓林唱和集》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感受近代前后两个时期文人心态与时代精神的样本。
林、邓置身变局前夜,此时的“华夷之辨”已有了新的内容。面对前所未有之敌,他们能主动了解外情,而其“天下观”仍是以“中国”为中心,昧于世界之势,对西方认识不足,恒以传统之夷视之。然批判的不足不能抹杀批判的正义,广州禁烟是“为中国祛此一大患”(103)清朝实录馆臣:《清实录》(第37册),第933页。,无论如何,都蕴含着巨大的民族精神力量,激荡着忠臣爱国之情。正是在此意义上,林、邓唱和之作,便有了极为典型的诗史意义。当编刻唱和集的光宣之际,列强凭陵,时人已认识到中国是“世界”的一员。“文学救国”、陶铸国魂成为时代的呼声,举凡中外文学,凡可使人猛省、激起爱国保种热情者皆被引重。林、邓抗击外侮的禁烟之役、悱恻深厚的唱和之作,有爱国之志,更有爱国之举,正是时代所亟需。
面对变局,文人何为?晚近以来知识阶层的“向外看”与“向内看”形成了某种张力,面向中外、有裨国家成了变局下士人的普遍选择。编刻唱和集的两年后,随着辛亥革命推翻帝制,陈潜改名国权,又字重民,开始为国奔走鼓呼。“回藏满蒙边警愁,前途莽莽叹神州”(104)陈国权:《题词》,朱谦甫《海上光复竹枝词·题词》,民国第一图书局1913年版,第15页。,感于危局,陈国权等于1912年冬发起中美英睦谊会,推孙中山等为名誉会员,推行国民外交。林则徐后人林大任与陈国权为文字至交,同在会中。大任有“省识褒讥微意在,转移风气属诗坛”(105)林大任:《题词》,朱谦甫《海上光复竹枝词·题词》,第12页。之句,正可迻评唱和集,与国权“激发国耻,挽救颓风”之命意相侔,其忧民爱国精神亦可与前辈后先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