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犊子

2022-06-16 09:34陶诗秀
火花 2022年4期

陶诗秀

周明笙是恢复高考后,进入S学院读书的。大学没毕业,他就考上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研究生,之后作为国际交流生赴美留学。

周明笙博士毕业,入职硅谷的网络通信技术公司,此后的人生履历与大多数留美学生相似——结婚、生子、安家、乐业。他慢慢等“翅膀”硬了,便在同行业的公司间跳槽,最终选择与合伙人创业。

多年来,周明笙对工作恪尽职守,对家庭全身心地承担起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在异国他乡过着一种循规蹈矩的平静生活。

不过,这一切最近都被打乱了——他接到北京来的电话,妹妹告诉他,她要去澳大利亚探望在那里工作的儿子,其实是背着老母亲去办移民。父亲过世得早,瘫痪多年的母亲身边不能没有亲人。周明笙想都没多想,仓促中把公司事务托付给合伙人郑北北,安顿好家小,便马不停蹄赶回北京。

他心里清楚——岁月催人老,自己两鬓星斑毕露,早过了“知天命”的岁数,该在老人跟前尽尽孝了。

提起合伙人郑北北,周明笙与他还真有点儿缘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周明笙从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的华盛顿大学毕业,应聘到硅谷公司从事数据传输的研发工作。一天,在圣塔克拉拉谷地的公司洗手间,洗手台前的周明笙发现身边站着一张东方面孔,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打了个招呼:“来自中国?”

对方回答嘎嘣脆:“没错,北京的!您呢?”

周明笙慢条斯理地接话:“也是!知道学院路吗?那儿有个S学院。”

对方的语气显然亢奋起来:“嗨!太知道了!我是G学院的,您上的哪所中学?”

“G学院附中七〇届四班的,您呢?”周明笙受到鼓舞。

“太巧了!咱们是同校同届,我是一班的郑北北。”

“认识你很高兴,我叫周明笙。”

万里之遥一个几平方米大小的空间,让隔着千山万水一所中学的俩同窗狭路相逢,说明什么?说明地球也就这么大点地儿。

两人的人生轨迹经过短暂交集,各自又按照专业路径的职场圈子,游走于硅谷大大小小的科技公司。多年以后,周明笙与北北在一次通讯产品发布会上再次相遇,聊着聊着,双方都意识到,不管从研究方向、技术路线,还是商业理念,两人对通讯领域行业发展与技术的前瞻性看法都十分相近。

不久后,他们从各自公司辞职,共同组建了“风雨同舟”通讯技术公司。多年商海沉浮,公司业务有了长足的发展。

回到北京的这些日子里,周明笙整天忙忙碌碌的。他学会了给母亲喂饭、服药,也能熟练地给母亲梳头、按摩;就是协助保姆给母亲擦身子、换衣服时,还有些缩手缩脚。不过,总算慢慢适应了北京的生活。

这天吃完晚饭,周明笙慵懒地倚在母亲床边的沙发上,按照母亲的叮嘱,把每天吃的药量按照早、中、晚,分别用纸包好,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母亲唠着家长里短。

药包完了,周明笙随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无意中调到某文艺频道。映入眼帘的是电影《刘三姐》的女主角、七十三岁的黄婉秋步入演播大厅,迎接她的是暴风雨般的掌声——也难怪,观众席上净是中老年人。

黄婉秋深情地放声高歌:

山顶有花山脚香,桥底有水桥面凉,

心中有了不平事,山歌如火出胸膛。

山歌好像泉水流,深山老林处处有,

若还有人来阻挡,冲破长堤泡九州……

周明笙好像一下子遭到电击,产生一种时空转换的错觉,连母亲问他话都没听到。他的脑海就像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二手录放机——播放、卡带、快进、回放,往昔岁月一幕幕情景从记忆中迟缓地流淌出来。

火车沿胶济线的苍茫大地爬行,穿过孤寂的冬夜,在京沪线迎来破晓的黎明。周明笙靠在车厢的硬木座位上,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

等他清醒过来,窗外,墨绿色的火车皮在微弱的晨曦下,闪烁着幽暗的光亮。蜿蜒的铁轨在迷茫的目光下显得飘忽不定,好像预示着人的命运跌宕起伏、悠远漫长。

飞驰而过的景物在晨雾与蒸汽的衬托下时隐时现,仿佛象征着扑朔迷离的世间万象……

周明笙十四岁跟随父母所供职的大学,从北京迁往山东。周明笙初中毕业,分到鲁北一个荒原上的油矿当工人。这次回京,他要与院里从小一块长大的两位兄长聚会。

周明笙终于抵达朝思暮想、离别三年的故乡——北京。走出站台,扑面而来的是漫天飞雪,街区楼宇银装素裹,大地树木万籁寂静。无数细小的雪花,在灰暗的天空中轻盈飞舞,还未落地就像卑微的生灵一般悄然无踪。他迟疑了片刻,拎着提包,径直来到南城的一家浴池——清华池。

对这个浴池周明笙并不陌生,打小就常来。“澡腻子”是老北京人对那些泡澡有瘾但无所事事的闲人的称谓。

他们一早来到澡堂子,先砌上一壶酽茶,直喝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随后走进蒸汽弥漫的水池,泡他个皮囊粉嘟嘟,汗腺洞开,畅快淋漓。这时搓澡的师傅就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旁,熟练地搓掉客人身上每一个部位的污浊,还他一个清净的皮囊。

到了中午,他们会叫上一匣外卖的点心,填饱肚皮后睡上一觉,醒后容光焕发,这就是“澡腻子”悠悠然的一天。

周明笙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掀开为防寒特制的毛毡子门帘,热腾腾的水气扑面而来。一个脸上长着细麻子的中年服务员迎面接客:“小孩儿,怎么这么早就来啦?”

周明笙含糊着嘟囔了一句,拎着提包径直往里走。澡堂这两年变化很大,现如今白天开澡堂子,晚上当客店。这会儿,刚好是浴池营业的时辰,周明笙选了个铺位,先把提包塞进柜子,然后脱光衣服,锁上柜门,搭上浴巾,走进浴池。

他沿着池子边,缓缓将身体滑入水中。热水拥抱了他疲惫的躯体,一夜的倦意仿佛在热泡中消退、融化……老北京人讲究泡澡;洗,是肢体动作;泡,是全身舒坦。一字之差,大相径庭。

此时的清华池水气氤氲,温润如春。热池中的周明笙,小脸被水气激得红扑扑的,他惬意地自言自语:“水热,人都泡活泛啦!”

肖群群终于出发了。他在屯里的知青点担任“司务”——守护着知青们的钱粮,担当着集体户灶上的伙夫,兼给大伙儿记工分,还时不常地替补一下生产队的车把式。就为这,他是今冬腊月里最后一个离开屯子的知青。

知道啥叫“并屯”吗?按照知青政策,凡遇到招工、招生和参军等可以改变前程的机会,城里来的知青优先。所以,用不了多久,屯子里的知青就会缩减;这时县知青办就会将远近几个屯子里的知青进行归拢,名曰方便管理,俗称“并屯”。肖群群遭遇过三次“并屯”,周明笙对群群面对苦难表现出来的坚强意志极为钦佩。他觉得,群群的内心磨砺得十分强大。

听说群群要去北京,往来密切的车把式“二疙瘩”,非要送他一程。白城子地区使唤马拉雪爬犁,这是生活在冰雪世界里的百姓犁地和运输的工具。当地有句谜语,谜面是“前后没毂辘,满地乱出溜”,谜底就是“爬犁”。

马拉的爬犁形状为长方形,两根又厚又硬的柞树干做辕木,两端翘起,遇到沟沟坎坎能顺利通过。白城子一年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处于冰雪期,田野中的雪特别厚,往往淹没了“道眼”。爬犁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分道路,只要有冰雪,就能靠着牲口的牵引行走。

两人驾着爬犁整整走了一宿。为了驱寒,一路上他们相互对着军用水壶的嘴,往肚里灌老白干,就这样风尘仆仆、醉醺醺地赶到白城子火车站。群群好不容易才在机务段,找到曾在一个知青点待过的霍果子。

果子兄弟办事麻利,直接从停靠在站台上一列南下的火车另一侧,将群群塞进车厢;还递给他一串客运列车专用的车厢门钥匙和一大袋子热腾腾的馒头夹肉,让囊中羞涩的群群心里涌出一股暖流。

上车没多久,便开始查票了。乘务员先把车厢两头的门锁上,然后从前往后一个坐席一个坐席地检票。群群不慌不忙地靠在离门不远的过道上,眼睛死盯着乘务员的一举一动。趁乘务员低头给一位老年妇女检票时,他一个箭步跨到车厢门口,用钥匙麻利地打开车门,然后反身锁上,进入下一节车厢。他和乘务员玩起了藏猫猫……

这一阵陈岩心情不错,父亲陈枢民“结合”进S学院的领导班子,算是官复原职了。再就是学院设在北京的留守处,为方便父亲来京开会办事,在老校区给父亲安排了一间单身宿舍。

这可是陈岩几年来梦寐以求的,他从远郊区的煤矿回城,终于有了落脚点。为此,他写信邀请两年没见面的发小肖群群、周明笙一块来京聚聚。

这一天,陈岩和矿上的工友汪小年一同下井。他与小年来自一〇一中学,一块来到平西煤矿,分在一个掘进队干活。下井时,陈岩坚持走在小年头里,他自夸足球踢得好,奔跑时爆发力强;他嘲笑小年的体型是标准的“豆芽菜”。

矿上采用竖井与斜井相结合的开采方式,这会儿他们走在斜井的巷道里,离采掘点还有一段距离。越往前走,巷道里的空气越稀薄,两人走一会儿就得停下来,在巷道的送风口倒换口气。

走着走着,突然,小年听到头顶上有一种木头受挤压、承受不住而发出的扭曲声响。他眼明手快,上前一把抓住陈岩就往回拽,已经来不及了———从巷道支护架上“咣当、咣当”,连续落下几根坑木来,近旁的一根正好砸在陈岩头上。只听得他“嗷呦”叫了一声,便栽倒在地。

人头攒动的学院路商场,周明笙一眼就认出肖群群来了——这位仁兄比旁人高出半个脑袋,扣了顶狗皮帽子,棉军大衣半敞着怀,外头斜挎个军用水壶。原本的书卷气荡然无存,完全蜕变成一个标准的东北“老坦儿”。

见到周明笙,群群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你这个犊子!”周明笙觉得很接近鲁北农村长辈对后生常说的一句疼爱话——你个生瓜蛋子!

两人边走边聊,一块来到陈岩住处。进门就看见陈岩倚在床头上,脖子上打着石膏、缠着绷带,两人这才知道陈岩受伤了!

一旁的汪小年告诉他们:“这小子命大,巷道上方土层塌陷,把几根坑木挤崩下来,有一根砸中他的脖梗子。就差半步,小命就没了。”

陈岩笑道:“亏得小年揪得快,要不这回真玩完了。阎王爷瞅了瞅,看我还没娶媳妇,硬是不收,提溜着脖领子给退回来了!”

群群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你的名字起得好,岩字命硬,土坷垃坍方不顶用。”大伙儿一起笑了起来。

陈岩说:“今晚都住这儿,打地铺。”

吃着小年从门头沟捎来的猪头肉和火烧,喝着大缸子沏的酽茶,哥儿几个热烈地谈论起各自的读书心得。周明笙还是头回感受到知青们对理想的执着追求,他们志趣广泛,从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屠格涅夫的《罗亭》,再到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沙米亚金的《多雪的冬天》,以及巴耶夫斯基的《人世间》、柯切托夫的《落角》——书中人物的命运、情怀以及对未来的憧憬,竟然与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如此贴近和契合。

周明笙朦胧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人文气息和哲学精神——这是一条绵长、悠远的心路,令他流连忘返。他们在这间小屋里争论着,时而面红耳赤、时而开怀大笑,全然不顾天色已过午夜。

小年看周明笙岁数小,很关照他,也爱逗他玩。睡前他给周明笙出了个谜语,谜面是:面朝东,打一个人名。周明笙半天没猜出来,就睡着了。

第二天,他发现枕边放着一张纸条,拿来一瞧,上面写着几个字:谜底:朴正熙(瓢正西)。

小年有个弟弟叫汪小博,进入青春期后狂热写作。小年有时会带些小博的习作来陈岩宿舍,大伙轮流传着看。让周明笙印象深刻的是一个短篇小说,叫《歪脖子老等》……

刘三姐用山歌赞美劳动、赞美大自然、赞美爱情,悦耳动听的歌声与秀丽的桂林山水,完美地融为一体。三姐的歌美,人应当更美。对山歌时,三姐斗笠上罩着面纱,从未有人见到过她的容貌,包括情哥哥阿牛。对完山歌,她会到漓江边上浣水,确信近旁没有生灵时,才会撩开自己的面纱。

有一种水禽叫苍鹭,常爱驻足河流的浅滩,伺机捕鱼。苍鹭对三姐的长相充满好奇心,它把捕鱼的耐性用在窥测三姐的容貌上,一等就是十几个小时。

终于有一天,三姐款款而来,当她除去面纱的那一刻,苍鹭看到了一张天地间最丑陋的脸,上面布满脓包和雀斑,吓得苍鹭猛地转过头去,再也没有扭回来。从此,苍鹭有了一个绰号——歪脖子老等。

周明笙被小博荒诞、幽默的表现手法震惊了,从来没见过谁这么讲故事的。他是在讥讽当下的审美观念,还是尝试对传统叙事方式的反叛?周明笙不得其解,他没有能力分辨出各种不同的写作技巧。

周明笙和群群在陈岩宿舍没待几天,陈岩的父亲听说儿子工伤的消息后,放心不下,硬是找了个机会来京办事,“顺便”看看儿子。这让周明笙和群群有些“发毛”,为了不让陈岩为难,群群和周明笙商议各自找关系到外头“刷夜”。

夜晚对周明笙来说,综合起来就四个字——“胆战心惊”。

那个年代在北京没家、没户口,自降三等。周明笙住的最多的地方是同学在工厂的单身宿舍,每回碰上“查户口”,都会有一番较量。

那天晚上刚睡下,就有人来敲门,同学“老乐”示意周明笙钻到床底下去。工人纠察队进门后强行要搜查床下,“老乐”死活不让,还发生了口角,差点儿打起来。

幸好蹲下察看的是周明笙的另一位同学“包子”,他用手电筒一扫,灯下黑的周明笙目光炯炯。“包子”假模假样地端详一番,掉头对门口的同伴说:“床底下就一摞破纸盒子,走人!”

到了白天,周明笙碰到“包子”。他奚落周明笙:“你丫眼睛里充斥着狼性,有扑上来撕咬的冲动。为什么不早打招呼?这样我可以提前通知你,预先转移个地方。”

周明笙反讽道:“兜这些圈子干嘛?直接住你家去不就得了!”

遇到同学和同屋人都不上夜班,没有空闲床位,周明笙就没辙了,只好厚着脸皮去“蹭”群群的“关系”。白日里,两人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里“穷逛”,晚上到群群的“插友”家混一宿。

群群猫在屯子里的炕头上读了不少书,在寒风中,他哆哆嗦嗦地向周明笙大谈别林斯基和托尔斯泰。群群告诉周明笙:描写故事情节要置身于所处的年代,用那时的语言、表达方式和洞察力去塑造作品,刻画人物要细腻传神——如神态、表情、举足之间的情感,以此勾勒出独特的人物形象。那年群群二十岁,才气已锋芒毕露。

哥儿几个抱团取暖,一起度过严寒的冬天。

京城书市。尽管是春日,周明笙脑门子还是沁出汗了。此时他正与一个书贩讨价还价:“这些书打几折?”

“都是正版书,新书八五折,年代较远的打五折。你找什么书?”

“有汪小博的短篇小说集吗?”

“有!正版五折。”

“好!来一本。”

周明笙跑遍书摊,专程来买汪小博写的《歪脖子老等》。他发现在《汪小博文集》里有三卷短篇小说,他要找的描写刘三姐的那篇,改头换面叫《仙歌》了。

周明笙回到家中翻阅《仙歌》,感觉情节写得又臭又长,让他大失所望。他怀疑是否有人背地里把小说的内容改了!汪小博已是享誉文坛的知名作家,可惜英年早逝。

周明笙经历数十载,对这篇小说的理解历久弥新,也有了更深刻的解读。他体会到:小博试图告诉人们——也许在世人眼里,我的确很丑陋;但是“老等”这些俗禽,安知我的鸿鹄之志。我将用歌唱去赞美生活和爱情,并以此为乐,不再受世俗眼光的摆布。

随后,周明笙好像记起了什么。不大一会儿工夫,他从家里的书柜取出一本旧相册来,翻找到一张照片,仔细端详起来:这是陈岩、肖群群、汪小年、汪小博和周明笙在颐和园知春亭前的合影,这群年轻人的风采——“恰同学少年”。

据说,“知春”二字源于宋代诗句“春江水暖鸭先知”。每年春天,昆明湖的解冻由此处始,故名知春亭——1978年陈岩和汪小年拔得京西地区的高考文科状元和榜眼,再次成为同学;只不过是从北边的一〇一中学,换到了南面的中国人民大学。矿工们为庆贺他俩燃放起烟火,绚丽多彩的烟花在矿区腾空而起——绽放、湮灭,再次跃升、怒放……

周明笙从回忆中缓过神来,他发现这张照片背后还有字迹,仔细一看,上面写着几个俊朗的钢笔字——“你这个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