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其章
吴祖光《秦娘美》诗云:“云散风流火化尘,翩翩影落杳难寻。无端说道秦娘美,惆怅中宵忆海伦。”海伦为秦怡的英文名字。
“二十二大电影明星”的称号发端于1962年春夏之交,那时,全国各地大小电影院纷纷悬挂刚刚评选出来的“二十二大电影明星”的大幅照片。整整60年之后的2022年5月,“二十二大”之一的电影明星秦怡(1922年至2022年)病逝,在公众间引发了极其广泛的哀悼之情。
比起近年来去世的“二十二大明星”于蓝、王丹凤、黄宗英、金迪等人来讲,秦怡引发的影响无疑是最大的。悼念秦怡的文章一时间铺天盖地。我有话可说,却不想人云亦云,忽生一念:何不从自藏的民国电影刊物里另辟蹊径,写一写鲜为人知的秦怡风华正茂之时的青春往事。
我一直留意收藏民国电影杂志和漫画杂志,并依据原始材料写出两本专著《梦影集——我的电影记忆》和《漫画漫话——1910-1950年世间相》。本文中的三位“主角”—— 秦怡和她的两任丈夫陈天国(1912年至1967年)和金焰(1910年至1983年),在这两本小书里均有提及。
在那个年代,明星是漫画界最喜欢的“模特”,知名度越高的明星漫画肖像就越多。金焰是上世纪30年代的“影帝”,留下了不少漫画肖像。陈天国的知名度远逊于金焰,并没有漫画家为其创作肖像。秦怡乃上世纪40年代成名,彼时漫画界风气转变,因此我也没有见過秦怡的漫画肖像。
15年前,我曾提供自藏的全套《电影杂志》给出版社作底本复制出版。我在出版前言里写道:“《电影杂志》可以看成是中国电影史上的‘断代史’,那三年(1947年至1949年)出现了好几部永垂影史的影片,出现了许多位优秀的演员。”“二十二大电影明星”中,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推选的7位演员—— 赵丹、孙道临、白杨、张瑞芳、秦怡、王丹凤、上官云珠均于《电影杂志》上有过报道或专题采访,他们的演艺才华一直延续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很久,秦怡更是最长久的一位,直到93岁高龄还在演电影。
上世纪30年代“影帝”金焰的漫画肖像。
《联合画报》第189、190期合刊(1946年11月)封面上的秦怡。
15年前,本文作者珍藏的全套《电影杂志》提供给出版社作为底本复制出版。
《电影杂志》创刊号(1947年10月)的封面人物正是秦怡,其时她正值风华正茂的25岁。
《电影杂志》创刊号(1947年10月)的封面人物正是风姿绰约的秦怡,这一年她25岁,正是人生最美好的年华。而关乎陈天国和金焰的报道也于《电影杂志》中忽隐忽现,仿佛在告诉我们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自有因缘宿命在流转,总有一样情愫令人欷歔。没有人写过这段被《电影杂志》记载下来的故事吧,我来写写这绝非八卦的被尘封已久的影坛才子佳人秘辛。
《电影杂志》创刊号封面上的秦怡照片角度选得很好,扬眉浅笑,秀美英发。对比一下《联合画报》封面上缩在一隅的秦怡,光与影艺术的差别一望便知。创刊号的第1页是新婚燕尔的秦怡和金焰合影,金焰是开心的大笑,秦怡永远是一成不变的微笑。著名艺术家吴祖光曾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秦怡大笑,即便是笑,她也永远温文尔雅的。”在这张“秦金之好”照片右侧,主编还加上了一段旁白:“金焰和秦怡之恋,渐渐地秘密到公开,可是他们决不容任何人摄取他俩的俪影,当然这是她们第一次‘公开发表’的合影,也许是她俩生活过程中的一幅有价值的照片。”主编的话一点儿没错,美好永远是短暂的,稍纵即逝的。
《电影杂志》创刊号第1页便是新婚燕尔的秦怡和金焰合影。
第19期《电影杂志》刊出报道《秦怡之谜》。
在《电影杂志》第2期采访白杨的专栏中,除了登出白杨张骏祥伉俪的合照和白杨个人照之外,横不楞登地登出一张白杨和金焰坐在草地上的亲密照,丝毫不怕招人指手画脚呢,由此也可以看出秦怡和金焰是《电影杂志》的“台柱子”。而在“听到,见到,想到,写到”这一杂志花絮栏目里,也少不了“金焰一度患牙疾,左脸浮肿,躲在家里足不出户了有好几天”这种对明星琐事无孔不入的“狗仔队”报道。正所谓看热闹不嫌事大,秦金蜜月还没度完,第4期杂志又刊出《由金焰之恋说起》一文,大揭金焰与其前妻王人美的婚恋史。
《电影杂志》是半月刊,一月两期,第4期刚刚摆了金焰一道,第5期又瞄上了秦怡,题目起得更狠——《解剖秦怡》。此文从秦怡原名秦德和说起,好像非常熟悉秦怡的履历,连秦怡原有十姊妹的大家庭到“现只存一兄一弟和一妹,她是老六,乳名阿六头”都一清二楚。对秦怡的从艺道路也一一如实写来,让人猜想这位作者一定采访过秦怡。可他又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写那么一章《婚姻的演变!》?这不是和上期《由金焰之恋说起》唱双簧吗?《婚姻的演变!》笔调轻佻,文中写道:“她早婚,十八岁就抱了娃娃,这不足为奇,君不见印度姑娘,十三岁就拉出奶子喂孩子吗?”“后来,‘中制’小生陈天国,追求甚力,而她呢,格于环境,也急切需人护持,遂心照不宣而定情焉。”“翌年,她做了母亲,孩子的爸爸,只此一家,并无分出,因命名给女儿叫陈斐斐。”真不知秦怡金焰看了“只此一家,并无分出”之后作何感想。
第25期《电影杂志》刊出特稿《皇室觐太子记》,记录了秦怡、金焰以及新生儿一家三口的美满画面。
陈天国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在上世纪3 0年代影坛算得上英俊小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陈天国出演过《翠岗红旗》《天罗地网》等影片,而金焰呢,也只是演过几部影响甚微的片子,其中《暴风中的雄鹰》真是大失影帝风采。我这几天为了写这篇小文特地重温了陈天国和金焰的老片子,老实说,两位的演技比起同时代的演员有较大差距,缺少一部名扬电影史的佳作。秦怡也如是,每部片子均是本色出演,不如白杨有《一江春水向东流》,韦伟有《小城之春》,黄宗英有《乌鸦与麻雀》,张瑞芳有《李双双》,拿出来既轰动一时又流芳久远。秦怡是位好母亲,是位好妻子,可惜不是位顶尖的好影员。吴祖光委婉地说:“就演员而言,一般大致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能够扮饰多种性格,多种面貌的演员;另一种是限于某一种性格和面貌的所谓本色演员。秦怡应当是属于后者。”
消停了一段之后,记者们又从“秦金婚恋八卦史”转战到“秦金啥时候生孩子”。第19期《电影杂志》刊出报道《秦怡之谜》,记录了一行记者听说秦怡生了个女孩,“在一个火伞高张的下午,我们会同着去访问这位产后的大明星。”记者问秦怡:“听说您生了一个女孩子!怎么连红蛋也没有请人吃?”秦怡反问道:“这是谁说的?孩子还在肚子里,哪儿来红蛋?”最后,秦怡仍然应允了记者们拍照刊登在杂志上的要求,这也说明秦怡真是好脾气。
没有吃到红鸡蛋的记者扫兴而归,却没有忘记本职工作,几个月后,第25期《电影杂志》刊出特稿《皇室觐太子记》:“本刊摄影师马永华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说今天要上吾们的电影皇帝的宫里去访三个人,一个是金焰,一个是秦怡,还有一个是谁?他要我猜上一猜……”接着就卖起关子来。其实,不就是“星二代”出生了么!秦怡生的是一名男孩,那时他刚满月。记者们进屋之后,秦金两人正在给孩子“洗第一澡”,忙得不亦乐乎。记者提出要拍“紀念照”,金焰不明白为何“纪念”,记者称:《电影杂志》第1期封面是孩子母亲秦怡,现在杂志出满一周年,你们的孩子也出生了,恰好是“双喜临门”,值得纪念一番。金焰一下子买了三卷胶卷共108张,准备每个月都给儿子拍一张照片留念。那时,秦怡金焰以及新生儿也许是世界上最幸福最美满的三口之家。
几家欢乐几家愁,没多久《电影杂志》忽然登出了一封拟书信体的《烦转陈天国》:
《电影杂志》刊登了《烦转陈天国》一文,并配以陈天国照片。
“天国:那天晚上保定馆的涮羊肉和烙饼卷大葱蘸甜麦酱的滋味,到今个儿固然还使我齿颊留芳;但是对你那篇滔滔如长江之水的憾慨沉痛的话,同样也使我萦绕脑际难以忘怀……那天也许我酒后多言,悔不该提起秦怡,但你的回答也够利落:她要跑!我也没拦着她!……你有三恨,……秦怡琵琶别抱是三恨!……我担心天国的痴情喝醉了酒会对着她的像片哭!……你说:还好没有跟外人跑,圈内人就是自己人!……你对秦怡一往情深,所以你宁愿打着光棍,迟延迄今……你这种傻劲,固属可钦,但于事无补,恕我直率的说,还不是活该!人家非但只见新人笑,而且还添了个小宝贝……要说你思念那小女孩吧,我可以告诉你,当初是你同意让秦怡领过去的,听说现在在秦怡的姐姐家里,过得很好……至于你时常气愤着郭沫若,在我看来根本不值一笑,你和秦怡在重庆结婚时,证婚人固然是郭沫若,秦怡和金焰结婚的证婚人也是他……你看严华结婚,周璇还打来贺电一通,这种胸怀,得诸女子,说句不客气的话,你老兄可就望尘莫及了!”
一边晒秦金之幸福,一边倒陈天国之苦水——如今看来,《电影杂志》的做法无可指摘,都是人之常情。在我这里是同情陈天国的,陈天国乃悲剧人物,55岁时便选择在杭州灵隐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