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肥皂》:四铭何以成为“无告之民”

2022-06-15 03:38朱金城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肥皂鲁迅

朱金城

关键词:鲁迅 《肥皂》 四铭 无告之民

一、四铭研究史与论题因由

《肥皂》是鲁迅于1924 年3 月27、28 日发表于《晨报副刊》的短篇小说,然并未如《狂人日记》《阿Q 正传》等其他短篇一般受到广泛关注。即便鲁迅曾两度试图让人们关注《肥皂》,1933 年将《肥皂》作为五篇小说代表作之一,收入《鲁迅自选集》(1933 年3 月天马书店版);1935 年将其编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但并无太大成效,并且在发表后人们对《肥皂》的研究也较少。a而在当代鲁迅研究中,《肥皂》也不是鲁迅研究的热门文本。b可是,鲁迅曾如此谈《肥皂》:“此后虽脱离了外国作家的影响,技巧稍微圆熟,刻画也稍加深切,如《肥皂》《离婚》等,但一面也减少了热情,不为读者们所注意了。”c作者向读者开诚布公,言说小说之“技巧圆熟”“刻画深切”,这可以理解为是对研究者的一种期待——解析《肥皂》之技巧何在、(人物)“刻画”又如何深切?

关于《肥皂》研究,不同研究者从叙事结构、主旨意蕴等方面都进行了解读。于此,笔者更为关注“四铭”形象的探究。1929 年,一篇署名A.B. 的问答体论文《要做一篇鲁迅论的话(续)》d中,B 谈到看不懂《肥皂》,揣摩作者“是在写四铭这一个人的”,写谁都是在写四铭,认为四铭是“旧礼教下戴着假面具的人”;1942 年,欧阳凡海在《鲁迅的书》中,曾多次提到《肥皂》,他对四铭形象的定位是“提倡过新学却终于投降旧社会的可怜虫”e;1961 年,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论及《肥皂》,曾言其中有“一个精妙的象征”:“一方面象征四铭表面上所赞扬的破道学,另一方面则象征他受裸体想象的诱惑而做的贪淫的白日梦。”f基于这样的论断,有许多学者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对“四铭”形象进行分析,如朱崇科曾提出“物质四铭”g的概念,认为“四铭(有)在道德关怀和掩饰之下(的)本能以及自我的物质性特征”,“肥皂的物质性恰恰隐喻了四铭的物质性”;禹权恒则更为犀利地指出“《肥皂》中的主人公四铭也是一个十足的流氓形象”h。综而观之,目前学界对四铭形象的共识是:一个外表虚伪内有淫欲的道学家,学者们也大都基于四铭购买肥皂的行为表征及内核的精神分析来论证这一特征,这无疑是一种对“四铭”的审判。

但是,细读文本,笔者关注到一处细节,即四铭在“晚餐风波”后的表现:“他很有些悲伤,似乎也像孝女一样,成了‘无告之民’,孤苦伶仃。他这一夜睡得非常晚。”i由此不难看出,独自在院子里沉思的四铭,自认是“无告之民”,他有他的委屈与苦闷。什么是“无告之民”?为什么四铭自觉是“无告之民”?是因为在购买肥皂动因上,四太太的臆测、何道统的戏谑刺激到了四铭,还是因为四铭内心真有苦衷而不可言说?为了厘清这些问题,笔者认为有必要对“四铭”的人物形象进行再考察,从文本中进一步探究其复杂性,回答四铭何以成为“无告之民”这一问题,也是回应鲁迅“刻画深切”的自我评价的一种尝试。

二、“无告之民”与“无告”

“无告之民”源自古籍,《礼记·王制》中有云:“少而无父者谓之孤,老而无子者谓之独,老而无妻者谓之矜,老而无夫者谓之寡。此四者,夫民之穷而无告者也,皆有常饩。”j“无告之民”指的是“孤独矜寡”这四类弱势群体,他们置身于窘迫困苦的处境,这种处境是具有普遍性的,指向一种带有孤独色彩的悲观命运。他们无处寄托忧愁的同时,也无力去改变困境、消解苦难,只能等待被保护、被救赎。因此,在倡导“仁政”的传统儒学语境下,“无告之民”是需要被君主庇护、被世间怜悯的一群人。而在《肥皂》中,“无告之民”的化用带有“故事新编”的色彩,也产生了新的意蕴。在文本中考察“无告之民”,简而化之,语义是有苦而无处诉说的人。具体表现为:四铭自认为自己和“孝女”具有同构性,都是“孤苦伶仃”的存在;他还认为自己并不能够找到任何人倾诉自己内心的声音(苦衷),因此也不能够使自己的话语被懂得、内心的苦闷被消解,所以“很有些悲伤”,因而“这一夜睡得非常晚”。

“话语是指人们通过话语信息的发出、传递、理解和回应,进行彼此之间的交流和交往。”k而四铭的“无告”,也就是话语信息虽然被发出且实现了传递,但不被其他个体所理解与回应,从而造成了部分话语信息的散失。这源于四铭在家庭关系中被“忽视”、在社会关系中被“轻视”。在家庭关系中,四太太对待四铭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敷衍态度——下意识地重复“对咧”;边“糊着纸锭”,边“同情地说”;甚至“她不等說完话,便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厨下去”。在社会关系中,地位名声都高于四铭的何道统对他无疑是一种压倒性的存在,在两人的交谈中,何道统发出话语信息时总是“高声”的——“大嚷道”“大声说”“道统的响亮的笑声突然发作了,震得人耳朵喤喤地叫”。“不同话语之间存在着斗争,话语体现着权力关系,权力调控着话语音量。话语权力不仅是一种现实力量,而且是一种社会现实的创造力量。”l何道统的音量之大,正说明了在他的认识中他的话语权力要大于四铭的话语权力,因此四铭的话语信息可以被隔断、可以不被接收。

四太太的“敷衍”及何道统的“高声”,共同导致了四铭的“无告”,也即“失语”。

三、女权的觉醒与男权的消解

在“男尊女卑”的传统范式家庭内,四太太因“孝女”而对四铭购买肥皂的动因质疑,并产生激愤的情绪,从而进阶为女权意识的觉醒,一定程度上瓦解了四铭作为父亲、丈夫的男性权威,割据了其话语分量,削弱了其话语权力。实际上,在二者权力的博弈中,不只是话语层面实现了位次的更迭,在自我支配、身份属性层面产生了新的划分,即四太太开始拥有独立自主的意识,开始对立“男人”与“女人”的社会身份,具体表现为“我们女人”“你们男人”这类带有区分属性的指称。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无疑使得原本具有绝对权威的四铭,感受到一股带有指向性的强烈的反抗力量,其中勾连着对自己与“孝女”的审判与伦理道德的重申等多重因素,从而产生一种被压制的困惑、落寞的负面情绪。而这种情绪是在四太太转变的过程中悄然累积且难以形容的,因而沦为“无告之民”。

笔者认为四太太转变的过程可以概括为:认同——驳嘴——反抗。实际上在文章的结尾处,“肥皂就被录用了”,所以基于全文,与男权“合流”理应算是转变中的一环。但我们需要关注四铭自觉成为“无告之民”的文本时序,也就是晚餐风波之后,而非次日早晨,因此转变过程的截止点是四太太的“反抗”。在最初四铭将从广润祥买回来的葵绿色的肥皂呈给四太太时,四太太先是赶忙推开小女儿秀儿不让她看,然后“捧孩子似的”将肥皂凑到鼻子下嗅一嗅,最后等到四铭发出“你以后就用这个”的指令,“她看见他(四铭)嘴里这么说,眼光却射在她的脖子上,便觉得颧骨以下的臉上似乎有些热……她于是就决定晚饭后要用这肥皂来拼命地洗一洗”。这一连贯性的动作展现了一位见识短浅、盲从丈夫的传统妇人形象。一观察到四铭的眼光转移到自己的脖子上,就立马反应到自己是否有不妥的地方——“便觉得颧骨以下的脸上似乎有些热”。而在四铭的注视下,她开始审视自己身上积年的老泥,突然觉得“热”无疑是心理作用,因为她为自己的“肮脏”感到羞耻,于是她能够想到讨好丈夫做出改变的唯一方式便是“用这肥皂来拼命地洗一洗”。而此时,四铭还并未谈及孝女讨饭、光棍议论的事情,出于对“肥皂”的珍视、对丈夫赠予自己“肥皂”的感恩,四太太表现的是一以贯之的对夫权、父权的认同。因此,在四铭急唤学程而未果时,她“不禁很有些抱歉了”,并且接着谴责迟来的儿子,甚至在四铭大谈特谈“时弊”如现在的学生“没有实学,只会胡闹”、看到剪头发的女学生在街上游走并妄加议论的时候,她都会不假思索不断地附和:“对咧。”尽管在四铭命令学程查找“恶毒妇”何解时,言辞过甚态度过激,她也只是有所隐忍地“觉得(学程)可怜,便排解而且不满似的说”。而当四铭第一次论及孝女讨饭不合时宜、光棍戏谑不成体统时,四太太对待四铭的态度才开始转变,或者说女权意识才开始觉醒,她的冷漠与沉思说明了这一切。“她低下头去了,久之,才又懒懒地问”,“她不等说完话,便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厨下去。”那么四太太是如何由此事生发出对四铭购买肥皂动因的质疑呢?笔者认为,正是因为四铭复述光棍的话“你不要看得这货色脏,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吱咯吱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披露了他内心对纯洁的、青春的女性肉体的欲望,而在给四太太肥皂时,四铭同样是一种审视的姿态,这二者的前后联合令四太太感受到一种来自男性对女性的侮辱:她是肮脏的,只有用肥皂洗干净,才配得到男性的认同。更为微妙的是,在四铭和光棍的含混的话语信息中,四太太和“孝女”具有同构性,她们都是肮脏的,而四太太显然不及“孝女”年轻,也未必能够得到“好得很”的称赞,由此她还感受到一种由女性内部的压制而引发的嫉愤。一重侮辱,一重嫉愤,致使四太太萌生了反抗男权的意识。但需要注意的是,四太太此时的斗争是有所依凭的,并没有显露完全的自我意识。譬如,在四铭责骂学程时,尽管内心不满与愤怒的情绪张力不断加强,她还是选择寻找“天不打吃饭人”的古谚来驳嘴,甚至更为激进一些,直接气愤地说破“好在你(四铭)已经给她(孝女)买好了一块肥皂在这里”,但仍然是处于一种假设性的语境之中,仍然是有所依凭的。而真正意义上的“反抗”,将女权与男权互相对立,是在四太太呼喊出“我不配,我不要,我也不要沾孝女的光”时。随着二者权力博弈愈演愈烈,四太太骂四铭“简直是不要脸”时达到了顶峰,一方面她揭穿了四铭虚伪的道学面具,另一方面她不仅突破了“男尊女卑”的男权范式,还颠覆了对夫权屈从的怯懦的自我,产生了独立自主的女性意识。此外,在四铭独自在院子踱步时,有一处细节:“‘不要脸不要脸……’(他)微微的听得秀儿在他背后说。”秀儿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睽以常情,大概是受四太太的消极影响,这也进一步削弱了四铭的男性话语权力。而四铭与四太太的夫妻关系,决定了女权的觉醒伴随着男权的部分消解,包括话语权力位次的更迭、自我支配权力的归属等。

四、表演“受挫”与封建礼教的根性毒害

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将“表演”定义为:“特定的参与者在特定的场合,以任何方式影响其他任何参与者的所有活动。”m笔者认为,四铭的虚伪缘于他在表演“道学家”,具体表现为他在扮演以下几种角色:(1)具有绝对权威的父亲、丈夫;(2)维护社会秩序、社会道德的正义者;(3)礼贤下士的君子。四铭始终在极力通过言谈举止塑造这些角色。而在表演领域有两个极端:“表演者可能完全为自己的行动所欺骗”,抑或是“也许根本不为自己的常规程序所欺”n,而四铭恰是第一个极端,他被困于自己所塑造的“道学家”角色之中,不仅因为在表演过程中,他没有得到四太太、何道统等人的认同,更是源于封建礼教的根性毒害,令他无法自觉自己的表演的真假性,这也是四铭身上“新旧杂陈”特征的本质。四铭受困于虚与实的夹缝中而难以抽身,因此成了“无告之民”。

在“表演”中,场景的转换相对简单:前厅至书房,角色动作、台词的转换都相对密集。在四铭命令四太太“你以后就用这个(肥皂)”、命令学程去查找“恶毒妇”的释义时,两者都在配合四铭演出一个“具有绝对权威的父亲、丈夫”。首先是四太太也在责问学程,学程自始至终都是“恭恭敬敬的”,甚至偶尔“吓得倒退了两步”;在何道统来与四铭商议移风文社征文题目时,何道统和卜薇园也在配合四铭演出一个“礼贤下士的君子”,他“还嚼着饭,出来拱一拱手”,“忽而恭敬之状可掬了”,更为夸张的是,卜薇园甚至“向四铭连摇带推地奔过去”,推开了又“奔过来”。这两场“戏”的次要人物的配合,使得四铭沉浸在自己塑造的角色之中,使得表演的真实性增强,也即四铭开始无法分清角色与自我的边界。而当四铭论及“孝女”讨饭、无人施舍还反被光棍戏谑时,表演受到了作为“观众”的四太太和何道统的冲击:四太太激愤地骂“简直是不要脸”、何道统不断高声发笑,这干扰了四铭的演出,也瓦解了四铭想要令人相信所扮演的角色的愿望。四铭被困于自己所塑造的“道学家”角色之中,不知如何抽离,也不知如何继续表演下去。

实际上,这种真假参半的“表演”,同样源于封建礼教之于四铭的根性毒害,因为他自己也分不清角色与自我,在虚与实之中不断显露着千百年来累积的封建礼教的表征。譬如,让学程练八卦拳(一种多用掌法、按八卦的特定形式运行的拳术,近现代的复古派将其作为“国粹”加以提倡)、上中西折中的学堂;在晚餐时分,对女儿招儿与儿子学程区别对待——招儿打翻了碗,四铭就“尽量地睁大了细眼睛瞪着看得她要哭”;而学程夹了他看中的菜心后,他也就“只好无聊地吃了一筷黄菜叶”,等等。即便是四铭在青年时期(清末)曾支持过新式学堂、女学等革新思想,但本质上他并未抛离陈旧迂腐的道德观念,于是也难以参与到五四新文化建设的浪潮中去,成为新旧时代交替中“无告”的“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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