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阔

付桂秋

刚办完提前退休手续，她便给闺蜜发消息：这回没牵挂了，向着诗和远方，走起。

这次出来，也是她左腿术后第一次远行。那些起伏的山川、古老的建筑、缥缈的炊烟、文艺的麦浪，等等，在她眼里均成为赏心悦目的美，频生感动和遐想，于是图配文发朋友圈：世界那么大，能在某个细节里与你相遇的，都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少顷，收到了他的消息：来这边怎么不告诉我呢？亏了今天看了朋友圈，见个面吧。

她承认，就因为有他，自己才对这个南方城市怀有特殊情感的。但这次是闺蜜的哥嫂规划好旅程她俩跟来的，所以没打算联系他。何况三十余年天各一方，他们已变成偶尔问候一声的熟悉的陌生人了。

思忖良久她回道：跟朋友一起出来的，就不打扰你了。

他回：几千公里来一趟谈何打扰，谁和谁呀。

思忖良久她才回：行程规划好了，时间安排很满。

他说：最起码你得从机场走吧？告诉我时间就行。

话说到这份儿上她没辙了，只好向闺蜜求援。闺蜜嘻嘻哈哈，说多浪漫的好事，而且将在外。她说你别闹，人家等回话呢！闺蜜替她打出一行字：还得玩些天呢，走时再说。

他回：好，一定。

次日的行程是登山。哥嫂徒步，闺蜜陪她坐缆车。可两人还没走到海拔120米处的缆车乘降点，她的膝盖就疼得不敢吃力了，只好原路返回。休息大半天仍不见好转，入夜更是疼痛难忍。

为不妨碍别人，她决定自己打道回府。闺蜜要陪同，她坚决不允。最后商定，明早三人送她去机场，然后市内走走，次日重新启程。

想到这病腿再不敢吃力，所有远游的山川至乐，八千里路云和月今后都将无缘，倏忽间，万般情感丛生，她仿佛看见渺远的青春从教室、操场、草地、月夜中遥遥走来。三十一年啊，这是第一次与他如此之近，真就这么擦肩而过吗？见与不见只是一念之间，但失去的，或许是余生唯一重逢的机会……

她一直低头掩饰即将失控的情绪，实在忍不住悄声问闺蜜，你说，我是不是见见他？我是说，就我这破膝盖，再不能出远门了，他也不可能去咱那边。如果这次错过，是不是这辈子就再没见面的机会了？

说话时，她极力用玩笑的口吻掩饰羞涩，根本不敢看闺蜜。可那些滑落的泪水，早已出卖了真实的内心。

闺蜜递给她一张纸巾，见吧见吧，这么大岁数了还有啥可顾虑的？再说人家也是一片诚意。

她像得了圣旨，给他留言：我因腿疾提前返回，三位朋友送我到机场。这些天亏了有他们关照。你若方便，11点半可到高铁站接我。另外，请帮我招待下朋友，介绍下市内住宿和游玩攻略。

他马上回：没问题。

她欣慰地笑了，大声说，我朋友答应接待咱们，然后让他送我去机场，你们就在市内走走吧。

闺蜜嫂子说，你们久别重逢我们就别参与了。

她说他知道咱们在一起，就是想尽尽地主之谊。

跟他联系完，她就心无旁骛了，想他订好饭店了，买鲜花了，见面时来个大大的拥抱，到机场从后备厢拿出大小包装的土特产……以她的行事风格，她肯定能为他做这些。

四小时后，没有鲜花和拥抱的重逢着实拉低了她的预期。但看着面容清瘦的他冲自己微笑，她便笑道，麻烦你了，路上没堵车吧？

他说，我是坐地铁来的。

她当即不悦了，说你不送我去机场吗？他说去机场的车多，方便得很。

她又懊恼自己性子太急，他是怕堵车呢，于是转身为他介绍朋友。他一一握手，指着前方出口说，你们就从那里进地铁，两站后酒店多的是。

她愣住了，重逢的所有期许被彻底抽离。天山鸟飞绝，诸相尽空。

三位友人道过谢，转身走了。他接过她的拉杆箱。

她缓过神来，朝三个背影喊，等等，我跟你们一起走。从他手里拽过拉杆箱，快步追了过去。

闺蜜驻足，冷着脸低声喝道，回去，咱不能小气了。

她只好站住，一时像卡在半空的过山车，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跟上來，又接过拉杆箱，说咱们走吧。

温润醇香的蓝山咖啡熄灭了心火，也让她彻底释然。这就是真实生活，不要对任何人抱有奢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这晚失眠，她刷朋友圈消磨时光，一则讣告赫然映入眼帘：晚十点，“他”因肝癌医治无效离世，享年53岁。落款是他女儿。

短短两行字好似炸雷，把她从床上轰了起来，心也像被钝物击中。

含泪算来，昨天距那次重逢，刚刚过去32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