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芳
老家门前有条小溪,我们叫它未河。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它总是这样夜以继日地哗啦啦流淌着,把小河两边零星散落的十几户人家一天中发生的闲聊、玩闹、争吵通通冲走,无论是大嗓门的悲伤还是窃窃的欢喜,都溶解在它欢腾的流淌里。一部分浸润着山土田地,一部分随着夜色、随着人们劳累一天后熟睡的鼾声消逝。流水清风灌进清一色陈旧的木房子,混合着时光的味道,第二天随着公鸡打鸣、太阳初升,又是全新的一天。日日月月如此,年年岁岁如此,河水不深不浅,从村子的最里头流向村外,像是什么也没有变过。乡村的炊烟依然,从青瓦间冒出,那麻绳大小的灰白线转而成为一团铺开的棉花或是慢慢舒展的云朵,又随风渐渐稀释,飘散在空中,直至不见,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流水声像天空一样不着边际,容纳的东西何其多,称之为河也不为过。
其实,未河只是一条小溪,里面有水草、泥沙、彩色的石头和小鱼虾,因为是活水,四季都是清澈的,就像这里的人们。一年中偶尔有几次大雨,会让水位升高,还会在遇到大石头时翻起小小的浪花,让“哗啦”声更响,有时在梦里都能隐约听到,但没几天,又会恢复平静。我小时候不明白,它明明只是一条小溪,为什么叫未河呢?或许是未来有一天,它会流淌成一条大河吧!
未河水蜿蜒流入一条叫大杨溪的小河,大杨溪水汇入沅江,在杨溪桥镇的中间。杨溪桥镇只是桃源县一个普通的小镇,普通得没有什么习俗,也没有什么特产和特色,甚至没有一座像样的建筑、旅社和餐馆。整个镇子如此普通,我家就更不用说了。小时候,一家人住在这个小镇的一个小村落里,虽然依山傍水,却平凡得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忘。唯一的小石子路傍着未河曲曲弯弯,像一根脐带,连接着广阔的大地母体。正是这种遗忘,不受外界的侵扰,这里的人们就像地里的庄稼,就像山上的野草和树木,感受四季荣枯,恣意生长,随门前的小河流淌。夜来昼往,这里也同样有生老病死、有家长里短、有斤斤计较。这些就像是投入未河的小石子,只能激起一时的小漩涡和小水花,随着石子下沉,又会很快归于宁静。
一
一開始,我们一家四口住在一个像是从黄土地上长出来的破烂茅草屋里,那是父亲从爷爷那里分家后自己搭的,一个仅有20多平方米的“日”字形简陋小茅屋。那时我和妹妹都还很小,这个小茅屋也是我最初的记忆。
一个格子吃饭,一个格子睡觉,连厕所都无处安放。听母亲说,睡觉那屋一开始都没有外墙,几块木板稀稀拉拉立着,每次风往哪边吹,床上的帐子就往哪边飘。有一次外公见了这般情景,心里实在不忍,回去就让舅舅送来两卷斗垫,夹在木头柱子里,这才挡了点风。可屋顶也像个筛子,每到下雨,大到洗澡盆、铁桶,小到菜钵、饭碗都要派上用场。一个人小时候吃点苦,或许是好的,而且那时没有记忆也没有概念,在小孩子的眼里,只有玩闹,没有穷苦。所以,我对那些是没有概念的,纯粹就是眼中所见。可母亲有,她不得不继承外公的“衣钵”,做起了小生意。母亲在家做女儿的时候,是家中得力的劳动力,由于要上工,所以没读什么书。除了学外公外婆做点小生意来改变现状,她也想不到更好的出路。
在我四岁的时候,父母就已经在现有住处的对面开辟了一个新的宅基地,准备修房子了。父亲是一个木匠,外接的活儿不多,有时会和母亲一起卖点杂货,夏天的时候还会用单车驮着一个泡沫箱子批发些冰棒卖。母亲刚生我的时候,正是夏天,那时,我们一家都还住在爷爷奶奶的老房子里,有一间婚房,虽然旧,但至少可以遮风挡雨。新婚的喜悦和新生命的诞生,让母亲以为,日子至少可以过下去。白天,父亲出去卖冰棒,晚上,就会把一堆的一分钱、两分钱扔给母亲,虽然五分的都很难找到几张,但这却是母亲最开心的事。
每次父亲都要骑到离镇上很偏远的深山里去卖。那时交通不便,路也都是泥巴石子路,山里人很少出来一趟,也很难吃到冰棒这玩意儿。并不是山里的人都会买,基本上没有全部卖完的时候,有时碰上天特别热,可能卖到只剩下几根;有时天气阴阴凉凉的,卖不动,剩下十几二十根都有。父亲看着单车后座上泡沫箱里的冰棒,到了下午就开始融化,又舍不得扔,更不可能驮回去放到第二天,索性都自己吃了,倚着年轻身体好。现在想来,父亲的肠胃问题,可能就是因为那时候吃多了冰棒造成的。母亲也能体谅父亲的辛苦,那时候没什么东西吃,母亲也是因为刚生了我,还在坐月子,所以每天伙食稍微好点。每次奶奶送了鸡蛋过来,母亲都说没什么胃口吃不下,然后就让父亲吃掉。
父亲天热的时候卖冰棒,天冷的时候找点杂工,母亲就带孩子,做些家里的事,这样虽然艰苦却甜蜜的小日子,并没有过多久。等到隔年妹妹出生满月,爷爷就把父亲喊到一边,对他说,得把房子空出来,要让大叔娶媳妇用。稳定了老大,现在轮到老二了。随后就给父亲和母亲分了几根木头和一堆旧瓦片,让他们自己搭个住处。就是个住处,不能称其为“房子”,只能说是有个地儿歇脚,就像牛棚狗窝一样。这还不算,还分了几千元的原债。父亲是个孝子,父母所授,全盘接受,从不说个不字。卖冰棒都是一分、两分,几千元,而且还是带利息的,这得卖多少根冰棒才够还清?家里还需要日用开支,两个孩子张口就要吃的,这家境,这笔账,母亲想想都担心得睡不着觉。
就靠父亲挣的那点钱,仅够家里的开支都算不错了,现在分了家,就是独立的门户了,来个客人,连个坐处都没有,甚是难堪。母亲越想越急,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向娘家借了些本钱,就学起了外公做生意。一开始都是小本生意,卖些杂货,母亲是谨小慎微的人,面对家里的现状,她也胆大不起来,只能从小本经营开始。母亲购置了一辆旧单车,每天在后座捆一个杂货大包,早出晚归,渐渐地,一个包装不下,就装两个,捆了包的自行车就看到两个轮子紧贴着地面,从后面根本看不到她的人,母亲却像个男人一样,刮风下雨,从不歇息,她也一点点地成了女汉子。
父亲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我和妹妹有时由爷爷奶奶照看,有时由婆婆照看。每次我看着婆婆拄着拐杖从爷爷老屋前坑坑洼洼的窄廊下几个台阶颤颤巍巍地走来茅屋,就会跑上前去拉起婆婆手中的拐杖用来探路的那头,把婆婆牵引到家里。婆婆也做不了别的事,就是坐在摇窝窝旁边,用手扶着窝沿,睡在窝里的妹妹叫一下,她就摇几下。那时,婆婆已是耄耋之年,眼睛失明看不见,虽是如此,她仍是个讲究之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衣服也穿得妥妥帖帖。婆婆很清瘦,脸很俊秀,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祖上应该不是穷人。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是睁着的,会眨眼,眼睛还挺好看,是双眼皮,如果不是大人们说婆婆看不见,我是一点儿也不会相信这个事实。有时,我会好奇地盯着婆婆的眼睛看,每次都感觉婆婆在看我,又像是在看着别处,一副思索的样子。婆婆的思维还很清晰,说话也不打颤,只可惜了一双眼睛。
二
门前的未河把日子飞快地流走,快点也好,虽然我感受不到,但那是母亲感觉最难的两年,比起那些带利息的原债,母亲觉得最紧要的是先改变住处。父亲在茅屋对面开山辟地整房子地基,而随着新房子的落成,我上了小学,开始做梦了,但这并不是梦想的梦,对于小时候怕黑的我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好梦。
怕黑或许是小孩子的天性,特别是在小孩子从无记忆到有记忆的过渡期,开始怕黑,开始产生梦,开始对发生的日常有记忆,有感知。许是新房子太大太空,还有很多地方没有装严实,相较于之前一家挤在一个床上的安全感,我开始对黑暗中门缝里透进来的丝丝月光产生幻想和害怕。这也缘于我开始一个人睡,妹妹还小,要黏着母亲睡,父亲也很宠妹妹,他们仨一个床。虽然我的床就在后面,但是一关灯,我就会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去找光,从墙壁木板条的缝隙里、从屋顶的两片亮瓦上,好像一闭上眼,就会有怪兽从黑暗中跳出来,爬上我的床。害怕黑暗中未知事物的出现大过于黑暗本身,这应该是一种人性的弱点。
我开始做梦,开始做同一个梦。这应该是标志着记忆感知的产生。我不知道那是恶梦,还没有“善恶”的概念,只是那个梦会让我不安,让我恐惧、害怕,不想关灯、不想上床、不想入睡。我没有跟父亲和母亲说起这个梦,因为说了根本无济于事,母亲并不会因为我会做“恶梦”而让我整晚亮着灯睡的,哪怕是入睡前亮着灯也不可以。节约,要节约。先不说她会不会相信我说的是真是假,在母亲的概念里,电费也是一笔费用,她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浪费,在她的概念里,刚修了房子,还有一屁股的债,处处得掂量着过日子。
我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洪荒之中,除了我,周围没有任何动物和植物,仿佛世界伊始。看到脚下的岩石一点点断裂、下沉,我随着那些石块跌入一个深渊,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直到脚下没有立足之地,然后就会惊醒。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喊叫,或许我知道,空无一人的地方,喊叫也没有用吧。这个梦一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就自己慢慢消失了,所以我从小就很爱熱闹、爱光亮,喜欢身边一直有人说话,那样让我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觉得有安全感。如果我睡觉时,看到邻居家的灯还亮着,都会感到欣慰。
父亲和母亲实在是太忙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分工,白天基本上各自见不到人,卖货的卖货,做工的做工,我和妹妹也是读书的读书,到了放学,一家四口才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闲谈。父亲母亲白天根本无暇顾及我和妹妹,除了休息日,我和妹妹两人在家发生抢夺事件哭哭啼啼的时候,母亲总是把我训一顿,大的总要担待得多些,其他的时间都是我们自生自长。
小学时的我,每天都是在一条“7”字形的路上来来回回,沿着未河来来回回。看着未河边上的芦苇青了又黄,野花落了又开,蒲公英结满的籽,随风飘散,我也在这乡野的四季轮回中穿梭,一点点成长。我从没有想象过外面的世界,觉得世界就是家的样子,温情而美好。有时村里人也会来争点我家的山和地,那些属于父母与之较量的范围。上帝如此慈善而全能,为每个人都安排好了父母。
未河虽小,却是很丰饶的,有水草和鱼蟹,有覆盆子、野芹、薏苡和芦苇,这些是小孩子喜欢的,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和小生物,如果说这些是容易被人忽视的,那沿着未河的一方方水田,却是人们无可比拟的宝贝。每年三四月的时候,未河的水湍急而散发着万物新生的活力,水岸边的绿色蹭蹭蹭地往外冒,除了田间的秧苗,我每次放学回家的时候,总能一天天地看着未河边浅水里的野芹从嫩尖尖长成又绿又壮,很是喜人。其实,这未河里的野芹一年四季都有,只是这时节最好。我实在忍不住,就下到水里沿路去采,一采就是一大捆,抱在跟前路都看不见,回家一放足足有一簸箕。母亲并不怎么稀罕这玩意儿,家里的菜都是她自己种的,够吃,野芹的叶子和断肠草相似,她担心小小的我会采到断肠草,怕吃出问题,更主要的是她根本就没时间去打理那些野菜,还要一根根地把叶子摘掉,很是麻烦,她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不舍得,哪还会有那工夫。我只管采了来,也不是因为喜欢吃而采,只是见长势太好,忍不住在回家路上找点乐趣。采回来后,就写作业、玩去了,或是完成母亲交待的任务去了,至于那一大簸箕野芹,我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处理的。
我从入学那天起,所有的笔记本、铅笔、钢笔等学习用品,都是母亲购买,而且每次都是一打一打地买,这让我感受到一种亲情的宠爱与温暖。虽然每次母亲让我做家务活的时候,我都很想逃离妈妈的掌控,想离开家,去到一个自由之地,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在帮着做家务和农活的同时不只是想着逃离和出去玩,也开始感受父亲和母亲的艰辛,会在脑海中回放所感知的记忆片段,开始对周围的事物感兴趣,未河边的花草、屋顶的炊烟和蓝天中云朵的变幻。
三
父亲骨子里是个浪漫主义者,再加上是个工匠,又带有一些完美主义,这些我也遗传到了。父亲喜欢种些花草,所以在修前坪的时候,他在围栏边砌了三个花坛,这让母亲很反感,她觉得那些花草,吃吃不得,用用不着,还费时费力,自己的正事都做不完,哪有空闲时间管那些没用的。父亲每次对母亲的不屑一顾都不置可否,只说:“这是自然的美,观赏使人愉悦。”对于母亲来说,她的菜园子更重要,最令她感到愉悦。每天从外面一回来,就会跑到菜园子里浇水施肥、松土除草,把过季的菜换上新的种子,为新出的菜苗扎上篱笆,拦住外界的侵入,也把自己困在其中,忙得不亦乐乎。
站在母亲的立场,她是不可以放慢脚步的,外债是没有了,可两个孩子的成长、越来越紧迫的学业、家里的日常开销、人情往来、还没有完全装修好的房子等,在她眼里,处处要花费,容不得半刻空闲,责任让她的脚步像拧紧的发条,不停地转动,她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父亲也尝试着出去打工,一年半载的,就是没有挣回来几个钱,去讨工钱山高路远,还要自掏路费,母亲抱怨的同时,也就不让他出去了,在家还能做个帮手和倚靠。毕竟有个男人在家,胆子都要大一些。
母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节俭,一件新衣要穿好几年,每次从外面回来,会把身上比较干净整洁的衣服脱下来,换成居家的旧衣服。这本来是因为节俭的一个习惯,却变成了一种仪式感,全家人都形成了这样的习惯,只有在走亲戚或是特殊的日子,才会穿上新衣服,而且在家和外出完全是不同的打扮,我一开始只是遵从母亲的安排,渐渐地反而喜欢上这种仪式感,喜欢一回到家的朴素,“烟火味”中的孩子气,又喜欢打扮出来鲜丽、精神气都不一样的自己,像明晃晃的日子,可以闻到一种希望的气息。这种转变让我看到生活更多的可塑性和可能性。
母亲总是会在小细节上体现出大格局,虽然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那就是格局,或者说那就是她为后人开设的格局。就如这新房子,总是修得比别人家的宽几米、高几寸。可别小看了这几米几寸的,我身上自由的属性就是从这里衍生出来的。那时,家里的房子并不是一下子就可以修得完完整整的,一开始只是把房子的构架搭起来,装了一个紧实的厨房和卧房,不用再忍受逢雨就漏、四面来风,来了亲戚朋友,至少有个地方摆椅子。还有好几间屋子都没装严实,父亲的那手木工活,这时派上了用场。家里有个现成的木匠,不用请人装修,省了工费不说,也让父亲变得顾家了不少。后面几间房的木板壁都是他自己一刀一刨地钉出来的。我放学后,或是假期在家,父亲还会让我帮忙拉墨线。拉墨线是个简单的活儿,我并不讨厌,只是偶尔也会打乱我玩的思绪。看着父亲干活,让我觉得家里充满生气,刨子与木材摩擦的声音,很有节奏,像是乐曲,让人感觉到生活的活力与欢腾。刨下来一地多余的干木片,可用来作引火柴,那些是干透的木材,一点就燃,很好用。我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学着生火做饭了,虽然调料用得少,但至少知道做熟。由于母亲一定要忙到天黑的习惯,我家每天都是吃的迟夜饭,大家伙都洗完澡开始散步了,我们家还在饭桌上,也成了大家的一个共识。我一开始只是帮着烧火,那些自己剁的、父亲和母亲剁的柴火,我一根根地放进灶里,看它们一点点地燃烧,通亮通亮的火苗,就像这日子,温暖起来。等到我会做饭的时候,基本上就可以在正常饭点吃晚饭了。
父亲每次用木板装好一面墙壁,都要凝神驻足望上几遍,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对那些木板上的纹路都感到特别亲,很有成就感的样子。做事从没见他急过,又或许是慢工出细活,装上两面后,就会歇几天,做做其他的事情,偶尔从集市上买来几棵小红豆杉、银杏树,或是柚子、金钱橘等果树种在花坛里,还有小茉莉、水仙、太阳花之类,果子没吃上几个,纯粹是摆设,看着这些植物长出新叶和开花,也让人欢喜。每天一大早,父亲就会提着水桶,给那些洁白的、绯红的小花浇水。有一次,父亲生病了,我见他一边浇水一边咳嗽,我也拿来一个水瓢帮着浇,父亲说,没事,花香能入药。看那些花儿自顾自地开放,在山间微凉的晨风中生出禅意,父亲也说出一句带有禅意的话:“万物皆能自愈。”我看着花朵和叶片上的水珠,在手触碰的时候,滑落进了土里。山风微凉,吹着那些看不见的失去和生长。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还在菜地旁边种了一片栗子树。说到栗子树,我们一家人都很喜欢吃栗子,特别是板栗炖肉,或是板栗烧鸡,母亲都做得一等一美味。母亲并不是那种很会做饭的人,却用简单的油和盐炒出了一个家的香甜,每次都让我吃到一种温情的味道。自家的板栗还没有结果时,母亲在卖货的时候,遇到有卖板栗的,就买几斤回来,用开水煮得半熟,剥去皮,然后放在柜子里,自己舍不得吃,想等着我和妹妹从学校回来再炖肉吃。其实这样的储存方式是不科学的,那时候没有冰箱,而且事情一忙,就给忘了,等到某天突然记起还有板栗这事,拿出来一看,早已是蛀虫满袋,猪都吃不得了。
父亲也没少抱怨,“有些东西别放太久,都长虫了,多浪费。”母亲也会辩回去,“你也不提醒一下我。”“我怎么记得那么多,而且说了你也不会做。”“那你也可以做呀!不一定要等到我做。”……那样的事情发生过好几回,后来自己家里的板栗树开始结果子了,是那种大个的杂交果子,吃上三五餐都没问题,也不煮了保存,就放在通风处,保存的时间更久一点。
在我家阳台下的未河水边,有一棵椿树,与椿树隔水相对的还有一棵柳树。椿树每年都会发出嫩芽,那种嫩芽大家都知道是可以吃的,但要炒着鸡蛋吃。蛋类和肉类一样,在我家都是特殊日子才能吃上的,家里养了鸡,也吃不到几个蛋,有的蛋要用来卖钱,有的要用来孵小鸡。椿树的味道并不是小孩子喜欢的味道,伴随着一股特殊的气味和苦涩,更是让小孩子避而远之,但对于采摘又非常有兴致。
柳树并不是那种“万条垂下綠丝绦”的垂柳,有的枝桠甚至是向上的,主干很大,叶子凌乱,紧挨着未河,树上在春夏交替的时候,还会出现很多泡沫,听母亲说,那是一种叫“水洼洼”的薄荷绿色大青蛙吐出来的,里面有它的卵。出于好奇,我用小木棍玩过那些纯白色的泡沫,只是一直没有在树上见到那种叫“水洼洼”的薄荷绿色大青蛙,我想着应该就是和柳树的嫩叶子一个颜色,因为我从书本上得知,很多动物为了躲避人们的捕杀,会让表皮呈现和植物一样的颜色,让人们难以发觉,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这些是普通寻常的事物,都是被大人们忽视的事物,却让我感觉有种特别的存在。我开始对未知的世界产生好奇,对每一天都充满了新的期待。我像男孩子一样调皮,甚至比男孩子更调皮,爬山上岭、爬树上梁都没有一点畏惧,更别说是在捉住的蜻蜓尾巴上套绳子这种事,而且喜欢牵着绳子的一头,然后放开蜻蜓的翅膀任它飞,任它怎么也飞不出自己的手掌心;有时蜻蜓飞远了,又被轻轻扯回来,看着蜻蜓飞累了落下来,以此为乐。这样玩了几次后,我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再捉住蜻蜓,也不套绳子了,就是看看自己能不能捉到。再后来,听奶奶说,蜻蜓是雷公养的鸡,不能乱捉,我又对蜻蜓敬畏起来,不再作为戏虐的对象。长大后我才明白,自己才是那只被套了绳子的蜻蜓,线从脚下的这片土地里长出来,一直牵在母亲手里。我有时看到停在草间或是石头上的蜻蜓,会蹑手蹑脚地走近,想好好观察一下,见蜻蜓原本向上翘的尾巴和翅膀,往下一压,大头眼睛一转,就是要准备起飞了。
时光就是这样消磨的。印象中,未河的水从来没有被冻住过,哪怕下再大的雪,田间的水洼、家里的水缸里都结了厚厚的冰,未河水依然欢腾得不知所以地流淌着,因为它的源头是活水,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本能地流动,就像我的童年时光,我热爱着的家人和脚下的土地,无论我的脚步奔向何方,它的源头就是未河水的源头,它的欢呼雀跃就是未河水的欢腾,它是活的,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本能地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