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手术（组诗）

刘华，江西莲花人，诗歌散见《扬子江诗刊》《星星》《诗潮》《中国诗歌》等刊物，著有诗集《恍若星辰，恍若尘埃》，曾获第六届扬子江年度奖青年诗人奖等。

蝴蝶

最怕那只蝴蝶

突然飞出身体的亚马孙河流域

斑斓的羽翼在筹集积雨云

而我们在微风中相安无事，等雨发酵

遥远的人和事不请自来

窗外樟树上的舌头在墙面跳着芭蕾

多年前的论辩仍泛着火焰或星辰

不知者，已无人怪罪

小花

小花在举行葬礼

它将自己埋在一棵樟树下

或者一片片树叶里

写下墓志铭

死亡降落伞一般

只有一次

最多两次

一抔黄土，安葬肉身

一曲《大悲咒》抚慰灵魂

被死神接走的小花

没有诅咒

也不问车手

为何在山林间行色匆匆

拾稻穗的女人

嘴唇一触碰田野

眼内的火就滋滋响

村中的老妇人趁收割机

叼着烟斗远遁

手挽斗大的竹篮出门

乌鸦和麻雀在空中侦察

如妇人的姊妹们

先后降落到收割后的稻田

散落的金粒遍布眼眸

让她的喜悦，慌了神

一遍又一遍，向大地鞠躬

落日

有一个黄昏我执迷于落日倾倒蜂蜜

仅有一辆单车可供选择

出发时何必因人废途

谁也无法阻止车轱辘在世上自转

如果我走出很远，村庄会以双倍的速度

朝反方向奔跑

到心灵的地图之外，仍无法接近

太阳，坠落并不溅起一点火星

而我身体里的月亮，被一团火烧云

燃烧成一片无止境的山峦

声音手术

出租房的四面墙，美学可以创造

海水蓝蔓延门锁

这是她的生活哲学，我有时不能理解

在出租房费劲装饰

除了声音不可把控

诸如头顶轰隆的航线，楼下被惊扰的电动车

刀砍在砧板上……

她便在耳朵上花工夫

如耳塞，耳机，用银色隔音棉对窗户手术

甚至语言催眠

她目前能做的只有这些

其实往后推两个月

她根本不要动一根指头

稻

向太阳借光，向云朵借雨

在蛙鸣中喷洒稻花香

直至顺应本心，长成一片金黄

父亲提着磨亮的镰刀，弯下村庄的腰

每长高一寸，就离死亡近一寸

正如我不想长大，但又矛盾——

植物性的东西，就是这样

一到秋天，就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栗子林

一片遮蔽的栗子林

虫啁和鸟鸣行驶在各自的轨道

大地拾起一片片枯叶，舍不得扔掉

编织成一张秋色的毯子

当我们踩在雨纷纷的清明

那咔咔声，似在敲响祖母的石门

——曾在刺痛中掰开栗子球

而现在，我沉迷于落叶

雨伞

睁开你的眼睛

细雨不会在黑夜迷路

沿着桂树的枝叶返回地面

三三两两的雨伞

撑开移民区湿漉漉的街道，很快

被昏黄的白炽灯照亮

其中一把黑雨伞，收拢脚步

停靠在一只墨绿色垃圾桶旁

她弯腰徐徐前行，像提灯深入矿井

让自己潜入黑暗中

然而，已经不可能了……

在鐵仔山公园

登上山顶，看见

两公里外的海岸将波光粼粼运至南海

不能称之为旅行——

我的脑袋里总闯入眼前之外的事情

山下之外的藤蔓

我听不见印度榕上面的鸟鸣

也没有察觉山路边的芦苇，触摸风时

洒落的芦花

而一只山蚂蚁，在一棵皂角树与它的影子之间

用了一个午后

奔走，觅食，预报天气……

对观察者视若无睹

刺客

雨声填充马鞍山

茶亭瓦片之下，等雨停歇

一名刺客以花斑蒙脸，伺机

向我袭来

不知为什么，现在如此

犹豫，对一剑刺入后背的敌人

一再拱手相让

——起身入雨

这时两个人不偏不倚，步履和谐

朝一盏昏黄的白炽灯走去

无眠者

我什么也不能赶走

卷帘门落下，行李箱滚动地面

头顶航线上的轰鸣

并不是用耳塞堵住耳朵

就能盗走铜铃

我尝试了很多方法，以音乐针灸

在被窝中潜泳

所谓的对抗不过是逃避，逃避

是另一种对抗

凌晨两点，它们开始消失

楼下的街道和天空都还给了梦境

我对这些声音也有了

深刻的理解

伸手触及黑暗中的呼吸

温热的二氧化碳

正好被一公里外的榕树需要

我们

若干年后我们离开共同

生活过的湖畔，来到八百公里外的城郊

一间当地的民房

你点燃一支又一支煙

时间或城市

不会改变一个人的属性

或许我们成了另一个人而不自知

刻意制造海市蜃楼

再也没有词语从嘴中说出

我来到阳台看看你呼吸的街道

天空或黄昏的云

趁机到记忆的关隘

捡一些麦粒

过去的人和事从原野走来

当我们触碰“理想”这只野兽时

天空暗下，而屋内亮堂

孤独的老人

拐杖导航

腿上附着巨石

蹒跚而来

语言如柴薪

嘴唇，唯一的火柴棍

他拦住灰色的斑鸠

以为找到顾客

——灭火器喷出泡沫

蛛网在风中摆荡

粘满了尘埃

山顶

你到达过山顶，就知道每一样东西

都在缩小，都显得无用——

而山下的高楼不过是一堆积木

你想象过自己是一只鸟

在空中俯瞰，仅仅停留在想象

就心满意足，在下山之前

只要喊一声

就有一个朋友回应，喊十次

就有十个朋友

仿佛云朵在田野上栽种

一边施雨，一边等秋天到来

蚂蚁

地上一只蚂蚁，抬着另一只

枯死变形的蚂蚁

它埋头朝家的方向

翻过了一处草丛

几乎没有停下脚步，悲伤

令它充满力量

它那么着急回到家中，将这痛苦分给家人

一路奔跑着

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山中

日暮

没有人像夸父

对一天的消逝充满敏感和不安

去追吧，而运砂船行驶缓慢

整条河流如此马拉松

远远望去，黑夜像海绵一样拥挤而来

城市如一幅水彩画铺开

有人在堤岸边有序地

为鱼钩上饵料

千万盏灯

似发亮的鱼在河流中

一生

他们已经跑不动了

连起身的动作也无法完成

出租房后面的墓地

已被生活剧终

我在高速路上奔向他们

三分之一的路程远在脑后

其实我想慢下来，和身边的爱人

沙滩漫步，到无人知晓的地方

将人生的需求降到最低

世俗标准统统绝弃

呵，但我明白

整整一生，我都会在胸前

烙上乞丐的标签

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行乞

闪电

一条条浑身发光的蛇

在屋顶之上盘旋，乌云之间吐着信子

寻找猎物

有时瞄准弯腰田野的人

便扑过去，有时劈开一棵树

仿佛树中有灵

而放风筝的人

企图将它从天上诱到地面

捕捉

我们偏爱一盏灯的光芒

只要一按开关

月亮白，玫瑰红，柚子青……

纷纷在眼中擦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