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泉青 杨柳成
长期以来,19世纪的音乐作为西方音乐的重要组成部分,一直占据着世界乐坛及音乐生活舞台的中心。关于19世纪音乐的种种现象,也成为今天音乐学研究与音乐史论的核心内容。如今,19世纪音乐的研究已然浩瀚如烟,目前在中文语境中较为突出的论著有“诺顿音乐断代史丛书”《浪漫音乐——十九世纪欧洲音乐风格史》(列昂·普兰廷加著,刘丹霓译,上海音乐出版社)、《19世纪音乐史》(格奥尔格·克内普勒著,王昭仁译,人民音乐出版社)、《十九世纪西方音乐文化史》(保罗·亨利·朗著,张洪岛译,人民音乐出版社,现收录于《西方文明中的音乐》第十五至第二十章)三本。三本论著以不同的写作思路、研究方法、内容侧重对十九世纪音乐的诸多内容作了深入的探究,有着深厚的学术价值。
近年来,由美国诺顿出版公司精心打造的“文化语境中的西方音乐”(Western Music in Comtext)系列丛书中的《19世纪的音乐》(Music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成为19世纪音乐研究的最新研究成果。由哥伦比亚大学的瓦尔特·弗利什(Walter Frisch)教授主笔,于2012年在纽约诺顿出版社出版;2020年中央音乐学院副教授刘小龙将其引入中文语境,由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出版。正如瓦尔特·弗利什教授在丛书前言中所说的:“音乐绝不仅仅包括纸面上的音符和录音中的音响,而是由人类在特定时空根据相应体制创造的结果。……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学者们以富于启发和想象的方式不断扩宽研究领域,探索着同音乐相关的文化、社会、知识和历史的语境。这一新趋势、新视角正好反映在《文化语境中的西方音乐》各卷之中。”[1]《19世纪的音乐》深受社会学的影响,致力于寻觅社会文化语境在音乐作品风格演变中的重要意义,凸显了音乐与社会环境、文化、政治等一系列文化背景之间密切的联系,诠释了近年来学者们对西方音乐史传统撰写模式的深刻变革。全书共由十三章组成:19世纪音乐及其文化语境;浪漫的想象力;音乐与梅特涅统治时代;歌剧产业;推动音乐传播:批评与演奏;让音乐言说:标题音乐与特性乐曲;超越浪漫主义;理查德·瓦格纳和瓦格纳主义;威尔第、轻歌剧和流行时尚;音乐会文化和“大”交响曲;美国的音乐生活和社会身份;“世纪末”与现代主义的诞生;19世纪音乐的声响。
面对19世纪庞大且错综复杂的音乐历史,瓦尔特关注的焦点是19世纪音乐所身处的特定文化生活的整体氛围,意在勾勒出一幅19世纪音乐文化生活的动态图景,书写一本社会背景和音乐之间紧密联系的历史书。瓦尔特坚信,对于19世纪音乐史应该凸显与传统撰写模式的区别。在他看来,“以往的音乐史只关注伟大音乐家及其作品,忽略了影响音乐生活的更为广阔的文化事件,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各色人——表演者、观众、资助人、经理人、乐评人、教育者和出版商”[2]。而《19世纪的音乐》恰恰对这些给予了充分的关注。
在具体章节内容的安排上,瓦尔特选择了与众不同的路线:以呈现各类音乐文化生活为主,采用类似于专题性研究的模式展开。这不同于克内普勒对音乐历史进行考察的写作思路。《19世纪的音乐》将19世纪的音乐分为上下半世纪两大板块。19世纪上半叶,设置梅特涅统治时期的音乐生活、歌剧、音乐批评、标题音乐四个部分。在这里,瓦尔特将音乐视为一种大众音乐,聚焦于讨论“1830年的一代音乐家”作为作曲家、评论家、演奏家以及音乐活动组织者的不同角色在这种音乐生活中的活动。19世纪下半叶则设置瓦格纳、歌剧、交响曲三个部分。瓦尔特指出,“19世纪下半叶的音乐‘成长起来,失去了二三十年代的某些纯洁性,同现实世界的科学、技术、政治和民族身份直接沟通介入。”[3]民族斗争、阶层差异等成为此时期的音乐家们不得不面对的难题。因而,在此作者集中探讨音乐家在19世纪晚期同现实世界和音乐生活之间的沟通,强调音乐家个体与社会的紧密联系。
其中“歌劇产业”的撰写极具特色。瓦尔特认为:“19世纪的歌剧产业囊括了许多类型的专业人才——歌剧经理人、作曲家、剧本作家、设计师、舞蹈编导、舞蹈家和歌唱家。”[4]这些“人”激发并促进了歌剧产业的生命力。因而,在讨论意大利、法国、德国和俄国的歌剧时,作者非常强调对剧院经营、剧院经理人、歌唱家、作曲家的地位、国家的政治体制等内容的说明与阐述。同时注重阐述“人”催生了不同国家歌剧的独特性和不同情节的选择,集中呈现出了歌剧作为一种演出活动所编织起来的庞大体系。
《19世纪的音乐》作为一部论述19世纪音乐的文化史论著,如何处理“音乐”和“文化”之间的平衡关系极具考验。作者在此书的“前言”中就指出:“人们对这些丰富遗产的深度鉴赏并不能通过频繁接触予以实现,而是要对同音乐作品创造与聆听的相关历史、社会和文化语境做一番探索。”[5]因此,《19世纪的音乐》的常用论述逻辑是先把音乐放置于一个大的社会文化语境中进行审视和观察,随后聚焦于这一时期最为显赫的音乐体裁,接着再关注到作曲家具体的创作。瓦尔特希望做到,通过将音乐纳入适当的文化语境中,以说明音乐作为一种社会产物,它不可能独立存在,其与社会、受众、其他艺术形式、生产等多种因素相互影响、密不可分。
19世纪下半叶,西方音乐不再像巴洛克、古典主义时期那样可以将音乐归纳为一种具体的音乐风格,它更多地表现为多样的音乐文化现象。因而,《19世纪的音乐》在论述具体音乐之前,首先叙述了1848年自由主义革命所导致的社会问题,包括反浪漫主义、悲观主义、现实主义、历史主义和民族主义,具体呈现了19世纪后半叶的社会状况和思想发展的清晰脉络。这些都成为后文我们审视瓦格纳、威尔第、勃拉姆斯、布鲁克纳、柴可夫斯基等音乐家的文化语境。借此,我们可以清晰地理解到瓦格纳歌剧改革和创作中的神话英雄和悲观主义、捷克音乐家作品中的民族意识的根源,等等。CB27A9E1-6828-47F4-89C4-F9D5C2FD452F
再如,第十章“音乐会文化和‘大交响曲”中对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的叙述,其并非对作曲家的生平与作品的平铺直叙,而是聚焦于两位作曲家的不同信仰和支持者。瓦尔特认为“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两人拥有的不同意识形态和社会范畴的支持者,反映着那个时代维也纳的文化势力和音乐作品之间的特殊关系。”[6]因此,作者以19世纪音乐会文化的境况和19世纪晚期大型交响曲创作的局限性为引子,转而将视野放在维也纳整个大文化环境中,以此审视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两位作曲家的创作。两者因文化氛围所导致的创作理念与作品反响皆有不同。作为勃拉姆斯的研究专家,瓦尔特以作曲家所深处的文化环境为切入,呈现了对勃拉姆斯另辟蹊径的描述。
另外,在《19世纪的音乐》中,我们几乎能够在每个章节了解与接触到各章主要论述对象所处的社会条件、经济、科技、政治背景等。例如,在对贝多芬和舒伯特的叙述中,作者全面地描述了当时维也纳的社会环境(维也纳会议)和文化现象(彼得迈耶文化),对同一文化现象的不同态度直接导致了两位音乐家作品中反映的不同时代价值。在叙述世纪末的音乐时,也不忘论述19世纪末的世界全球化、科技发展及人类的不平衡一系列的社会现象。
《19世纪的音乐》写作于21世纪,因此,有意识地吸收当代西方学术思潮的新观念是本书的另一写作亮点。进入20世纪,“新音乐学”的研究理念占据了西方音乐研究的主导地位,其将目光转向了种族、社会性别、性征、阶级等,结合了释义学、人类学、社会学等多学科进行交叉研究。其中最突出的是女权主义。瓦尔特在撰写《19世纪的音乐》时,正充分地吸收了“新音乐学”研究理念,对音乐史写作的传统模式进行了革新。《19世纪的音乐》有意关注对女性作曲家、演奏家相关的音乐文化的考察与阐述,包括女性音乐家的婚姻、社会地位、孕育、所受教育等内容,集中展示了女性音乐家在19世纪的音乐生活中生存状态、地位及其贡献。所关注的女性音乐家包括克拉拉·舒曼、范妮·门德尔松-亨塞尔、艾米·马西·切尼·比奇等等。
瓦尔特将音乐学术领域的最新研究成果纳入《19世纪的音乐》的另一体现是对美国音乐的关注。本书设置了单独的一章来详细阐述美国的多元音乐文化。瓦尔特认为:“长期以来,我们始终聚焦于西欧所谓的古典音乐传统,忽视欧洲‘流行音乐或民间音乐。然而美国的音乐呈现出了一幅不同的图景,古典音乐传统只是作为音乐生活的一小部分而存在,另外的部分则是最广义的流行音乐。”[7]虽然19世纪初的美国音乐发展还不够成熟,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后几十年中,其蓬勃发展促使美国成为现代音乐的中心之一,对世界音乐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特别是美国的流行音乐。进入20世纪,美国音乐研究也一度成为音乐学界研究的热点。因此,将美国音乐列入19世纪音乐的研究范围,对其前期的发展作概述与考察是可行的且有必要的。
另外,《19世纪的音乐》对柴可夫斯基的死因的论述也体现了其将最新的学术研究成果纳入其中。在过去柴可夫斯基的死因曾处于热烈的争论中,至2000年,其真正死因才被最终证实是因在霍乱期间喝了一杯未经煮沸的水。写作于2012年的《19世纪的音乐》正明确地注明了这一点。这区别于其他的19世纪音乐史论著。
对于以上几点的关注,是其他19世纪音乐的断代史专著所缺乏的,例如《浪漫音乐——十九世纪欧洲音乐风格史》《19世纪音乐史》等。《19世纪的音乐》在此凸显了对学术界最新研究成果的吸收,促进了音乐史的写作与当代音乐学发展变革趋势的相适应,并为其注入了新的活力。
译者刘小龙老师将新时期19世纪音乐研究的最新成果—— 《19世纪的音乐》引入中文语境,无疑展现了译者敏锐的眼力。在内容上,该中译本完整地呈现了19世纪的音乐历史,保持了原文的行文风格,其中包含大量的专业术语、专业知识。可见,作为专业学者,刘小龙老师拥有丰厚的专业知识储备与治学毅力。但是,在语序逻辑的相关问题上,该中译本却显示出了不足之处,其行文常常显得过于平铺直叙,个别句子拘泥于原文的句子结构和语序。
中译本第90页,“这位漫游于旷野之中的人物被群氓诽谤和中伤。他承受着世间的苦难,最终升到天堂。伊利亚成为耶稣的先驱。”(As a figure who wanders in the wilderness,is vilified by nonbelievers,suffers,and at the end ascends to heaven,Elijah becomes a precursor of Jesus.)对照原文和译文,我们不难发现译者在此将原文的长句划分为三个完整的句子。但在笔者看来,在此句中采用断句的方式稍显不适,反而让读者难以明白其中的意思。“这位漫游于旷野之中的人物”与“他”在这里明显指的是“伊利亚”,“伊利亚作为一个游荡在荒野的人,被非信徒诋毁,承受着世间的苦难,最后升入天堂,成为耶稣的先驱。”并且译文按照原文的顺序将“Elijah becomes a precursor of Jesus”单独划为一句,则导致了“伊利亚成为耶稣的先驱”与上下文逻辑不通。
中译本第22页,“当我们把音乐作为一种独立艺术加以言说时,由于轻视各种辅助,反感同其他艺术(诗歌艺术)的混合,我们是否能够不要总用特定的意义限定器乐音乐,而让它符合音乐的特质纯粹地加以表现呢?”[8](when we speak of music as an independent art, should we not always restrict our meaning to instrumental music, which, scorning every aid, every admixture of an other art(the art of poetry), gives pure expression to musics specific nature, recogniz able in this from alone?)原文所引用的霍夫曼對浪漫音乐的观点包含了较难理解的长句,而译文基本遵循了原文的语序,这让读者在初次阅读译文时稍显困难。如果我们将英文句子中的从句拆分出来,原文的意思更加容易理解:“当我们评说作为一门独立的艺术的音乐时,我们不应该总是单指器乐吗?器乐是一种纯粹地表达音乐的特殊性质的艺术,摒弃任何其他艺术(诗歌艺术)的帮助与掺和。”CB27A9E1-6828-47F4-89C4-F9D5C2FD452F
译本第194页,“勃拉姆斯似乎过于醉心于一边倒的伟大和严肃、艰难和复杂,以及对审美感官的消耗。”(Brahms seems to favour too one-sidedly the great and the serious, the difficult and the complex, and at the expense of sensuous beauty.)译者将“ the expense of sensuous beauty”直接翻译为“对审美感官的消耗”显得尤为直白。若将整句翻译为“勃拉姆斯倾向于过度的伟大和庄重、困难和复杂,却牺牲了感官上的美妙”[9]似乎更加通顺自然。
既忠于原文,又追求译文的可读性,达到译本的“雅”的层次,这是一项艰巨的工程。它极其考验译者的专业水平与语言功底,但这却是一部优秀的译本理应具备的。而平铺直叙的行文直接导致了《19世纪的音乐》的可读性不强,与“优秀的译本”的标准还有一些距离。
瓦尔特·弗利什的《19世纪的音乐》将音乐置于广阔的文化语境中加以审视和考察,集中地展示了19世纪音乐作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的新面貌。这种从文化语境中讨论音乐的写作思路,不仅让读者能够掌握19世纪音乐的本体,也能充分了解音乐周围的种种文化生活与环境,不失为音乐断代史的研究提供新思路。同时,《19世纪的音乐》也存在需要反思的问题。作为一本音乐断代史,“面对复杂庞大的对象,历史学家必须采用某种概念性的框架去組织和规范历史所提供的材料。”[10]在这一点上,《19世纪的音乐》一展无遗,它始终保持沿着一条清晰的脉络对19世纪的音乐作梳理与诠释,这里体现出了断代史所应具备的有侧重点。但一本音乐断代史,不仅要在有限的篇幅中,既有侧重点、有选择性地构建逻辑框架和思维脉络,还要完整地呈现一个时代音乐的全貌。但是对于音乐的全貌,《19世纪的音乐》在内容上存在欠缺。其大部分音乐现象的阐述仅仅是选择部分重要的音乐家的一两部作品,这大概也是急于追求“文化语境”所导致的结果。因而,在笔者看来,《19世纪的音乐》作为一部19世纪的音乐断代史,它更适用于作为补充材料的存在。如果期待将《19世纪的音乐》单独作为一本能够了解19世纪音乐全貌的音乐断代史专著,那么这本书在内容上还是显示出了某些不足。
[1]〔美〕瓦尔特·弗利什(Walter Frisch)著、刘小龙译:《19世纪的音乐》,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20年第1版,第1页。
[2]同上,第4页。
[3] 同上,第141页。
[4]同上,第76页。
[5]同上,第4页。
[6]同上,第191页。
[7]转引自〔美〕瓦尔特·弗利什(Walter Frisch)著、刘小龙译:《19世纪的音乐》,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20年第1版,第209-210页。
[8]〔美〕瓦尔特·弗利什(Walter Frisch)著、刘小龙译:《19世纪的音乐》,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20年第1版,第22页。
[9]周炜娟著:《改革者勃拉姆斯》,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0年第1版,第14页。
[10]杨燕迪、孙国忠:《西方音乐断代史研究导论(Ⅰ)》,《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5年第2期,第15页。
吴泉青 广西艺术学院音乐学院2021级研究生
杨柳成 广西艺术学院音乐学系教授CB27A9E1-6828-47F4-89C4-F9D5C2FD452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