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禾,甘肃庆阳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现居杭州。小说、诗歌散见于《十月》《诗刊》《人民文学》《山西文学》《西湖》《长江文艺》《雨花》《作品》等刊。
1
两天前的上午十点,我第三次去东直门南小街找那位老中医,一位气质羞怯的干瘦老先生。他一边用微颤的二指禅在键盘上小心翼翼敲药方,一边笑眯眯说:“确切地说,是胃在叫,不是肚子叫。”抬头看我一眼,又说,“别担心,继续吃药,叫一叫就不叫了。”母亲的电话就是那时打来的。我到诊室外接起来,问出了什么事,母亲说没事,可刚提起哥哥的名字就泣不成声。父亲在一旁埋怨母亲只知道哭,然后接过电话,说我哥闯祸给公安逮起来了,问我能不能抽空回趟家。
一回到天通苑租住处,我就给父亲去电话,问他具体情况。父亲只知是因为和别人打架,细节全说不清楚。“公安给了地址,说是,”我听到他打开一张纸,“兰州市,新城区,天河派出所。”停了一下,又把地址重复一遍,“说是关在那里。”我在想该怎么办。父亲说:“你在外面跑,认识人多,看能不能找找关系,活动活动。”我没说话。父亲继续说:“那地方,一进去,人就坏了。”说完等我回应。
没等到回应,父亲终于说:“你看吧,太忙回不来的话,就……”声音里已满是失望。我打断他:“我知道了。你和我妈别着急,我打听一下。可能这几天回去一趟。”听得出,父亲又呼吸畅快起来,“好,那好,好好。”我迟疑,是因为经过几秒钟考虑,我意识到这事我几乎没什么把握。
我怕是诈骗,给老同学张宁打电话,让他帮我跑一趟,先查一下。张宁没接,半个小时候才回电话。我说了情况,张宁说:“洗脚呢,没空,你听,”故意发出猥琐的声音,“我挂了啊。”真挂了电话。我又打过去,他好半天才接,我劈头盖脸说:“遇到事情就躲,还是不是儿子娃娃?”张宁大笑起来,我听到汽车正在打火。一个来小时后,张宁来电话,确认了信息:甘飞明,男,31岁,关押于兰州市新城区天河拘留所,涉嫌非法拘禁。
接下来的两天半里,我将老医生开的中药从一日两袋调到一日三袋,想尽可能喝完。今天下午去火车站前还热了一袋喝,可即便如此,还是浪费了三天的量。上火车后,我给父亲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先回家,再去兰州。父亲连说好好好,“我这就给你烧炕。”母亲要说什么,被父亲喝止了。实际上,即使母亲不出声,我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太了解母亲急躁的性情了,她怕我回家可能会延误时机,但事情没那么简单。张宁后来又打电话,让我早回去一天,多了解点具体情况,调解时好说话。他帮忙联络拘留所,提前安排了调解,1月17日,星期五。
车厢广播说了预备熄灯,那个足有两百斤的内蒙古老头,突击似地拿出两个鼓囊囊的白色塑料袋。“讲义气吧?”他掂掂两只袋子,对邻铺的人说,“知道我好这一口,给弄这么多,你看,还配了蒜。”一袋清真羊肉,一袋剥好的大蒜。他刚说出“蒜”字,我就感到不适。当他吸溜着嘴吃了几口羊肉和一瓣大蒜时,在那种夹杂着某种恶臭(这正是我自小不吃蒜的原因)的辛辣冲鼻的气味刺激下,我的胃开始泛酸了。我赶紧起身,往车厢衔接处走,想着去那儿透透风,兴许会好一些。
两个男人在那儿抽烟,一个穿破洞牛仔裤的青年,靠着卫生间的侧壁,一个黑瘦的秃顶中年,干脆蹲坐在过道上,屁股下面是一个破旧帆布包。到他们近前时,二人双双抬头看我。中年人眼神飘忽潦草,一掠而过。牛仔裤青年却极其警觉,眼神中透着一丝似是而非的威胁,他脖子上纹着一个藏青色文身,图案的大部分遮在蓝色衬衣领下面,看不清是什么。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压抑,乃至不安。
我面向车门上黑黝黝的玻璃站着,看着窗外,能看到载着我的列车在黑暗的华北平原上奔驰。玻璃上除了我自己的模糊黑影,就是身后那两人明灭的香烟火影。车厢熄灯,我返回时,那两人已经不见。在大蒜、脚汗和泡面的混杂气味中,我爬上卧铺,想趁鼾声还没响起赶紧入睡,可胃又一次汹涌着叫起来——仿佛身处荒野,被嚎叫的怪兽包围。
2
天气阴沉,大雾弥漫,背阴处的墙根下堆着一溜肮脏的积雪。
张宁打电话让我往东广场走,说他打了个红领带,又说:“我看周围还没有打红领带的,好找。”灰雾似雨似霜,弥漫着,至少十米之内才能看清人形。停车场里许多车都打着双闪,但隐约打红领带的,还真只有一个。一看到我,张宁就一边解领带一边抱怨:“为了你老甘,我也真是憋屈,”把领带递给旁边一个身材饱满的女孩子,“这东西绑在脖子上,上吊一样。”
我问他怎么想出打红领带接站的馊主意,张宁大笑起来:“那你不是很快就找到了?你看这雾霾严重的。你不知道吧,”他指指红领带,“这可是特朗普爆红款,专配成功人士。”我说行了行了,我开眼界了。张宁转头看身边的女孩一眼,说本来不想打,“小兰非要我打起来,要看看我成功人士的派头。”听张宁说到她,那女孩趁机微微颔首,向我打招呼,竟然说:“甘局长好!”
我奇怪她怎么叫我甘局长,看向张宁,这家伙马上油嘴滑舌说:“甘局長辛苦了。”又对女孩说,“小兰,你先把车启动了,一会儿看看甘局长坐哪部。”说完神秘地向我挤挤眼。女孩儿去旁边发动了一台黑色奥迪A5。张宁身后是一台红色宝马X7。我看看张宁,他说:“老甘,是这,反正雾大,路上也不好走,一会儿我们去洗脚、吃饭,休息一下,等雾散了,奥迪你开走,我就不陪你回老家了。”
为我备车的事,张宁事先一点儿没说,我知道他近几年卖房子发了财,没想到如此财大气粗。我明白他的真心诚意,但还是推辞了。“老甘,你怎么还是这样?”张宁顿一下,声音变得低沉,“我跟你说吧,你要是还拿我当兄弟,就不要叽叽歪歪了。”
“这样吧,”我知道张宁的脾气,再坚持就是却之不恭了,“你这豪车就算了,家里摊上这样的事,本来也不富裕,开个奥迪回去算什么意思?我租个车吧。”
张宁高兴起来,说还是我考虑周到,转身吩咐那女孩,让她找人把公司的别克开过来,又让她先回。我们上了宝马,混响音箱正从车内的四面八方飘出腾格尔那一惊一乍的歌声,“奔驰的骏马,洁白的羊群”,音质很好,空气经过牙缝的摩擦声都听得真切。女孩开着奥迪出了车位,降下前窗向我们这边挥挥手,开走了。我问张宁,乐乐和康康是不是在上学。张宁看我一眼,一脸疑惑说:“今天星期四嘛,不上学干啥?”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上下学谁接送?刚才那女孩?”
“老甘啊老甘,”张宁笑起来,“你放宽心,小兰也就是带着玩一玩,不会影响家庭。我估计,这些事曹海燕知道。无所谓,我挣那么多钱都归她管,她才懒得在乎这些事。男人嘛,不就这些毬事嘛。”
大雾有了要散开的意思,云层后面甚至透出一点若有若无的暖光。张宁几次提议请我去火车站对面洗脚休息,我都拒绝了。没多大一会儿,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开来一辆酒红色的别克,停在张宁的宝马旁。我和张宁告别,驾车离开。出城时,太阳完全出来了,只是像漂浮在灰色海水中的一个惨白的球,毛茸茸的。
雾霾太重,车不多,也开不快,但一路还算顺利。进入县道时,稀稀拉拉飘起了雪。雪不算大,路两边的冬麦田还一片黯淡的墨绿,地埂下隔三差五积着的雪堆更惹眼了。进入乡道时,雪大了起来,路旁的老树、房子、麦草垛,都盖上了一层灰暗的白色,另一邊的沟壑则完全在一派苍茫中。雪片在风中回旋,飞蛾扑火般覆下来,吸在挡风玻璃上,黑色的雨刮器咕咕地刮着,刚刮掉一层,又一层已经积起。我心中不安,生怕一夜之后大雪封路。
很快,就看到父亲和母亲在院子前的村路上张望。到近前时,我控制车速,他们伸着脖子,往车里望。父亲还穿着那件黑色呢子大衣,母亲还穿着那件酒红色的羽绒服,哲哲则穿着一身亮丽的黄色羽绒服,身上落着雪。我轻轻摁了下喇叭。父亲明白了,赶紧伸开胳膊,将母亲和哲哲拢到一边,给我让路。麦草垛旁边几只灰突突的老母鸡惊得大叫起来。
“叔叔,你回来啦!”刚开车门,哲哲就跑过来打招呼。我这才想起没给孩子带个礼物,只好掸掸他头上的雪,说:“快回屋吧,雪这么大,都成白头翁了。”孩子高兴地抓着我的手,说:“三个白头翁,爷爷,奶奶和我。只有叔叔不是白头翁。”小手热乎乎的。
我和哲哲进了院子,父亲和母亲还在回头看那辆别克车。屋里烧了炕,又生着炉子,暖烘烘的。炉子上坐着一只不锈钢水壶,水已沸腾,唰唰从壶嘴中溢出来,一落到火炉上,噗一声,瞬间变成一股白烟。白烟消失后,留下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气息,在屋子里流散。铁皮烟囱管将烟排向屋外,但房间里还是弥散着一点极淡的煤烟味。
“叔叔,给你吃个苹果。”哲哲不知从哪里拿来一个透亮的富士苹果。
“谢谢哲哲,”我接过来,顺口说,“叔叔这次回来太匆忙,忘了给你带礼物。明天要去兰州,到时候给你买。告诉叔叔,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个黑色的靴子,”他想了想,又说,“要不还是小猪佩奇书包吧?”
“哲哲,爷爷不是给你买了新书包,怎么还要?”父亲和母亲一前一后进门来,母亲将我的背包提过去放在炕头上。
“爷爷,不是我自己要的,”哲哲说,“叔叔说他太匆忙,让我说要什么,礼物。”他看了看我,又说,“真的是叔叔让我说的,不是我自己要的。”
“叔叔明天去兰州,回来时给你买。”我拿过一只小凳坐在火炉边。
“明天去?”母亲问。
“明天去。”我说,“定了时间,明天下午调解。”
“那家人来吗?”
“来,就是和他们调解。”我说,“如果他们不坚持追究法律责任,就没啥事。”
“那好,那好。”父亲说,“我们给人家服个软。”
“肯定的。”我顿了一下,还是说,“估计要赔些钱。”
“赔钱?”母亲说,“得赔多少?”
“这要商量。”
“两三万差不多吧?”母亲问。
“我估计,”父亲说,“没有个五六万,下不来。”他叹了一口气,又说,“现在这社会,两三万够干个啥。”
“希望能谈成。”我说。
“就尽着五六万、六七万谈吧,”父亲深沉地说,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作了这个重要决定,“就当飞明花一年的收入,买个教训。”
我本不想再说什么,但犹豫一下还是说:“希望可以吧。只怕人家油盐不进。如果闭着嘴巴不吐核儿,一定要整人,那就谁都没办法了。”我怕父母太乐观。
“那可怎么办?”母亲声音中满是急躁。父亲抬头看母亲一眼,示意她听我慢慢说。但母亲紧跟着又问了一句,“要是那样,可怎么办?”
“要是那样,”我说,“就不好办了。现在正是扫黑除恶的严打阶段。”
母亲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眼泪还是流下来。父亲端着他装了足有半杯茶叶的玻璃杯,微微歪着头说:“就别哭了,”陡然提高声音,“哭哭哭,成天就知道哭,哭有啥用?你知道松明回来这一趟,担着多重的担子?怎么不会为人想呢?哭哭哭,你这几滴眼泪都是负担。”
“爸,没事,”我赶紧劝说,“我只是这么一说。我们要做以防万一的准备,”又转向母亲,“妈你也别着急,结果会怎样,现在谁都说不准。”
母亲擦掉眼泪,父亲说:“松明一早下火车,你赶快给做点饭去。”母亲出去了,哲哲本来神情凝重地听着,母亲一走,他也跟了出去。父亲起身倒了一杯茶,递给我,又指指我手里的苹果,“后院那苹果树上的,你尝尝。”说完出去了,过了一小会儿,拿着两个馒头进来,打开火炉下的烤箱,小心翼翼放进去。
“味道怎么样?”父亲问。
“挺好的。”
“箱子里还有,就是留给你和哲哲吃的。”
“我嫂子今年回来了吗?”
“唉,”父亲叹一口气,“七八天前回来,拿走了衣服,萌萌也带走了,说去娘家。”
“在娘家待一阵子也挺好。”
“你不知道,”父亲抬起右手,扶在额头上,“我怕是不成了,你哥这婚事。”
“就因为出了这个事?”
“应该还有别的事情。”父亲说,“今年春季就闹过一次,闹得很凶。”
“啥原因?”
“败家子,喝醉了酒,骂人家,可能还推搡了两下。”
“这次的事,我嫂子知不知道?”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咱不清楚,”顿了一下,父亲说,“我估计是知道的。毕竟两个人都在兰州。咱没接到公安电话之前,人家也没说过。公安说老早就联系过家人了。不联系她联系谁?我推测,这婚事怕是难保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天村里有在兰州打工的几个娃娃回来,我打听了一下。说是……”父亲俯下身,打开火炉下的烤箱,翻了翻馒头,“说是你嫂子上班的电子厂里,有个兰州郊县的青年娃娃,怎么和你嫂子走得近,就因为这事,把人家打了一顿。”
“单是这样的话,也不理亏。”
“打了人家,听说回到租来的房子里,又和媳妇闹腾。这事都过去了,有一天看到媳妇和那娃娃聊微信,当场把媳妇打了一顿。听说邻居报了警,警车一会儿就来了,把人抓走了,关了一两天,批评教育一番,也就放了。”
“那后来,又怎么回事?”
“派出所放出来后,又带几个狐朋狗友,跟踪那个小伙子。一天晚上,把人家抓住,带回一个河北小伙子租的农民房里。”父亲停了一下,递给我一个烤得金黄的馒头,“烤好了,你尝尝。”我接过来,他又提醒,“小心烫。”
“房东报警了?”我接过馒头,焦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没有的。那房子孤零零的,正好在人家院子外面,租出去就等于没人管了。说也没怎么样,就是恐吓威胁,饿着,我估计,多少也抽了几个耳刮子。关在那里有十几天。”
哲哲跑进来,喊道:“爷爷,奶奶让你回去端饭,饭做好了。”
“关了有十几天,”父亲看了一眼哲哲,没理他,继续说,“后来那个娃娃告饶了,那个兰州的娃娃,还发了毒誓,也就放了。”
“爷爷,谁发了毒誓?”哲哲在一旁问。
“放了呢,”父亲还是没理哲哲,继续说,“没过几天,警察就来了,那些个狐朋狗友,连窝端。别人抓去两天就放了。人家不追究,就咬住他不放。”
“爷爷,端饭啦,”哲哲生气地喊道,“你听到没有啊?”
“听到了,爷爷在和叔叔说话呢。”父亲抚了一下哲哲的头,又转身对我说,“这壶里有热水,你洗洗手吧,我去端饭。”父亲出门后,我往盆里倒了热水洗手,哲哲在旁边问我,爷爷在说谁,谁发了毒誓。我想了想,只说是一个你不认识的陌生人。
“那爷爷怎么知道的呢?”
“爷爷听别人说的。”
“他为什么要发毒誓啊?”
“他要逃避惩罚,所以发毒誓,欺骗别人。”
“他成功了吗?”
我还不知该怎么回答,父亲就进屋来了。圆形的洋盘瓷里端了炒菜和馒头,一碟炒土豆丝,一碟菠菜豆腐,一碟芹菜炒肉,还有一碟腌萝卜,五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哲哲,赶紧,”父亲一进门便说,“赶紧打开烤箱,里面还有个馒头,烤焦了。”
哲哲打开烤箱,抓出一个烤馒头,“呀,烫死了!”手一抖,馒头掉在地上。他跳着脚,一边左手搓着右手尖,一边往手上吹气,毛手毛脚的样子。
父亲将洋瓷盘放在茶几上,弯腰捡起焦黄的馒头,一边在两只手中腾换,一边问哲哲是不是烫着了。“烫死了,多亏我这金刚大力手啊。”哲哲夸张地搓着手,说着不知从哪个动画片里学来的新词汇。父亲被他逗笑,问他哪里学来的怪话。
我去厨屋端米汤。母亲站在灶台边擦碗,见我进来,赶紧做出不经意的样子,用手背抹一下眼睛,对我笑一笑,说:“厨屋冷,你去房里吃吧,米汤我就端过来。”语气里还是那种一贯的客气。我说不冷,母亲没再说什么,默默舀了两碗米汤递给我。
我发现灶台侧上方原来贴符咒的地方,换上了一个十字架。我这才意识到,我刚下车时,母亲用手又点头又点胸口,原来是在划十字。母亲见我在看那十字架,竟十分自然地说:“主耶稣,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喜乐。”我小吃了一惊,心想母亲这样一个农村妇女,在十字架前,说起话来竟文绉绉了。母亲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接着说:“信仰主,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你就能得平安喜乐。”
“这十字架哪来的?”我随口问。
“你红梅姑姑送的,”母亲像是一下子沉入了福音的春风,一脸虔诚,“她是我们大队的传道长,为人送福音。”我说挺好,话虽简单,却是真心为母亲高兴。
快吃完饭时,雪小多了,但始终在屋外下着,白茫茫一片。父亲失神般看着窗外,说幸亏雪小了,要不然明天路上就不好走了。母亲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微闭双眼,小声说:“主啊,求求你,别下了,保佑我们。”父亲一脸嫌弃的样子,看了看她,没作声。
由于昨晚火车上没睡好,饭后睡意昏沉,我去自己房里睡了一觉,直到被一阵尖利的鸡叫声惊醒,天已黑透。父亲和母亲房里亮着灯,但炕上只躺着睡熟的哲哲。我又去厨房,父亲和母亲正在昏黄的灯光下给一只公鸡褪毛,暗红的硕大鸡冠耷拉着,颠来倒去。我进屋时,父亲抬头看了一眼,说:“这死鸡,刚才一刀没杀死,大叫起来,又挨一刀,才死绝。”
母亲依然保持着某种客气,抬头冲我微微一笑,继续烫鸡毛,一会儿像记起什么似的说:“杀了两只。一只我们吃,一只明天你去的时候带上,送给人家。”
“带只鸡?”我为母亲有这个想法感到吃惊,“都啥年代了?”
“是我跟你妈说的,”父亲说,“就是带着给你朋友吃,咱自家养的土鸡,肉好,城里不容易买到真正的土鸡。”
“可以是可以,”我跟父亲提过张宁帮忙的事,“人家是大老板,好吃的多着呢,啥山珍海味没吃过,也不稀罕咱一只鸡。”
“你看你,”父亲有点激动起来,停下手里的活,盯着我,“一只鸡怎么了?一只鸡也是咱一片心意。朋友再好,人家帮了忙,谢意还是要表示的。”
父亲当然有道理,我没再说什么。待母亲将鸡下锅后,我们都去了他们房里,哲哲睡在中间,我们三个大人围着他坐成一圈。母亲一副目光不知该放在哪里的样子,盯着眼前的旧被子,说:“不知道上輩子造了什么孽。”父亲转过头,不屑地乜了她一眼。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你嫂子七八天前回家来,收拾行李说要回娘家,我就感觉不对劲,问她怎么了。”母亲说,“一开始啥都不肯说,临走那天后晌,你爸出门了,才跟我说你爸和我帮她拉扯两个娃娃,辛苦了。说着说着就……”母亲及时抬手抹了一把眼睛,但眼泪还是掉下来。屋子里安静得一点声响都没有。哲哲翻了个身,红扑扑的脸转向了母亲,但没醒。母亲又抹了一把眼泪,收了声,“说着说着就掉眼泪。我问到底出了啥事,问了好几次,才说飞明在外面有人,是个理发的。说经常怀疑她在外面有人,每次出车回来就吵架,打她,过不下去了。”顿了一下,“我,我都没敢跟你爸说。”母亲一停下来,屋内所有空间立刻被沉默占据。
我和父亲没说什么。母亲找出一块手帕擦擦眼睛,又捏捏鼻子,叹口气,说:“那时我想,叫你哥好好给人家赔个不是,改邪归正,好好过日子,还有希望。可电话天天打,天天打,一次都没打通过,直到后来,公安打来电话,才知道出事了。”
“他媳妇早就知道了。”父亲说,似乎他下午的猜测现在得到了印证。
“她早就知道。”母亲不假思索说,语气里有种斩钉截铁的东西,分辨不清只是一个陈述,还是多少带着些谴责。
“算了,”父亲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就想办法解决。”从父亲语气中,我听出了比下午更多的乐观。我不知道他这么说是真觉得乐观,或只是为了安慰母亲。
“你再取个苹果吧,”父亲对母亲说,“松明爱吃苹果。”
我推辞说晚上就不吃了,可母亲还是下了炕,从放电视机的那张方桌下的一个纸箱子里,拿出两个小碗大的苹果。灯光有点昏暗,苹果依然显得透亮。母亲往盆里倒了水,洗了好几遍,拿过来,大的递给我,小点的递给父亲。
我对自己的胃不放心,嘴上说吃不了了,但终究经不起苹果的诱惑,还是咬了一口。那冰凉脆爽的香甜,像最难忘的记忆,尖锐而悠远,富有穿透力。然而,当咬下第三口时,腹部已隐隐腾起一团东西,贴着肚皮翻滚。我赶紧拉拉被子,但为时已晚,胃叫起来。
父亲和母亲都停下来,看着我。父亲問是不是胃不舒服,我说没事,有点胃胀。“这么严重?就吃了一口苹果?”父亲不敢相信这是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男人的胃,“还不到三十,”又转向母亲,“我吃的那个斯达舒在哪里?”
“不用找,”我说,“暖一暖就好了,刚才有点凉。”
“去找吧,就是消化不好。”父亲说。
“别找了,”我竟然脱口说,“我在吃中药。”说完才意识到问题,但已无法收回。那位干巴巴的老先生确实叮嘱过,服用中药期间,别乱吃西药。
父亲和母亲都愣在那里,像我漏嘴说出了一个噩耗。几秒钟后,父亲不安地看着我,“胃病?”我说就是胃最近不舒服,找中医调理一下。父亲问:“啥时候的事?这么严重?”
父亲当然知道,若不严重我是不会去看医生的,但这个问题让我十分诧异,某种模糊的印象告诉我,父亲应该很清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但他不知道,他甚至忘了我有胃病这回事?内心泛起一阵酸涩的雾障,像某种怪兽冷漠一瞥,让人不寒而栗。
我抬头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他们认真又惊讶地看着我,等待一个答案。从这认真又惊讶的神情中,显然能感受到他们的惊慌,那是他们在为自己小心翼翼却没能保护我而感到内疚?他们不希望我受到任何伤害。这样想着,心中那点酸涩又渐次退去,像添了油,快要熄灭的灯亮起来,黑暗便随之退去。
我说睡一觉就好了,便下炕去自己房间。约半小时后,父亲和母亲来我房间,问我好些没有。我说已经好了。他们将信将疑转身出门,到门口又折回来,伸手摸摸炕,确定炕够热,才再次离开。我听见母亲去了厨房,她去打理煮好的鸡肉,父亲在房里倒水洗脚,封火炉,约二十分钟后,灯熄掉了。我也熄了灯。院子在黑暗中寂然无声。
3
在黑暗中,父亲和母亲眼神里那种认真与惊讶依然清晰,我借此能看见数十年来沉淀在他们心底的苦涩,而刚才那眼神中的,也将积淀,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这让我感到有些难过:这么多年了,谁又能记得那么一点小事?
上高三后,我为给自己减负,在一个周末的晚上烧掉了六本日记中的五本。父亲和母亲当时去了二姨家,哥哥打工回来,被朋友喊去打麻将。一个独处的时间,适合写日记,更适合销毁日记。可第五本还没有烧完,哥哥回来了。日记本那蓝色塑料封皮上的明星已被烧掉了半张脸。哥哥看看日记本上滋滋作响的火焰,又看看我,问我好好的日记,烧掉干吗,说着用煤钳夹起烧着的一叠,点燃一支白沙烟。
“来回背着太重,烧了干净。”
“放家不成了,干吗背着?”哥哥眼神中是一贯的直率。
“放家里不好。”我心里憋着一股怨气。
“咋不好了?放家里还不好?”在哥哥看来,事情永远都那么明了。
哥哥初三复读依然没考上高中,就外出打工,我上高一时,他已打工两年。一年给我写好几封信,一开始勉励我好好读书,“外面的天地很广阔,但要飞得高,知识是必须的。”又说,“多读书,将来光宗耀祖。”又后悔没好好读书,“没读书,在哪里都低人一等。”后来没头没脑地唱,“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
那年春节,哥哥买了一台银黑相间的录音机回家,带着一大包磁带,当院子里天天响起这几句话时,我才明白,那是《流浪歌》。还没放寒假,哥哥替父亲来高中给我送干粮,掏出一张五十元钞票给我。我很惊讶,不知道要不要接。他往前伸一下手,“拿着吧,”爽快又潇洒地说,“别舍不得,钱就是用来花的。”又说,“有点儿风度。”这个数额是我当时一星期零花钱的十倍。我后来明白,那种看似潇洒的风度里确实有一个哥哥——至少是他希望成为的那个他。
“家嘛,”见我没说话,哥哥吸一口烟,“家嘛,不就是存放带不走的东西的地方?你想啊,如果东西都随身带着,那还要个家干什么?”
“家里不安全怎么办?”我有点激动了。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不安全?”哥哥不再抽烟,盯着我,然后又笑,“家里怎么会不安全?”
“你忘了?”我本不想再说话,却还是忍不住说出来。
“什么?”
“上小学时的事。”
“啥事?我真不知道了。”
“算了,不说了。也没啥事。”
“弟,你看你,”他严厉地看着我,“我们弟兄,有啥说啥,你怎么变得娘儿们唧唧的。”语气又缓和了一点,“我们亲弟兄,还有啥话不能说?”
“也没啥事,”我说,“就是你偷看我日记,惹得爸打了我一顿。”
“真的?”哥哥笑起来,“有这事?”
“那时你六年级,我三年级。”
“哎呀,哎呀,”他莫名地兴奋起来,又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完全忘了,完全忘了。”但又说,“日记嘛,看看也没关系。如果不给人看,又干吗写它呢?”
我看着哥哥,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话我无法反驳。我确实只知道日记是隐私,并没有想过“如果不给人看,又干吗写它”这个问题。我感到难受:哥哥的话一下子刺穿了我信赖的盔甲,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刺破。
那年冬天,村校通知家长,正月要翻修校舍,号召大家出钱出力。这样的事,家长没理由拒绝。所以有钱的出二三十块钱,没钱的贡献一两根椽。父亲为此愁了好几天,因为家穷,既拿不出钱,也没有可贡献的椽。一天傍晚,父亲让哥哥和我早点睡觉,说他要和母亲去二姨家一趟,当晚就回来。十点多时,哥哥已经睡着,我听到院里有响动,出门去看。父亲和母亲刚把两根椽放在后院。父亲看到我,严厉地说:“怎么还没睡?”又问,“你哥呢?”
“睡着了。”我说,“你们在哪里砍的树?”
“在沟里伐的,”母亲说,“赶紧去睡吧,开学就可以交给学校了。”
“你别管,去睡觉。”父亲眼睛斜着母亲,怪她多嘴。
第二天我在后院看到那根椽,洋槐木,树干斫断处,还散发着一股腥味儿。它们躺在那儿,像两个证据,证明父亲和母亲不可忽视的道德缺陷。怎能偷公家的東西?我思来想去,最后将自己的怀疑写在了日记本上:父亲偷了公家的树,这样对吗?不对,也不应该。但家里没钱,也没树,不偷来一棵树,翻修校舍的差事又怎么办?
那年初秋的一天中午,我和哥哥回家吃午饭。已记不清是什么原因,让我们一到家就彼此怄气。母亲端来一大碗煮土豆,小拳头大小,长得并不好,皮上的褐色有点深。其中一个是紫红色的,比别的都大些。我高兴地说我要吃这个红土豆,没想到伸出去的手被哥哥打开了,他说他先看到的。父亲说红皮土豆涩,不好吃。我和哥哥当然都知道父亲说得没错,但没人让步。
“飞明,你不要再争了,给松明吃!”父亲生气了。
“为什么?”哥哥马上反驳,“他小他就有理吗?”
“松明先说的。”父亲说。
“是我先看到的,”哥哥不依不饶,他喜欢争辩,“我只是还……”
“闭嘴!”父亲喊起来,“要吃好好吃,不吃滚蛋!”
哥哥一下愣在那里,看了父亲一会儿,又看我一眼,突然说:“他写日记说你偷了公家的树!”我呆住了,一口发涩的土豆还含在嘴里。哥哥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加上刚才的激愤还没从脸上消退,显得十分不自在。父亲的目光已经移到我身上,就像知道了自己被出卖的消息,一时难以置信。
我嘴唇微微颤抖起来。这显然已能说明问题。父亲收回目光,继续吃饭,不再说话。我又看向灶台,坐在那里吃饭的母亲紧张地看着我。而这时候,哥哥已经很自在了,不但自在,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他坐实了我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出卖者”。
“我,我,”我嘴里含着那口土豆,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又结巴起来,“我没有。老师说,老师说不能。我,我只是……”
“别狡辩了,”哥哥永远可以顺畅地表达自己,“你就是写了。”
“别吵了,都给我吃饭!”父亲用筷子重重地敲了一下洋瓷盘。
“他就是写了,他说你偷了公家的树!”
“我,”我嘴里的土豆还没咽下去,“我,你……”
哥哥突然转身跑出厨房,接着,父亲的巴掌落在我的脖颈上。半只巴掌落在脖颈上,半只巴掌落在耳朵上,那么突然,带着风,麻酥酥的,耳朵灼热,一阵喧嚣的耳鸣,脖颈也灼热起来。我抬头看父亲,他眼里充满愤怒,但那愤怒又在躲闪。见我看他,父亲又一次收回目光,颤抖着手,端起米汤喝起来。
我盯了父亲一两秒钟,内心终于燃起怒火,像怒吼的海浪,几乎要把我抛起来。母亲赶紧过来一边抚摸我的脖子,一边责怪父亲:“你说你,这是干啥?”母亲知道我是被冤枉却没有机会辩驳的那个。我只有让自己不激动,才能比较流畅地说话,可哥哥在任何情况下都那么流畅。泪珠从我眼里滑出,顺着脸颊滚落。我胳膊一摆,打掉母亲的手,冲出厨房,手里拿着那个咬了一口的红皮土豆。我用袖子擦干眼泪,紧绷身体,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外面风很大,好在前一天刚落过一场微雨,刮不起沙尘。我一边快步走路,一边解恨般吃掉那只已经凉透的红皮土豆,早早到校,趴在课桌上睡觉,眼泪湿透了袖子。下午只上了一节课,我胃里就像长了铁疙瘩,疼痛难忍。我双手捂着腹部,眼泪簌簌落下。语文老师送我回家,离开时对父亲说:“快带去看看吧,娃疼得直掉眼泪。”母亲烧热了炕,我躺上去,快到晚上时,终于缓过来,腹部的铁疙瘩融化了。
母亲坐在炕头上,说:“你爸本来要打飞明,他跑了,一时着急,才打了你。”又说,“我和你爸都知道,你哥乱说,冤枉你。”我没说话,但心里清楚,哥哥并没有说谎。
晚上哥哥回来,父亲将他挡在院子里,一边抽打,一边说:“我让你搬弄是非!我让你搬弄是非!”哥哥一遍遍大声回答:“我没有,他就是写了!我没有,他就是写了!”然后嚎啕大哭。母亲劝说无效,最后冲上去抱住父亲。哥哥在院子里喊:“你来打呀,你再来打呀,你恨我,你打死我算了!”喊完之后,是无休止的抽泣,不知什么时候睡的觉。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天已大亮。哲哲站在炕边说:“叔叔,你怎么这么懒啊,现在都八点多了。”我这才恍然意识到,事情已过去二十多年。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对孩子说:“叔叔昨天太累了,多睡会儿。”
“你看我这个宝贝,”他一手撕着自己的羽绒服,“爷爷在箱子里发现的。”黄色的羽绒服胸前别着一个圆圆的东西,我看不清,戴上眼镜,又招呼他站近些。孩子高兴地跑过来,我才看清,竟是一枚毛主席像章。比普通的矿泉水瓶盖大一圈,银色的窄边,亮晶晶的红底子,下部是波涛汹涌的银色大海,大海中有船,远方有仙山,毛主席侧脸头像跃在大海上空,像一颗银太阳。我看着哲哲,问他哪里找到的。
“在我爸爸的箱子里,”孩子说,“爷爷说要给我找个玩具,没想到找到一个宝贝。爷爷说这个很宝贵、很宝贵,让我千万千万不要弄丢。”
母亲进到我房间,抓着孩子说:“哲哲,跟你说了不要吵醒叔叔,你怎么忘了。”
“我没有吵醒叔叔,是叔叔睡醒了,我才和他说话的。”
“能说会道,”母亲笑着看看哲哲,又看我一眼,“跟他爸爸一模一样。”然后对我说,“鸡肉我装好了。”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应了一声,她就出去了,哲哲也跟了出去。母亲说得没错,在说话上,哲哲确实遗传了他爸爸的优点,口齿伶俐,敏捷好辩。
我猛然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天中午,一放学哥哥就问我更喜欢连环画还是毛主席像章。我们每人有一只毛主席像章和一本连环画。我说喜欢连环画,哥哥便说那你的毛主席送给我吧?我的连环画你随时看。我没同意。哥哥劝了好一会儿,终于愤然说:“铁公鸡,一毛不拔!”觉得不解气,又说,“亏你还是我亲弟!”
4
张宁带我去新城区天河拘留所。一个被称为陈主任的年轻人接待了我们,他一边用大拇指擦拭着警服上的党徽,一边让我们放心,说姚局吩咐过,他肯定以最大努力把这件事促成。张宁感谢一番,问希望大不大。陈主任开始打官腔,说他尽力促成,但关键还要看双方怎么谈。陈主任安排我们先去拘留所,送我们出门前,拉着张宁悄声说,要是对方闹,我们也头疼。张宁一路闷闷不乐,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
在拘留所,我第一次见到剃了光头、穿着黄马甲的哥哥,青幽幽的光头上,两鬓的发茬已白森森一片,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得厉害。见到我,他先是一怔,然后叫一声弟,又转过头去,抬起戴手铐的双手,手背在眼角擦了一把,再回头时,眼睛红红的。我向他介绍了张宁,说:“张总正在帮我们想办法。下午调解,尽可能调解成功。”
哥哥讪讪一笑,冲张宁弯弯腰,说:“张总好,麻烦您了,麻烦您了。”张宁让他别客气,没想到他竟然说:“出去后,请张总吃大餐。”张宁听他这么一说,有点尴尬地看看我,笑起来,说:“好,好,没问题。”哥哥也笑起来。气氛似乎轻松了不少。我告诉他,无论如何,要配合这里的每个人,争取回家过年。哥哥郑重其事说:“弟,我听你的。”
下午等候开庭时,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回头一看,两个青年盯着我和张宁。见我们回头,那个面色苍白的马上低下头,另一个则依然梗着脖子,一副挑衅的样子。张宁拉我走开,悄声说:“这里神经病不少。”还没走两步,便听到那人骂了一句。我回头看,他依然梗着脖子,恶狠狠盯着我们。我突然想起来:就是火车上那个——我看到他脖子上的藏青色纹身了,一只耀武扬威的蝎子。他今天穿一件圆领毛衣,那蝎子完全露了出来,像叮在颈动脉上。
去了过道另一端,我依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便把火车上的事告诉了张宁,又说:“如果是这家伙,就完蛋了。”张宁伸着脖子看了看,说:“没那么巧,这一排三个调解室呢,你看看多少人在等。”又说,“就算是,事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我和张宁进入调解室时,他们已经在里面了:就是那两个家伙——那个有文身的勾着头,盯着我和张宁一步步走进去,像在行一种野蛮的注目礼,令人毛骨悚然;那个看上去有点苍白的,先没注意我们,后来也转身看,他轻轻拉了拉另一个的衣服,被粗鲁地打开了。
调解员是上午见到的陈主任,他发话后,那蝎子男才从我们身上移开目光。朱红色的桌子围成一个“U”形,陈主任和一名更年轻的女警察坐在顶端,蝎子男和那个苍白青年坐在一边,我和张宁坐在另一边。
宣布开始后,陈主任先介绍了我和张宁,又介绍了所谓的受害人,我們才知那蝎子男叫秦三江,另一个是他弟弟,叫秦三河。说到秦三河时,他快速抬头看了一眼陈主任,又看一眼我和张宁,便低下头。秦三江则一直梗着脖子,歪着头,看一眼陈主任,然后死死盯着我和张宁。陈主任说既然来调解,希望双方各自负起责任,达成谅解,走出调解室后再无纠葛。“说句不恰当也恰当的话,你们不折腾,也少给我们添麻烦了,是不是?”最后停下来,左右两边各看一眼,等我们回应。
我和张宁点头说好,但对面并没有声音。陈主任将头转向那边,说:“秦三江同志,你既然过来为你弟弟讨公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也表个态。”
那家伙看都没看陈主任一眼,依然歪着头,盯着我们,像在躲避脖子上那只藏青色的大蝎子,似乎只要歪头不动,那蝎子就不会发动攻击。过了好半天,他才一字一句说:“他,必,须,道,歉。”又补充说,“当,面。”
陈主任松了一口气,说道歉是当然,“错了嘛,做错了事就必须道歉。”然后翻开一个蓝色的文件夹,说事情的经过他就不说了,如果我们哪里不清楚,可以随时问。又说,目前就三个问题,一是受害人的补偿,二是嫌疑人道歉,三就是双方达成谅解,签订和解书。“当然,嫌疑人还是要受处罚,实际上已经在处罚了,关押了半个月了吧?”他转向旁边的书记员求证,那女孩子点点头,小声说:“十七天了。”
“那么,”陈主任看着秦三江,“秦三江同志,先说说你们的意见吧?”
“好,”那家伙这次倒是痛快,“那狗日的,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看看我弟现在这个怂样子,我恨不得亲手宰了他,那个狗日的……”
“哎哎哎,”陈主任打断他,“秦三江,注意你的言语,这里是文明场所,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骂街的,更不是来行凶的。大家都客气一点。”顿一下又说,“你继续吧。”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那家伙盯了陈主任一会儿,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便收回刀子般的目光,继续说:“就看看我弟现在的样子吧,每天晚上做噩梦,睡一会儿就惊醒,饭也吃不下,稍微吃一点就吐,牙掉了好几颗,背上,肚子上,到处是伤。你们说,你们拍拍自己的胸口说,那狗日的东西,是不是该千刀万剐,啊?”
“你先别激动,就说事情,说意见,不要骂人。”陈主任说。
“前三天,不给吃不给喝,抽耳光,脸都打肿了,现在还没消肿,你们看!”秦三江一只手托住他弟弟的下巴,抬起,扳转过来,“你们看看!身上的伤就更不用说了,背上青了一圈,轻轻一碰,都疼。”顿了一下,“还有,前三天不给吃喝,后来给吃的是什么?你们知道吗?是狗食,喝的是尿!哪儿有这么没人性的,这狗日的坏种,操他娘的祖宗十八代,就是宰了他狗日的,老子都不解气!”
这话让我一惊,惊讶于哥哥的手段,但紧接着,我竟然愤怒起来。我抬头看了秦三江一眼。激动和仇恨已让这个人变得神经质,眼睛狠狠地睁着,再加入点愤怒,简直可以发射子弹。见我在看他,他猛然站起,食指指着我:“你看什么?你狗日的看什么?你想干嘛?”
陈主任马上拍了一下桌子,厉声喝道:“坐下!秦三江你想干嘛?”
秦三河慌忙拉他衣服,让他坐下,可被那家伙一下子抖掉。他慢慢放下胳膊,又盯了我一会儿,坐下,继续说:“还有更操蛋的,那狗日的,”声音又一次变得低沉,说出的句子一字一顿,“他,烧,掉,了,我,弟,的,毛。”每个字都被他说得咬牙切齿,但样子确实有点滑稽。听到最后一个字时,我们,包括陈主任和他身边的书记员,都差点笑起来。
秦三河听到他哥说的每句话都如坐针毡,低低地垂着头,额头几乎搁在桌子上。那家伙继续说:“还有,我弟那儿,”又一次停下来,瞪着眼睛,神经质地看着桌面,微微扭头,“我弟那儿,现在都是红肿的,瘙痒,疼,你们知道吗,那狗日的差点……”又一顿,声音再次变得低沉,“差点割掉了我弟的,命根子!”然后竟双手抵在额头上,紧闭眼睛,哭了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再次被他的话震惊,张宁快速捏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笑出来。略顿一下之后,那家伙语调沉痛,又讲起来:“我弟,我弟可是个男人啊,他可是个男人啊。”语调中充满了虚张声势的自大无知。我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听见自己说:“是吗?”随即感到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我。
“是吗?”那家伙红红的眼睛,再次看向我,“你说呢?”
“你弟就这么无辜吗?”我条件反射似地说。
“你说呢?”他也开始条件反射。
“没错,你弟是个男人,所以才勾引人家老婆吗?勾引人家老婆难道不该付出一点代价吗?既然是男人,就该负点男人的责任。你说呢?”
他愣了一下,竟然又说:“你说呢?”
“当然,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
“可是,”他像是一下清醒了,“可是那狗日的,我不管那狗日的是你什么人,他伤害了我弟,我弟总没有伤害他吧?”
“打了你叫伤害,杀了你就不叫伤害吗?”我激动起来。
“什么?”他思考了一下,才说,“是那狗日的差点要了我弟的命,我弟怎么杀了他?”
“那你告诉我,夺走一个男人的妻子,夺走两个孩子的妈妈,夺走一个家庭的和睦,毁掉这个男人的心,还有他的事业,”我停了一下,本能地让自己的声音更沉着,更有力,“你告诉我,这算什么,这还不是杀吗?”
“别跟我他妈的扯这些没用的,”他又回到了刚才的蛮横状态,“你他妈有证据吗?再说了,我弟和那婊子是你情我愿的。”
“跟我要证据,”我立刻针锋相对,“好啊,要证据,那你觉得性骚扰怎么样,或者我们来谈谈强奸罪?我们在法庭上聊聊勾引、强奸一个有夫之妇,破坏别人家庭,怎样算你情我愿。”我站起来,作出要离开的样子。
“哎哎哎,”陈主任马上站起来说,“甘松明同志,你也别激动,先坐下。”
我又坐下。调解室陷入一片沉默。过了足足有十秒钟,陈主任清清喉咙说:“你们双方也都发泄完了。咱们就别再置气了,解决问题吧,来这里是要解决问题的。”顿一下,“据我了解,秦三河有错在先,这个事很简单,如果人家女方站出来指控,在法庭上告你强奸,”陈主任看了一眼秦三河,接着说,“要是在法庭上告你强奸,判你四五年不成问题。”
秦三河头都没敢抬,浑身紧绷着,小心翼翼侧转脸,看了秦三江一眼,发现秦三江正在看他,便眉毛碰到火似的马上躲开了。又沉默了几秒钟,陈主任让秦三江提条件,说这个事赶紧和解了,就翻过去了,冤冤相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秦三江眼睛依然盯着桌面,伸出三根指头,冷漠地说:“这个数,包括我弟的医疗费、误工费,我自己的误工费,我弟以及我爸妈的精神损失费。”又说,“我自己的精神损失费就算了。我为了这破事,工作都辞了,总不能让我自己承担这个损失吧。我妈为这事眼睛都哭瞎了,昨天还在医院。”
“好,”陈主任说,“三万,那甘松明你们……”
“No,No,”那家伙立刻打断陈主任,勾着头,依然伸着三个指头,“不是三万。”他弟弟微微抬头,快速瞄了我们一眼,又低下头。
“三十?”陈主任一脸惊讶。
“你们看着办吧。”他有点焦躁。
陈主任看看我和张宁,让我们考虑一下,又宣布休庭,说一会儿继续协商。我们都出了调解室,我和张宁坐这头,秦三江兄弟坐那头。张宁点了支烟,靠着椅子吸了两口,突然说:“笑死了。”马上又用手捏住自己的嘴,呛得咳起来。我也点了支烟,问张宁:“寧总,你怎么看?”他看着我,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解释说就我哥这事,问他觉得赔多少合适。
“随便。”他又仰在椅背上抽烟了。
我盯着他,问他什么叫随便。张宁腰一挺,从裤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正好三十万,本来想着少了让我自己补,现在正好。我看看那张卡,没接,问他这是干啥。张宁把卡塞进我手里,说这些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我又把卡塞回他手里,说对我来说不一样。“老甘,你怎么……”张宁坐起来,看着我,话到嘴边咽下去,“算了算了,知道你清高。”顿了一下又说,“放松点,我们是兄弟啊。”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我说我们是兄弟没错,可钱也不能这么用。张宁说放心吧,他暂时还不求我办事。我说一码归一码,问他觉得多少钱可以答应他们。张宁说:“我没想这事。我就这办法,只要出得起,就用钱解决。”
我看着张宁,犹豫了一会才说:“我是想,你听听他们说的,我哥也不是,”我想说我哥也不是好东西,又打住,“算了,我是想,最多十五万,要不然就让他也尝尝教训,受点教育。你听听他们说什么,”顿了一下,还是把那句话说出来,“我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宁盯着我看了半天,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最后说:“老甘,不是,你怎么这么想?那可是监狱啊,再需要教育也不能去监狱啊。”
再次开庭后,陈主任直接问我们考虑得怎么样。那感觉很奇怪。我迟疑了一会儿,说太多了,不可能,又补充说他的家庭根本承担不了。张宁看我一眼,想阻止,最后还是把话咽下去,低头看着桌面,像受了莫大的挫败。
“说句公道话,”陈主任看了一眼秦三江,“这事双方都有错,况且秦三河有错在先,三十万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是天数,确实太多。”又说,“秦三江,你考虑考虑让一步吧?”
那家伙开始变得不安起来,叹几口气,抬手搔搔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焦躁地说:“那你让他们说。”不等我们说话,又说,“反正那狗日的必须付出代价。协商也可以,但必须马上让那个狗日的当面给我弟道歉,我最恨这种没人性的东西。”
“你想干什么?”陈主任问。
“不干什么,就让他给我弟道歉。”
陈主任看看我,算是征求我意见,我心想如果那家伙让步,我哥道个歉也没什么,况且早上叮嘱过了,于是点了下头。陈主任转头让书记员通知拘留所,将23号嫌疑人带过来。那女孩马上出去打电话。此后调解室就全然静默了,除秦三江兄弟一直在盯着桌面抖腿,其他人开始玩手机。张宁伸过手机给我看,是小兰的微信,问什么时候带她去香港。我看了一眼,他收回手机,冲我一笑。
不到半小时,我哥在两个警察的左右押解下出现了。他依然穿着那个黄马甲,双手戴着手铐。见我哥进来,秦三江嚯一下站起来,陈主任赶紧起身,喝道:“秦三江你要干什么?”两个警察也停下脚步,挡在我哥前面,我哥怔在那儿。我和张宁也站起来,书记员也站起来。只有秦三河还把头抵在桌子上。
“终于见到你这个狗日的了。”那家伙根本不理睬陈主任,开口便骂,“你狗日的现在给我弟道歉,要不然老子跟你没完!”
我哥看了看我,我盯着他,让他道歉。我哥草率地鞠一躬,说了声对不起,说他不该那样。秦三江马上说:“你狗日的说清楚,你对不起谁,你不该哪样?”
我哥又看我,我看了一眼陈主任,又示意我哥继续道歉。我哥接着说:“我,甘飞明,对不起秦三河,我不该欺负他,不该骂他,也不该揍他。”
“你站起来,”秦三江转身将他弟弟从椅子上揪起来,“站直,抬起头来,”又拍了拍他的脸,“看着那狗日的,让他给你道歉,让他把逼你说过的话说一遍,说啊。”秦三河声音颤抖着,一副快哭的样子,劝他哥算了。见此情形,陈主任喊秦三江,说对方已经道歉,接下来谈正事。没想到秦三江疯了一样,完全没把陈主任的话放在眼里,冲我哥吼道:“你这个狗日的坏东西,你他妈不是挺能侮辱人吗?你道起歉来怎么这个怂样子……”
“秦三江,你干什么,你拿这里当什么地方了?”陈主任跳起来。
可那家伙已经红了眼,完全不理睬陈主任,继续挑衅我哥:“你说,你狗日的跟老子说,我,我甘飞明这个狗杂种,今晚就要回家操我妈,操我妹,操我奶奶,说,说呀!”
“我操你妈,”我哥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爆发了,抢时间似地,语速飞快,“你个王八蛋你泡人家老婆还有理了吗?我操你奶奶的,你个狗日的杂种求饶的时候叫爷爷,放了你你他妈的竟然在背后阴我,你狗日地等着,爷要是再碰到你一定把你狗日的毬割下来喂狗……”
“你们干什么?!”陈主任咆哮起来。
“你干什么?”我被哥哥,或者说被这失控激怒了。
可这时,那家伙冷不丁向我哥扑上去,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我哥已朝他胸口踹了一脚,将他蹬倒在地。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被门口冲进来的两个保安按住了。那两个警察护着我哥,将他带出了调解室。怒火在我心中蹿起来,我跟出去,张宁跟在后面,不断喊我,但我早已失去理智。我冲到我哥面前,还没站定,就一个耳光打过去。“你在干什么?”我听见自己声音颤抖着喊道,“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老甘,你干什么?!”张宁过来拦我。
“我怎么了?!”我哥瞪大眼睛,咬着牙,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我怎么了?我有什么错!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有什么资格?啊?”眼里闪着几粒泪花,但很快就退潮般消失了。泪花消失后,我看到他的眼珠那么浑浊,像一颗被玩了太久的玻璃弹珠。
5
第二天一早,我要坐长途车回家,张宁绷着脸,又一次不耐烦地说:“我说老甘,知道你一直清高,你还拿我当兄弟吗?怎么变成这样了?”我竟鬼使神差地抱他一下,拍拍他的背,然后开着那辆别克回家。张宁说:“你就在家休息,等着吧,我回头再给姚局长打电话,让他想办法。”又说,“我看那孙子就是想讹俩钱。想要钱,就不难办。”
我知道张宁真心帮我,但我怀疑,这样做是不是值得?好几个瞬间,我都倾向于监狱,我觉得也许那里可以,至少可以让我哥知道任性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感到深深的挫败和无力,以及无比的恼怒,但张宁那句话及觉得我不可思议的眼神,立刻又出现了:“那可是监狱啊,再需要教育也不能在監狱啊。”
我双手重重拍了一下方向盘,汽车发出一声尖叫,前面的红色甲壳虫闪起转向灯,迟滞地转至慢车道。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摁了喇叭,赶紧一脚油门超过去。我尽量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在黑灰色的高速公路上狂奔。两边的远山上积着大片的雪,它们缓缓向后移动。山头之上是灰蒙蒙的天空,象征性地透着一点近乎于无的惨白阳光。一家水泥厂高耸的烟囱中,正冒着近乎黏滞的灰白色浓烟,由浓变淡,升入空中,巨龙一般。烟囱上写着几个红色的宣传体大字:撸起袖子加油干!再下面是中国移动的蓝色广告:4GLTE,未来已来。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快到家时,我看到哲哲还穿着那件黄色羽绒服,在路上蹦蹦跳跳挥手,然后往院门方向跑了跑,很快,父亲和母亲也出来了。父亲还像护小鸡一样,张开双臂,把母亲和哲哲拦在后面,为我让路。停好车,我才意识到,答应给哲哲买的小猪佩奇书包又忘了,但小家伙已经在拍着车门喊我:“叔叔,你回来啦!”
我在车里坐了两三秒钟,打开车门,看了孩子一眼,又看父亲和母亲一眼。母亲还那样笑一笑,父亲说松明回来了——他明白我忘了给孩子买礼物,我想,他大概也明白这次调解并不顺利。父亲对孩子说:“哲哲,别缠着叔叔,让叔叔进屋休息,叔叔累了。”
刚进屋,哲哲又来到我面前,看看我,还是忍不住说:“叔叔,没关系的。”他把手插在衣兜里,“你走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不用给我买小猪佩奇,我有毛主席像章。”然后,他从衣兜里掏出另一枚像章,夸张地说,“叔叔你看,爷爷又——找到了,一个宝贝!”我一阵心酸,哥哥是真喜欢这像章啊,这么多年了,他还保存着,并且包括我那枚。
我看哲哲心情平复了些,便解释说:“事情多,叔叔又忙忘了。”
没想到这样一说,小家伙竟然哭起来,结结巴巴,边哭边说:“我,我,我真的很想要一个小猪佩奇,他们都有,就……就我没……没有。”我安慰他说改天去镇上一定买,孩子这才靠在我怀里收了声,用袖子擦眼泪。见哲哲哭,母亲也一副要哭的样子,父亲及时转身盯她一眼,才止住。父亲不自然地笑着说:“哲哲啊,还是不是男子汉,为一个书包掉眼泪?”
“唉,”哲哲像个大人一樣叹息说,“也不知道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过年啊?”一听这话,母亲再也绷不住,赶紧用手挡着眼睛出去了。父亲给我倒了一杯茶,又说要给我烤个馒头,说吃烤馒头对胃好。父亲是再也不会忘记我有胃病这事了。
吃饭时,母亲看我好几次,终于忍不住说,“松明你,”看到哲哲在旁边,一顿,话咽了半截回去,“事办得怎么样了?”
“能不能让人先吃个安稳饭?”父亲忽然非常不高兴,“这么急干什么?”
我赶紧解释:“没事,我本来也要说,进门一看到哲哲,把正事给忘了。”我吃了一口菜,接着说,“算是比较顺利,但还没有最终结果,要再等等看。”又补充说,“你们别担心。”
母亲追问要等多久,随即被父亲十分厌恶地剜了一眼。我知道,以母亲的急性子,这已经算很克制了,父亲其实也早想知道,并且已预感到结果不好,只是不想让我喘不过气来。我说快的话,年前,慢的话,可能得几个月。母亲再次追问:“怎么要那么久?”
“你想多快?”父亲声音严厉,“国家机关是你开的?”
“爷爷,”哲哲喊道,“你怎么老在说奶奶啊!”
“现在各种机构事情都多,”我说,“这个速度,”我停了一下,“这个速度也不算慢了。哪里都一样。”
“哦。”母亲终于不再追问,像是获得了一个模棱两可的保证,虽则模棱两可,且期限不定,但至少可以确保她的大儿子回家——这个保证似乎多少让她安下了点心。
饭后我睡了一觉,醒后看到父亲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抽烟。我出了屋子,也点了一支烟。父亲惊讶地看了我一会儿,说:“我还记得你不抽烟。”我说很少抽。两点多了,天色又阴沉起来,四处冷飕飕的。父亲说:“进屋里去吧。院里冷,一会儿你胃又要不舒服。”
屋子里没人,父亲说母亲带哲哲出去玩去了。他拿过一把小板凳坐下,往火炉里加了几块煤,随手递给我一个小板凳,让我坐下烤火。煤很快就在炉子里呼呼燃烧起来,人坐在旁边,脸上热烘烘的。
“见到人没?”父亲若无其事地问。
“见到了。”我做好了交待一切的准备,但不明白父亲问的是见到了谁。
“怎么样?”
“挺好。”我语气含混得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父亲不再说话,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既不明白我说的这两句过于简短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确定我是不是愿意告诉他。很明显,他原以为我总是会讲给他听的,我只是在找合适的机会,而眼下正是一个合适的机会,我却闪烁其词。这让他感到不安。沉默了一会儿,父亲还是试图再次挑起话头,“快过年了,唉,遇上这事。”
“见到我哥了。在拘留所,吃住什么都挺正常。”
“我是问调解的人。”
“也见到了,就是想要钱。”
“多少可以谈得拢?”
“要三十万。”
“啥?”父亲瞪大眼睛,“三十万?”
“嗯。”我躲开父亲的目光,瞥向那张黑色的方桌。方桌上本来夹着我爷爷遗像的相框不见了,换成了一个十字架。我站起来,走向桌边。父亲在我身后喃喃说:“三十万。三十万。怎么要这么多?那人心也太重了……”
我把那黑褐色的十字架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转身看着父亲。他这才抬起头,见我拿着十字架,说是母亲昨天放在那儿的,非说可以保佑我哥平安回家。顿了一下,又恨恨地说,“整天尽搞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还非要拉着我去信。”
“平时没啥事,这些东西多了解一点也没什么坏处。”我放下十字架,坐回火炉旁。
父亲没理会我的话,自顾自说:“三十万,是个天文数字啊。你哥要攒三十万,最少得个五六年。那人的心怎么那么重?”然后又抬头看我,“就不能再便宜一点?”
“也是可以谈。”
“当场没谈?”
“谈了。”
“那怎么?”
“我哥,”这两个字一出口,我又停下。父亲的步步追问让我心中升起一股隐隐的怒火,令人焦躁不安。我想起昨天下午的事,如果不是我哥一时冲动,也许现在已经回家。冲动的结果是,张宁现在可能还在求人,还在想办法帮我疏通。
父亲盯着我,过了好半天,再次试探说:“又犯浑了?”
“唉,”我叹口气,“算了,不说了。”停了一下,又说,“张宁还在沟通。”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这狗日的坏种,”父亲突然大骂起来,“这狗日的,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让我省过心。我看就算了,让这狗日的蹲蹲大牢,吃点教训……”
“你也别骂了,”我打断父亲,“对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他先骂人,我哥忍不住了,骂起来。要不然,可能今天就成了。”话一出口我又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
“日他妈,他脸都不要,挨两句骂能死?还是能脱层皮?”父亲几乎暴跳起来,“哦,他受不了委屈,所以别人就得跟着他受麻烦,受委屈?我看是这,你给你朋友打电话吧,现在就打,别再麻烦人家了,该咋办咋办,该判幾年判几年,让国家也替我教育教育这东西。”由于靠近火炉,加上过于激动,父亲此时满脸通红,脖子和耳根都红了。
“爸,”我理解父亲此时的感受,那也正是我昨天的感受,但还是赶紧安慰,“你别这么着急。对方那东西说话实在太难听了,也不能全怪我哥。帮忙的是张宁,我多少年的好朋友了,不麻烦。尽力救。”
“哦,话难听点他就受不了了?那拉了屎让别人擦屁股的事,那些不要脸的事,他就受得了?前年买了那辆卡车,我攒的一点钱都给他连哄带骗拿完了,还让我出面贷款,信用社贷了十二万,现在都是我和你妈在土里刨钱,还贷款。他狗日的人模狗样,抽好烟喝好酒,这些钱他啥时候过问过?现在又惹事,惹完事进监狱就不管了吗?屁股谁来擦?”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他的恼怒我依然理解,甚至让我在某个瞬间怀疑自己在法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训斥哥哥,是不是太过分了。但又有某种东西让我冷静下来。
父亲吐的这一大摊苦水,我以前完全不知道。我知道哥哥近两年在跑车,但并不知道他自己买了车,更不知他是以这种方式买的车。某一瞬间,我甚至想,既然他拿走了父母的钱,那岂不是说明里面也有我一份?父亲说得对,这么多年他都在干什么?他除了不断惹是生非,让父母担惊受怕,到底给这个家做过什么贡献?我在一种纷乱的焦躁中隐约意识到,哥哥亲手造就的这个泥淖正在隐秘中扩大,而我似乎已身陷其中。
父亲看到我的表情,也许意识到了什么,起身端来他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唉,真是气死个人,你说,”语气平缓了许多,“没法子说这败家子,一说就来气,一说就来气。”
“再等等吧。”我又开始含糊其辞。
“现在是怎么个谈法?”父亲问,“还去兰州吗?”
“不好说,要看情况。”
“那怎么谈?”
父亲语气中透露出对我的不满,仿佛我不积极的谈话正说明了我不积极营救。我明白,无论哥哥如何败家,如何不孝,也无论父亲刚才如何咒骂,他和母亲终究还是愿意尽全力救他,哪怕为了救他,再背上数十万的债务。我瞬间意识到,正是这里,有一种东西开始刺痛我。那不全是嫉妒。我说不清是什么,但确实刺痛了我。
“张宁在谈,”我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一点,但声音听上去却冷冰冰,“如果需要,我会再去一趟。”顿了一下,“他会和我保持联系。”我心里清楚,现在只能等张宁的消息了。调解失败后,我想过别的办法,但没有,没有其他办法,张宁是唯一的办法。这让我感到焦灼和无力,这一点,父亲和母亲都无法理解。
“这事多亏有你,”父亲说,“我听你说如果判罪可能三年左右,就请你朋友按十五万左右谈,高于这个数就算了,在这个数以内就当他用十五万买了三年时间。”可能在父亲看来,依据这个数学原则来做决定,会显得公平一些。
“看吧。”我说。
晚饭后,母亲假装无意中说起哥哥。她看着饭桌上的土豆丝说:“你们小时候,有一年腊月去你外公家,飞明一大早想吃土豆丝,哭着喊着要你外婆给他做,你外公在地里干活,就骂他,说谁家孩子这么不听话,不吃土豆丝能馋死?又说,再这样的话以后别来了。”母亲讪笑一下,神情中充满了怀念往事时的那种感慨,“从那以后,你外公家飞明能不去就不去了。”她显然认为那表现了哥哥的骨气。
“那是我,喊着要吃土豆丝的是我。”我纠正母亲。
“怎么会是你?”母亲一副真理在握的样子,好像我在说一种根本不可能的事,“就是你哥,是飞明。如果不是飞明,他后来怎么那么怕去你外公家?”
我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还别说,这个害人精,”语气中某种古怪的轻快,让人有点不适应,“当年家里那群羊主要是他放,那会儿也就八九岁,一有时间就去山里放羊,早上背着馒头,要到太阳很高才回来。冬里中午出山,太阳落山才回来。整整一天。”
我忍不住又说:“放羊不都是我和他一起去的?”
“是吗?”母亲马上惊讶地说,“那时候你还太小,放羊主要还是你哥。是飞明。”
“怎么没有了?”父亲盯母亲一眼,“松明就比飞明小两岁,能小多少?”
母亲不安地瞟我一眼,不再说话。我知道母亲只是为了说起哥哥,但她记忆和语气中自然散发的某种东西,却让我心里感到一阵微微的酸涩。毕竟是哥哥,这个曾被她和父亲认为不成器的那个,更多地占据了她的记忆,让他们挂念,而不是我,不是曾被他们视为骄傲的这个。当屋子里没人再说话,当我坐在那儿回味这酸涩时,它更冷酷地击中了我。而那天半夜醒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竟会被这么点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东西纠缠。
第二天腊月廿六,我开车带父亲、母亲和哲哲去赶集。一到街上,我就带哲哲进了一家装修简陋的超市,在角落里找到一只小猪佩奇书包。书包上落满了灰尘,缝接处好多线头,粗糙至极。我本想再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哲哲却欢快地说:“叔叔,就这个吧,我觉得这个,已——经很——好啦。”如愿以偿使孩子兴奋不已,瞬间将所有不如意抛于脑后。
我和哲哲走出超市时,父亲、母亲正在和一个穿着长款黑呢大衣的中年人聊天,不住点头哈腰,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那中年人背对超市,但从一丝不苟的大衣和锃亮的黑皮鞋,足以看出不一般的派头。父亲见我出来,说:“松明你过来,看,这是你孙家表叔。”
那人转过脸来,我这才看到,他还戴着一副重框墨镜。确实有派头。我牵着哲哲走过去,问了一声好。那人看看我,问父亲我是老大还是老小,说他给忘了。父亲说是老小,又对我说:“你表叔现在是咱们县政协委员呢。”父亲很少见地用了“呢”这个词,听上去有一种十分特别的意味。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然后,很自然地从哲哲聊到了我的婚姻。听说我还没结婚,那人大度地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着急结婚,事业第一,有了事业就有了一切。父亲示意我回应几句,我便说哪里哪里,只是还没遇到合适的。再聊到我的工作,说当记者好得很,记者是无冕之王,记者当好了,权力大得不得了,“就算是那些土皇帝见了,也要让三分,何况我们这些芝麻大的父母官。你说是不是,松明?”
我感到浑身不自在,像被架在火上烤,只好说一个小记者,怎能和他那样的领导相提并论。他马上高兴起来,夸我是高材生,说不管什么话,从我嘴里说出来,让人如沐春风。谁都没想到的是,他突然停下来,刚才的豪放收敛了不少,无限感叹地说:“只是,松明啊,可惜你这么个苗子咯,可是当年我们县的高考状元啊!”我和父亲、母亲当然都明白他在说什么,只好尬笑着承认这个可叹的结果,但他却没继续说下去,而是潦潦草草地告别了。
在集市上簡单买了些东西,我们就回家了。路上,母亲两次试图提起那位孙家表叔叹息的话题,都被我打断。晚上哲哲睡着后,她再次提起来:“今天见到你这个孙家表叔,以前就说过好多次,让我和你爸转达他的意见,劝你考公务员。”
“他怎么说?”父亲和母亲确实多次提起过一个表叔,我都自然忽略了。
“你表叔说,”母亲看我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我这样的表现让她有点不敢相信,毕竟中午被我接连打断了两次,“说你们好好劝松明,一定要考公务员,这是人世上最实在、最实在的职业。你表叔说的,”母亲停了一下,像是要通过停顿和重复让我明确意识到这些话的重点所在,“他当时说啊,无论贵贱,只要你不违法犯罪,就总归是个破不了的铁饭碗。”
“就这些?”
“他还说,他的一个表哥,也算是你表叔,是隔壁远明县的县长,他这个表哥的同学是一个什么市的政协委员,还有个什么关系是省法院的院长。”
“那跟咱们有啥关系?”
“咋没关系?”母亲说,“你表叔说了,只要你做了官,无论在哪里,就介绍这些人给你认识,那样就能连起来了。”
“你以为官那么好当?”我开始不耐烦,语气中有了点儿讥诮。
“不好当,那人家你表叔不是当得好好的?”
“人家是人家,咱们说咱们。”父亲阻止母亲说下去。
“还是当官好,像你表叔说的,铁饭碗,最实在。”母亲语气平缓了不少。
“哪里好了?”我却激动起来,语气急切,心中积郁的一些东西这时候像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后往外跑,“天天跑场子,喝大酒,溜须拍马?好在哪里了?”
“你就不会不跑场子,不喝大酒,不溜须拍马?”母亲虽然压着声音,但分明能听出她的激忿,她对我如此说话的不满,以及她心里埋藏许久的那种积怨。
“你以为又要当官又想把自己摘干净,有那么容易吗?”我不觉间提高了声音。
“整天总提这个干啥,当记者我看就挺好。”父亲赶紧调和。
“你要是当了官,就不至于这样。你哥出这么个事,我们还要到处求人。”母亲嘟囔着说完了这句话,但话中的怨愤,甚至一些轻蔑和讥讽,那么直接地刺向了我的心。我无比明显地意识到母亲不理解我,怨恨我,乃至鄙视我的职业,因为它无法解决眼前的事,无法为他们带来荣耀。我相信父亲也是如此,只不过他把这种不信任深藏在心里。我还清楚记得他得知我不考公务员时在电话里的喟然长叹,那是一个失败者对失败的无奈接受。
我跳下炕,什么话也没说就回了自己房间。出门后,我听到父亲厉声训斥:“成天在干嘛?就你能?”母亲哭起来。很快,哲哲大概也被吵醒,带着哭腔喊了两声奶奶。
回到房间,我猛然清醒了,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接着便头疼欲裂。在头痛的折磨中,我感到沉沉的歉意,但又意识到,这歉疚并没有削减母亲那些话对我的刺痛,甚至非但没有削减,反而加剧了——我意识到,这刺痛永远不会消散。我感到一阵心惊。
6
腊月廿九,我带父亲和哲哲去赶集,母亲在家准备过年的食物。这是年前最后一个集,过年用的东西都要准备好,肉、鱼、蔬菜、调料,糖果、花生、瓜子、巧克力,烟花、鞭炮、门神、对联、香、裱,等等。买完这些,父亲又给哲哲买了一顶大公鸡形状的新帽子,帽顶上的橙红色鸡冠硕大威武。哲哲戴在头上,兴奋地喊道:“我是大公鸡!”父亲笑说:“新的一年,从头开始!”
准备回家时,父亲又说灯笼忘买了。我记得家里的灯笼还能用,父亲每年都挂得小心翼翼,一过正月廿三,赶紧拿下来,收在塑料袋里保存。父亲说:“今年买个新的吧,再买几个小灯笼,多挂挂,喜庆些。”
回家后,哲哲戴着新买的公鸡帽,将两个毛主席像章别在羽绒服的左右前胸上,两个小兜里装满糖和花生,非要拉我出去玩。父亲在院子里整理买回来的一堆东西,准备香炉、黄裱等敬神用的东西。母亲在厨房喊道:“哲哲,奶奶在蒸包子,别玩太久,一会儿就和叔叔回来吃包子啊。”出门的瞬间,看到父亲专注又微笑的样子,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哀,似乎所有人都把哥哥的事忘了,就像把他这个人忘掉了一样。一种奇怪的失落掠过我的心。
母亲做了两种馅的包子,土豆肉沫,韭菜鸡蛋,又做了一个小暖锅,里面放了肉片、粉条、萝卜丝、菠菜、白菜等。父亲嘟囔着说怎么这么点儿菜,我说已经很多了,一个比一个好吃。哲哲学我说:“已经很多咯,一个比一个好吃。”母亲不自然地微笑着,看看我,动动嘴唇,终又没说一句话。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神里游移着某种不安的歉疚。
快吃完饭时,手机响了。先是父亲,停下来看我手机,再是母亲,很快连哲哲也停下来——是的,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电话很可能和兰州有关。是张宁打来的。我放下筷子,拿起手机出了屋子,我能感觉到,我的背影被父亲、母亲和哲哲的目光紧紧跟随。
三五分钟后,我回到饭桌前。这个不长不短的时间,确实让父亲和母亲难以判断,到底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们都怔怔地坐在那里,不再吃饭,看着我,等我开口。我只好说电话是张宁打来的。父亲问怎么样。我语调沉重地说估计要年后了。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
这时候,母亲木然起身,拿着一只空碗出去了。一阵沉默后,父亲说:“这样也好,我们过个安稳年。”过了一会儿又说,“麻烦你那朋友了,大过年的,还要给咱们操这心。”
“没事,”我说,“和我关系好,我也帮过他。”
“不管怎么说,”父亲叹口气,反过来安慰我,“多亏你,要不然你说,出了这事,我和你妈……”话还没说完,母亲端来两碗红豆米汤,一碗给父亲,一碗放在我面前,然后到炕边去开灯。父亲大概也觉察到了母亲身上的不对劲,所以没再说下去。开灯后,各种家具的阴影凸显出来,整个屋子也随之陷入沉默——只有吃完饭的哲哲在炕上哼哼唧唧不知道唱着什么。天已经黑了,从窗户看出去,院子里漆黑一片。
“桌上是啥?”母亲问着,向摆十字架的黑色方桌走过去。
父亲回头往那边瞥了一眼,略显不安地看看我,似乎有了不好的预感。父亲刚要搭话,被母亲有点失控的声音压住了:“怎么又摆在这里了?”我回头去看,十字架旁边放着爷爷和奶奶的遗像,相框前放着父亲下午擦拭的深绿色瓷釉香炉。香炉旁是一叠黄裱和一叠裁切整齐的白纸,是大年三十儿敬神和拜祖先要用的。
“这个家都成什么样子了?”声音中有怨忿,但听上去还算平静,像一句无足轻重的抱怨。母亲将一个相框夹在胳膊下,另一个拿在左手中,右手去拿那个小香炉。“我成天提心吊胆向主祷告,成天劝你,劝你多长时间了,你就一点不信,”音调陡然升高,情绪也毫无征兆地失控了,“可是这一大家子人,我一个人信有用吗?啊?一有机会你就把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摆出来,你怎么这么爱跟我作对,啊?怎么就这么爱跟我作对?”说完这串话,又在屋内停留了两三秒钟,母亲才出了门,在门外,继续埋怨,声音中有了些哭腔,“你要是早些跟我信主,飞明会这样吗?啊,这个家现在会这样吗?”
这声音中,是相框和香炉被砸在院子里的声响。父亲脸一黑,站起来,我赶紧叫了一声爸,父亲看看我,又默然坐下,在那里叹了一口气。母亲进屋来,怨气似乎消了些,但还在嘟囔:“真心诚意信主,主会原谅我们的罪孽,会保护我们,那样才能家庭幸福,平安喜乐。”嘟囔完,走到黑色方桌前,又喃喃自语起来,“主啊,求你老人家原谅我们的罪,宽恕我们,求你老人家保佑我飞明,赐予我们幸福,赐予我们平安喜乐!……”
“别叨叨了!”父亲突然喊起来,微微转过头,脖子扭得嘎嘎响,眼角的光眦着方桌前的母亲,“成天神神叨叨,还让不让人活了?”
母亲愣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面向我和父亲,嘴唇颤抖,好半天才说:“是谁不让人活了?”声音终于尖利起来,“啊,你告诉我,是谁不让人活?啊?你为什么处处跟我作对?我做了饭你说,我说了话你说,我祷告你也说,我祷告是为了谁,为了谁,啊?你说?!”
“我怎么跟你作对了?我怎么不让你活了?”
我赶紧劝父亲少说两句,但我的声音被母亲压了下去:“你一有空就搞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又是敬神又是拜祖先,你这不是和我作对是什么?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主只允许信仰主,你耳朵塞驴毛了吗你?啊?”
“我敬神,我拜自己的祖先,自己的父母,难道有问题吗?怎么就不三不四了?”父亲提高了声音,“我爹我娘不在了,我都不能祭拜,我还算人吗?我怎么跟你作对了?”
本来还在炕上学母亲念念有词祷告的哲哲,这时停下来,瘪着嘴说:“爷爷,你别说奶奶了。”但他的声音当然也被充满怨气的争吵压住了。哲哲又大声说了一遍,见依然没人理他,就缩在炕角抹起眼泪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喃喃说着什么。
“你祭拜了多少年,你烧了多少纸钱,用了多少油,有一点点用吗?你祭拜了多少年了,祭拜祖先,飞明还不是这样了,这个家还不是这个样子?你祭拜祖先你?!”
我拉拉父亲的衣服,示意他不要再吵,父亲浑身颤抖着,终于不再说话。可母亲还在说:“这个世上,只有主……”
“妈!”我打断她,“你就……就不能少说两句吗?”
“为了这个家,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你就是不信,”母亲失去了理智,继续唠叨,根本不理睬我的话,“如果你早点信主的话,飞明就不会这样。”
“谁说的?”我受不了母亲的顽固和她对我的无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微颤,“谁说我爸信,信了耶稣,就能全家无事?”
“她们都这样说的,你红梅姑姑说,只有一个人信肯定不灵。”母亲语气软下来,但依然能听出潜藏其中的固执,以及对我的不信任。她已经相信了的东西,没那么容易放弃。
“是吗,那你觉得她们过得很好吗?”我怒不择言。
“她们很好啊。”母亲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皇帝都——都不会要求,要求每一个人想法——完全一样,你可以信,你的耶稣,我爸继续敬他的神,有什么问题吗,你干嘛——干嘛非要拉着我爸呢?”过分的激动使我不能连贯地说完一句并不长的话。
“她们说了,只有一个人信不灵。”
“她们,她们!她们——是谁?”我完全被母亲那不依不饶的顽固激怒了,浑身颤抖,声音骤然提高,几乎是喊出了这些话,“她们知道得多,还是——还是我知道得多?我是——我是你儿子,你不相信我,你——你却相信她们吗?为什么?你——你能告诉我吗?”
但没等母亲再回应,我就站起来,重重地摔下手上的筷子,绕开那张圆饭桌,不管不顾地往门外走去。一迈步子,我发现自己颤抖得厉害,以至于脚步踉跄,差点撞在火炉上。我听到父亲喊我名字,但我没回应,也没停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院子后面的。那里的沟壑都沉寂在同一片苍茫中,只有风无声地吹来,晃动着周围凛冽无边的冷空气。我脸上像贴着冰冷的刀子,那刀子在刮。天似乎并没有我在屋子里看到的那么黑,甚至西边的天空还透着一点点暖调的微光。天穹中也有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适应了这尚未抵达极点的黑暗,我才隐隐发现,周围荒地里,甚至远山上,积着一块一块的白雪,那可怜的苍白,正在被黑夜消解。
我突然意识到,在这里,这样的黑夜,这样的黑夜之后的白日,要过完属于他们的一生的人,是我的父母,乃至我哥哥,但不是我,我早已不属于这里。我感到有一种东西正在被刺破,而同时又有另一种东西正在变得黏稠,像褐色胎衣,紧紧裹着我,使我喘不过气来。我胃里又开始有东西翻滚起来,隐隐轰鸣,仿佛一头暗灰色的怪兽,我甚至能看见它就在面前不远处的寒冷黑暗中,盯着我,暗红的眼睛里透着古老的饥饿、阴沉与残暴,而洪厚的嚎叫,激荡出一重又一重的遥远回音。
太冷了,我不禁浑身颤抖起来,微微转头,才发现父亲蹲在不远处,点着一支烟,一明一灭。他没说什么,递过一支烟来,我伸出颤抖的手接过来,叼在嘴上,他又递过自己的小半截。对着半截烟上火星儿乱飞的红光,我猛吸两口,多少感到舒坦了些。
三十儿下午,哲哲戴着新买的公鸡帽,我带着他,拿着香裱、鞭炮、清油,替父亲去庙上敬神,然后去给太爷、爷爷、奶奶上坟,父亲在家贴对联、挂灯笼,母亲出出进进忙着,准备年夜饭。那情形,仿佛父亲皈依了基督,成了母親一个珍贵的弟兄,而正是这个弟兄,补偿了一个儿子的缺失。C81EB662-0E23-4624-8577-CADFD29E5B6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