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琼
熊十力先生是现代新儒学的开宗大师,其哲学思想博大精深,尤其是在玄学,大乘佛学、儒学方面都有深造之处。对于熊十力的境识论述学者们有许多系统的研究,本文主要依据熊十力《新唯识学》中的《唯识》部分,尝试论述新唯识学的重要命题——境不离识。
熊十力在《佛家名相通释》中说道,“夫境非他,即识所变之相也。” (《世界宗教研究》1982年第1期)认为识乃针对境立言,如果没有甄别境的识,境亦不会自在能存。唯识学认为,有情众生各有八识,分别为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末那识、阿赖耶识。境为识之所变之相分,什么是相分呢?相分即识之所变,相当于扶尘根(肉眼)中产生的质碍现象。比如,我们看见一朵盛开的桃花,眼睛看见花的颜色,鼻子嗅到其气味。这些就是我们的眼识、鼻识所见之相分。然而我们要认识到的是,人们通常是从前六识意义上来理解认识主体及其对象的关系的。但唯识对于“识”体的把握还有更深与更复杂的视野,只有通过深度无我的细致统观,或许才会有更合乎其义理体系的认识。
唐代窥基大师曾解释唯识二字云:“唯遮境有,执有者丧其真;识简心空,滞空者乖其实。”世俗之人执着于离识而存在的在外事物,不知本来没有离识独存的实在事物,今妄执为有,所以是违背真理的,有的人则认为自我意识与外境同样是空无,反而执着于虚无的论调而同样与真理失之交臂。对于境的认识,在《新唯识论》一书中,熊十力明确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世人执有离识独存之物界是谓外境,无著派(无执派)下诸师对破此种僻执,说外境非有,虽其持论根柢与余不必同,然境不离心独在之大义,余不异诸师”(熊十力:《新唯识学》,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63页 )。熊十力和唯识师都看见世人执着于离识有境,在破斥中,他将自己对于境识的认识融入其中。
世人执着于离识而独立存在的事物,大概是出于这两种考虑:一即应用不无计,计者,具有追求执着等意思。应用不无计是指在日常生活中世人具有应用事物的习惯,久而久之执着于实有的外境,由此而得名。二是极微计。“四大极微”,四大的“大”是普遍的意思,指地、水、火、风所具有的坚、湿、暖、动的特性,这在一切物质现象上都是具有的,没有一个例外的——色法除了四大极微之外还有所造色,四大极微称能造色,世界是由四大极微积聚而构成的,称所造色(刚晓法师:《观所缘缘讲义》,第15页)。人们通常认为,物质的基本要素是离心独有的,极微就是分析物质世界得出的最小、最实在的离心独在的事物,科学家们说的原子和电子就与极微说很相近。熊十力依次对应用不无计和极微计进行了破斥。
从实用主义角度出发的那些人们,认为眼前所见的物,即所谓的粗色境,是离心独有的。粗色境,是指整个的物体器件,是一般的对象,比如盆子和瓶子之类。这类人只是日用而不知地认为,现前的这些粗色境之类的东西是独立自存的,丝毫也意识不到离开了我们的心灵施用便没有此物。就比如瓶子,当我们看着它时,这只是白相的呈现,也就是说,它有白色的属性,当然这是与视觉相关的属性。当我们触着它时,它只是坚相的能觉,所谓的整个瓶相是不能自足存在的。要能得到这个完整的瓶相,是依靠人的意识专综合坚、白两种相,并在似乎模糊的某物的基础上,得到一个具有不同属性的瓶的意象,但这是一种虚妄认识的结果。熊十力认为,坚相和白相非是识外之物。一般人执着白相在外,非从识产生,如果是这样的话,白的属性应是一种固定的相状,在阳光下的白色和暗色中的白色,从远处看和近处看应该都一样,但实际上,每个人所获得的白的印象是不一样的,因而就没有固定的白相,故白相在外,是不正确的。坚相亦是这样,少壮之人与老衰之人所得到的坚度不一样,即个人触碰所获得的坚硬感受亦有不同。综上观,坚与白等相均不是离心而外在的独在事物,至于综合坚白等名相为整个的瓶体,乃是意识因实用的需要构造出来的。熊十力依上得出其看法,“决定无有心外独存的粗色境” (《新唯识论》,第166页)。至此,破斥的工作已经进行了一半,但依然还存在的问题是,为什么不专亲自看某物时,眼识上还是会自动浮现出白相呢,身体没有专触碰坚硬之物,却还知道何为坚硬之相呢?可能的回答是,“心上现坚白等相,必有境物为因。” 唯识学唯识无境说主要为突出缘起依他性,内识之不无,即不是如同独立自由外境那种的虚有,而熊十力境有的提出在于说明,境和识是认识之完整体的两个方面。为什么一个完整体会有两方面的不同,是因为其有内在的矛盾。识的特色是无对碍,对象之境则是具有形成对碍的趋势。对碍,障碍,因为具有质量的物质都占据一定的空间,其他物质不能同时占据此空间,所以相互形成障碍(林国良:《成唯识论直解》,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0页)。境是心的条件,境能够引发心,令与己同时现起,比如瓶子的相状当前,能够引发心与已(境)同时现起。心对于境能当机立应,即在心上现似境,能识别和处理现前的境而使境随心转,自在无碍。熊十力点明,“世间所计为客观存在的物质宇宙,只缘妄识惯习于向外找东西,遂失去心境浑融真趣而妄臆有外在世界。”所以境和心是互相对峙又互相和同的,因此能够促进整体的发展。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境和心是完整体的两个方面,切记境不可离心独存。
但是,为什么心上是现了坚白等相,虽有境为因,却不许境在心外呢?心所现相与境的本相为相似,还是相同呢?心上所现的相,根据熊十力的解释是“影像”。这个影像是根据现前境物而起,如眼等五识上所现的相,但当现前无境物时,心上所现者,则是意识的构造物。
依托现前境物而起者,则此识相与境的本相非一非异。此相之起是心上所现,不是境的本相,所以非一;虽然是在心上所现,但是因有现前境物为依托,所以与境的本相也非异。所以,此相与境的本相虽然有相似处,但并不全部相同。
而影像纯从心现起者,都是抽象的,虽然没有现前境物为依托,但必是从过去经验事物中,取其同而去其异,乃构成一共相。这个共相,是意识上的一种影像,没有实物为依托,其与五识上现相异也。
一念起处,恒现似境之相,为何如此?熊十力这样解释,“一、意识向习于实用,恒追求种种境,必现似其相故。二、因意识富于推敲和想象力等,能构造境相故。三、因意识起分别时,眼等五识及其所得境同入过去,意识复行追忆,必现似前念境故。因此,意识恒现似境之相。”(《新唯识论》,第167页。)意识的特殊性让心上恒现似境之相,意识起分别时,眼五识及其所得境同入过去,意识追忆,现似境之相。眼等五识及其所得境同入过去,意识现似境之相,五识起现相(五识非不现相),五识是凭借眼识等功能而发现,是先于意识而追求当前之境(这种追求,是一种不自觉的追求)。意识是自动的现起,但得根据五识过去的经验,五识创起了境,本无粗显分别,意识紧接五识而起,便追忆前念之境,以便做更加细微的区分。由此可知,意识习于实用,其于境起,以五识为前导,所以五识现相。
虽然五识没有推求的作用,但是有极细微的了知功能;五识及其所了境成为过去时,继起的意识能够展现仿佛前念境界的相,这也是因为五识入过去时,在所了别之境出现其似境之相故,后念意识继起时,才能够忆前念境,现相似的相状。如果五识不曾现相,则对于所对境界是无知的,眼识见白时,即不现似所谓的白相,就像是没有看见白一样,身触坚而不现似境,如同没有触碰坚相一般。心的了境就因为心上已现似所知境之相,否则一切境都无所知。综前所述,不论意识、五识,其取境的时候都现似境之相,不能亲得境的本相,而是把境制造或剪裁过一番,来适应自己的期待。简而言之,识现似境之相,而作外想,根本目的是适合实用的缘故。识境与识是完整体的两个方面,境的方面能影响识,识的方面能了别即改造境,境与识不分内外。至此,应用不无计已破。当然,就唯识学本身来看,其所谓的“性境不随心”,在五识上的看法与熊十力是有出入的,我们也不可不注意。
印度古代学说中本已有极微的说法,小乘佛教对于极微的探讨也非常多。各派大都将极微视为团圆之相状呈现的微粒,以七个极微合成一个很小的系统叫阿耨色(即物质的小块)。七微的分配,是中间一微,四方上下各一微,这七微是互相维系而又互相疏隔的,由此形成一个小系统。再由许多这样的小系统,合成桌子等粗色以及大地和星辰乃至无量世界。佛教大乘学派不允许实在极微的存在,故常以极微有无方分来问。极微如果有方分的话,应该是可以继续剖析下专的,然而,可再继续剖析下专的便不是实在的极微了。如果极微无方分的话,它便是没有对碍的东西,如同虚空一样了。凡物若是可分析,即是没有其实在的自体,故大乘佛学断定,极微不是离心独有的东西。小乘主要的学派有古萨婆多师,经部师以及正理师。这三派针对极微的虚实问题与大乘师展开过很多次论战,今举古萨婆多师和经部师为例进行破斥。
萨婆多师执定有众多一个一个实在的极微,组成为一一各别能为眼识所看的境界,比如瓶子。平常以为眼识所看到的是粗大的瓶子,但实际上是一个一个的极微和合在一起而成为眼识的境界。但是,瓶子因为是由各个极微和合而成的,所以是和合假借之物,非有其独立的、无条件的真实。萨婆多师认为,眼识只缘取实法,所以眼识看了瓶子,实际上缘取的却是一个一个极微,再分别为眼识的境界。但被大乘师破之,认为小乘认为极微是实在的东西,其实只是眼识的一种缘。但须知,一一极微不会是眼识之所知,不能是眼识的了境,因为当心对于所知境而起知解时,心上必现似所知境之相,否则的话心上无起,无法现其境。当你用眼睛看极微时,你的眼识上是否能现极微的相?答曰,应是没有,可见眼识无法知极微。故极微为虚非实。
经部师认为有众多实在的极微和合而成大物,其便为感识所缘的境。经部师认为,一个一个极微不能直接为眼等识所缘境,因为眼等识上没有现似极微的相,但是众多极微和合起来便成瓶子等物。经部师认为虽然这些物是和合假,但眼等识缘大物时,会现似其相。故一一极微虽不是五识所知,但多数极微和合成物是感识所能知的。
大乘法师破曰,经部师因为前面已经承认眼识无法感知一一极微,认为由极微和合成大物之后能够被感知,但是大物是和合而成,是和合假,假的东西是没有办法被感知的,只能是心识的构造物。和合假既不是实在的,对于感知就没有引发的作用,就不能为感知的缘。
在境不离识的论述中,熊十力主要是破斥了应用不无计和极微计。在破斥的理论中,可以看出熊十力对境识的认识,“心上现坚白等相,心有境为因,是义可许。……决定不是离心独在。” (萧萐父:《熊十力全集》第三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9页)。境和识同属于一个整体,“境对于心,有力为因,境能够引发心令与己同时现起,能够引发心令与已同时现起。心对于境能当机立应,即于自心上现似境的相貌,能识别和处理这现前的境,而使境随心转,自在无碍” (《熊十力全集》第三卷,第29页)。
熊十力认为心是对应境的,说心便有境,若无境则心也就不存在了,整个世界乃至他心都是我心所涵摄,都是心之所流通,可见一切境都是与吾心同体,心有作而境随转,境有激而心即觉。强调心与境的不可二分,是一体的两个方面,浑然不可分。《中庸》曾云“合内外之道,故时措也”,世间有以为心在内,一切物都是外境独立存在的。所以,世俗之人大多将整个生命划分内外,并且将心力求于外,追求种种妄执之境,追逐外物,将自己物化,丧失本心。但如果知道境和心是不可分的整体,物我无间,一多相融,便可用物而不执于物。熊十力关于境不离识的论述,不仅反映出其在境识关系上对现实的反思,也反映出其在我国固有的哲学上对大乘佛学所作的创造性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