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马赛的夏季气候宜人。
下午四点多钟时,夕阳高悬在老港口的上方,余晖洒满码头,湛蓝的海水变成了槟榔红,被凉爽的海风吹抚起红鲤鱼鳞片似的波纹。
老人们照例在广场上散步,有牵手的老夫妇,也有牵着大狗小狗踽踽独行的老人。卡努比埃尔大街上,三三两两的游人持着相机或画夹信步走来。当地的老人们是他们乐见的一道风景,老人们同样乐得看到来自国内外的游人。夕阳即将没人海中,海里仍有恋水的泳者。躺在沙滩上的泳者仍不愿离去,为的是冉多享受一会儿。
周蓉从车站宽阔的大理石台阶上缓缓走下。
她的头发中有了不少白发,显然超过了她的实际年龄。容颜、体形却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胖瘦适中。长年辛劳,促使她善于调节压力,防止压垮了身体。她的脸庞依然动人,只不过一笑起来眼角就显出鱼尾纹。她很少笑,因为值得高兴的事情还是太少。那样一张脸与头顶隐隐的白发搭配在一起不大协调,女儿曾劝她染发,她也曾动过染发之念,但知道自己属于过敏体质,未敢轻举妄动。
玥玥说法国的染发剂很高级,不会让皮肤过敏,当然得请专业技师操作。
玥玥说服她并陪去了一次,她一听价格转身便走。她觉得太贵了,绝对不能接受。但她没说价格问题。
玥玥哭了,对她说:“对不起妈妈,太对不起你了,都是我不好,把妈妈拖累到了这种地步!”
当时,母女二人住在离巴黎不远的小城鲁昂,周蓉在那里一家最大的瓷器店做推销员。很快脱颖而出。除了她的英法两种语言水平和知识分子气质,还因为她来自瓷器的故乡中国,颇能讲出一套鉴赏瓷器的知识。其实,那些来自鲁昂市周边小镇和乡下的女推销员,对她相当排斥,但她的业绩受到老板的公开肯定,而她的亲和力也成功地团结了她们。她们后来赞叹说,如果只听声不见人,外国游客会误以为她是法语广播员转行,而她们自己只不过是普通法国人了!
后来她们来到马赛。她应聘到一家国际旅游公司做导游。公司原本安排她在亚洲区。她坚持做欧洲区导游。强烈的自尊心,让她太怕见到国内的熟人了。
公司主管问她,做亚洲区导游,经常接待自己的同胞,有什么不好呢?
她只得撒谎,说要求做欧洲区导游主要是为了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同时学习德语和其他欧洲语言。
主管说:“您的想法值得尊重,但您更应该尊重公司的想法。”
结果,她还是被分在了亚洲区。
那一夜,她重重顾虑,彻夜难眠。
第二天,她将自己在法国出版的两部书送给了主管。这两部书的销量都不大,一部名为《庄子和他的言行》,另一部是《老子和孔子有什么不同》,都属于中国古代哲学的通俗读物。所得稿费,全用来供女儿上学了。
玥玥虽然心气很高,却未能考入巴黎大学,而是进了一所高等专科学校的工商管理专业,学费比普通大学少不了多少。好在玥玥懂事了,体恤母亲的不易,不但节俭,还经常打工。即便如此,那四年里,周蓉至少身兼两份工作。
公司主管翻看了一下书,见都有她的法语签名,难以相信地问道:“您写的?”
周蓉点头说:“是的。我还准备写第三部书,一部向中国介绍法国及邻国风情风光的书,所以……”
“但这与您坚持要做欧洲区的导游有什么直接关系呢?”对方打断了她的话。
“如果您是一位经常旅游的人,那么您一定很想知道,一個您所去的国家与哪些国家毗邻?以便预先做出更系统的旅游计划。我无法离开法国,所以只能通过与欧洲游客的接触,间接了解一些法国邻国的旅游资源……”
那时,连她都几乎对自己的谎话深信不疑了。
“您等一会儿。”主管说,注视着她思考片刻,拿着她的书走开了。
十几分钟后,主管同到了她面前:“您的要求可以实现了。”
他又说:“我的上司也希望获得您的书。”
她说:“会的,我很荣幸。”
他说:“他让我转告您,即使您并没写出计划中的第三本书,他也不会认为您欺骗了我们。”
“请替我谢谢他,他真是个好人。”她的内心充满感激。
周蓉刚刚送走了一批欧洲游客。
她在马赛那家旅游公司带团的次数最多,加起来的时间也最长。她是全公司导游中学历最高的,每一批旅游者离开之前,都会给予她这位曾经的中国副教授导游员高度评价。即便在异国他乡,在为生存四处奔波、牛活状态极不稳定的情况下,她也表现出了优秀的素质。她聊以自慰的是,自己在法国从未让周家丢人,也从未让祖国蒙羞。
列车开走后,周蓉在车站的长途电话窒与蔡晓光通电话。尽管没说几句话就挂断了,却并未影响她的好心情。她只是有点儿遗憾,因为自己居然忘了告诉蔡晓光最重要的话——她不久就可以回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