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瓷

2022-06-09 06:50:22秋人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12期
关键词:阿哈马路司机

秋人

我想自杀。

有人说,好死不如赖活。我认为这话是针对那些感觉不出生活好坏的白痴们说的。他们大多喜欢网上那些麻痹人精神的心灵鸡汤,相信什么爱情和奉献,咬牙切齿把痛苦扛住,大有喝过“孟婆汤”之后来生都会忘记苦难的韧劲。其实,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赖活在这个世上,实在是一种煎熬和痛苦。说实话,谁不想好好地活在世上?说俗一点是谁不想活得要车有车要房有房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说雅一点是谁不想活得幸福活得自由活得潇洒?所以,每一个有自杀念头的人,都有讲不出的苦,或对人生彻底失望,或被生活逼上了万丈悬崖。

但正常人自杀是需要勇气的,除非这个人有抑郁症或精神分裂症,他才会在失去自我控制的前提下不知不觉就选择自杀。我是一个正常人,所以我很难下定自杀的决心。我日思夜想绞尽脑汁设计了好几种自杀方案:喝药,上吊,投河,跳楼,割腕,都被我否决了。它们就像气球被我一个个吹鼓然后又一个个戳破。我觉得这几种方案都不可行,因为它们赐给自杀者的死像都很难看,也很痛苦,我根本没有这个勇气。你看,我连自杀都不敢,说明我是个注定会失败的人。

我也想过去寻求帮助,但我潜意识里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人情冷漠的世界,谁又会对我怜悯和同情?

我想起那年夏天为了讨生活到一个工地去干临时工,三伏天,太阳能晒脱人皮。工友们中午想休息一下,老板却硬逼着我们去搬砖。

我说:“老板,这么大太阳你叫我们干活,中暑了怎么办?”

老板说:“放心吧,不会中暑的。”

我问为什么?

老板说:“你们出生寒门,一身寒气,会中暑吗?”我气得要吐血。奶奶的,士可杀不可辱啊。

有个哥们儿劝我说,兄弟,想开点,是这个世界太残酷了。有钱人眼里是净土,没钱人眼里净是土。现实就是如此,我是个怯弱无能的可怜虫,活该被这个世界抛弃。想到即将被这个世界抛弃,我不由得对这个世界和人产生了一丝憎恨。

我在网上反复搜索,寻找一种理想的自杀方式。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则新闻:一位老人被一辆车撞伤,双方产生赔偿纠纷。后经法院判决,肇事司机赔偿老人医药费、营养费和精神损失费十二万元。我有个新闻界的朋友说,狗咬人不是新闻,因为狗咬人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相反,如果是人咬狗,那就是大新闻了。所以,这已不是什么新闻,因为这种事在好几年前就已经发生,并且现在还在发生。如果不是司机肇事而是老人寻事,用网民的话来说就是碰瓷。

有人總结出人生有八怕:小时怕老爸,上学怕老师,上班怕老板,婚后怕老婆,路上怕老人,借钱怕老赖,出差怕老王,打牌怕老千,真是经典啊。所以,现在好多司机一看到老人就像看到鬼一样战战兢兢避而远之,不想惹祸上身。若在以前,我看到这种新闻也会和大多数人一样麻木不仁或者愤愤然。但是现在,我却眼睛一亮,就像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太荒唐了,我竟把被世人鄙视的这种劣行看成是救命稻草,可笑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会不会就是我寻找的那种理想的自杀方式?为什么说这是一种理想的自杀方式,因为这种自杀就像电闪雷鸣,只在一眨眼之间,既快捷又无痛苦。

如果大难不死,还可以获得一笔可观的赔偿费,何乐而不为?还有一种优势,即我不是老人,司机不会提防。我已经久病成医,明白要脸的人不缺德,缺德的人不要脸,最终要脸的人活得没有脸,不要脸的人活得有头有脸。

既然有了计划,我就决定马上行动,免得在犹豫不决之间产生动摇。

我选择了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出发前喝了几口烈酒,给自己壮胆。尽管我有高血压、低血糖和眩晕症等多种病症,医生也曾经嘱咐我不要到高处和太热闹的地方走动,要忌烟酒,要保持情绪稳定和心态平衡,但我既然决定了要轻生,这些医嘱也就不重要了。然后,我出门去选址或者说踩点。踩点?我怎么感觉自己像做贼一样。可不,我这不和做贼一样吗?

我先是来到滨江公园,这里林木苍郁,湖水清澈,每天都有很多退休老人在这里下棋、看牌和跳舞。

这天是周末,那些上班族也忙里偷闲来这里休闲和娱乐。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下,几个男女在唱流行歌曲:“啊哈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这首歌让我想起了一个老掉牙的笑话,儿子正在投入地唱《给我一杯忘情水》,父亲突然打断他:“忘情水是谁给的?”儿子说是刘德华啊。父亲说错,是阿哈给的。儿子问为啥?父亲学唱了一句:“啊哈给我一杯忘情水……”说:“你听,不是阿哈给的吗?”儿子问阿哈是谁?父亲吃惊道:“你连阿哈是谁都不知道?”儿子说不知道。父亲说阿哈就是你娘啊。儿子说这怎么可能?父亲于是又学唱了一句:“啊哈这个人就是娘,啊哈这个人就是妈……”儿子哭笑不得。

这个笑话让我心情突然好了一些,我良心发现似的突然觉得我如果在这么快乐和温馨的地方自杀,真的是对不起这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人们啊。也许他们的生存状态并不比我好多少,只不过他们有一颗比我宽容和乐观的心罢了,我为什么要扰乱他们平静的生活呢?于是我转身离开这里,抬腿踏上中山中路。

好一个中山中路,这里是城市的中心地段,人来车往,热闹异常。如果在这里发生交通事故,有监控看着,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肇事者很难轻易逃脱,确实是理想的自杀地点。

我在路边站了很久,等待酒劲上来。俗话说酒壮怂人胆,有很多怯弱者干出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是在酒后。或者说,一个醉鬼,是不是等于或者略等于一个抑郁症患者或者精神分裂症患者?是酒,在他们中间画上了等号,赋予了他们或者说我自杀的勇气。

我目测了一下,这条马路很宽,是一条二、三线城市里普通的四车道,加上中间的隔离带、防护栏和两边的人行道、排水沟,大约有40米,来来往往的车辆像拉练的甲壳虫或者蚂蚁大军,汇成一条川流不息的大河。虽然有红绿灯、斑马线和交警指挥,但过往行人还是很拥挤。

我看到一个穿黑马甲的白发老头在斑马线上摔了一跤,后面一个妇女赶忙把他扶起来,搀着他走过马路;还有一个扎马尾辫的小女孩撑着一把比她大两倍的花伞,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突然,风把她的伞刮跑了,那伞像一朵美丽的蘑菇在空中舞蹈,急得小女孩又哭又喊,走在她旁边的一个小伙子急忙用他的伞替她遮住雨……我在想,这些人到底是什么关系?父女?兄妹?还是……如果什么都不是,这就有些让我大跌眼镜了。

我晃晃脑袋,想抛掉里面的杂念,专心寻找我的目标,于是我看向马路对面。马路对面有这个城市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文化广场,那里正在举行一场群众性文化活动,一曲伤感的音乐通过空气传播在无限度扩散:“等你的爱等了太久,被你左右失去自由……曾经的奢求不再拥有……”这是催魂的音乐,它那无法躲避的音符就像一只只无形的飞镖,击得我遍体鳞伤。什么他妈的狗屁爱情,用我一哥们儿的话说520就是五分钟的感情后,两个人的故事变成零。只有502是真的,随便一滴就黏住了,甩也甩不脱,就像碰瓷。

此时正是残冬季节,寒风夹着冷雨,加上车辆来往的呼啸声,霎时把我酒劲激上来了,我感觉自己像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脑袋昏昏沉沉,脚步飘移着走向马路……碰瓷,碰瓷,碰瓷,我听到自己嘴里反复念叨这两个字,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古怪的瓷瓶,紧接着听到呯的一声,碎片四溅,魂飞魄散,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竟然听到了嘈杂的声音,感觉自己像一条从深海浮出水面的鱼。那声音像狂风撕碎海浪,也撕碎了我的鳞片和骨肉。我怀疑自己已经到了地狱,正在遭受孤魂野鬼们对我的折磨。

随着大脑意识的清醒,痛感也在周身散开:开始是蚂蚁噬咬,接着撕裂肌肤,马上锥心钻骨,我发出了听不到声音的痛苦呻吟。

“这人怎么啦?”

“快看看,受伤了没有?”

听到有人说话,我想睁开眼睛,但眼睛像被胶水黏住一样怎么也睁不开,眼前黑乎乎一片,金星乱晃,像黑夜里飞来撞去的萤火虫。

“喂,120吗?这里是中山中路文化广场附近,有人受伤了,请你们快来救援!”有人在打求救电话,口气紧张而急切。

“快,先给他喂点水吧。”说话间,有人托起了我的头,并且用手指掰开了我的嘴,一只瓶子或是杯子什么的东西触碰了我牙齿一下,接着有一股温热的液体缓缓流入我的口腔。这人可能就是肇事者吧?我潜意识里想,还好,出了事他还没有脚底溜油,说明他还有点人性。更万幸的是,我还没有死,加上这个肇事者还在现场,说明我的碰瓷计划进行得很順利。我甚至想,在接下来向肇事者索要赔偿的事情上,我是不是可以考虑少要一些,让他有接受的余地,至少不要狮子大开口吧。我早已学会了什么事都不去较真。

“你……就是司机吧?”我闭着眼试探着问。

“司机?什么司机?”

“怎么……你不是司机?”我吃了一惊,奋力睁眼,痛得刀割一样。我看见托我的是个男人,大约在五十岁,西装革履,大背头,披着一条棕灰色围巾,戴着一副黄框眼镜,面色白净红润,像个教授。在他的身边,有个大娘撑着一把红色的大伞,替他和我挡着风雨。

“我不是司机。”他说。

“那……司机呢?”我急了,“司机到哪儿去了?”我迅速搜索了一下周围,发现至少有五六个人围着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用焦急而关切的目光看着我,还有人用手机在拍视频。

而且,我发现我躺的地方也不是马路中间,而是在人行道旁边。“这里没有司机啊。”托我的男人回答说。

“那……是谁撞了我?”

“撞你?没谁撞你啊。”他愣了一下,解释说,“是你自己在这里突然晕倒了,大家都看见的。”他用一只手把围巾解下来,叠成方块,垫在我头下,把我的头轻轻放下。然后站起来,拍了拍手,面色凝重,迅速扫了周围的人一眼,似在征询他们的声援。

“没有谁撞他啊,是他自己倒下去的。”

“对,我们都看见了的,是他自己倒下去的。”

“这人有病吧,竟怀疑有人撞了他。”

“他刚才问我谁是司机。”托我并给我喂水的男人说,“我说这里没有司机,他就怀疑司机跑了,说明他认为有人驾车撞了他,所以你们大家都要做个见证啊。”

“哪里啊,我看见他在这里突然倒下去,头磕在绿化树下面的砖头上,想必是磕昏了头,产生幻觉了吧。”

听到他们异口同声的证明,我才明白我还没有走到马路中间就晕倒了,并且磕伤了头,难怪疼得厉害。

“这人估计是碰瓷的吧,别管他了,不然被他缠上就麻烦了。”

我的脸热了起来,像被扇了几耳光,痛感盖过了头部的伤口。

“大家也不要说不管他,他受了伤,有怀疑也是正常的。”托我的人说,“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一会儿救护车就要来了,我们还是要帮忙把他送到医院去治疗,然后再通知他家人。”好好,我正想听这句话呢。

“你这是自找麻烦,你愿意去你就去吧。”

“还是叫110吧。”有人建议,“让警察来处理这个事情。”

“也行。”托我的教授(暂且这样称呼他吧)考虑了一下说,“那就请大家等警察来了再离开吧。”

十分钟之后,120和110先后来到。出勤的警察向大家详细了解了情况之后,握着教授的手说:“让我们送他到医院治疗吧,感谢你们热心帮助。”

我彻底清醒了。我想对教授和周围的人说点什么,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好措辞,医护人员却已把我抬上了救护车。在临离开的那一刻,我听到从文化广场那里传来了另一种音乐:“……昨天已经过去,所有的伤心和烦恼都已离去,你要相信明天的天空会更蔚蓝……”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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