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畸人》和《白鲸》中的人物异化相似性解读

2022-06-09 01:45油影
文教资料 2022年5期
关键词:白鲸存在主义异化

油影

摘 要:人的异化是近代西方文学作品中普遍存在的主题。《小城畸人》和《白鲸》这两部作品中人物群像的异化相似性,共同呈现了工业化社会下人的精神困境。本文以这两部作品为例,对其中的人物异化现象进行分析和对比,解读其相似性,并探究其中的原因。

关键词:小城畸人 白鲸 异化 存在主义

《小城畸人》是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于20世纪初创作的短篇小说集,凭借现实主义和意识流的双重写作风格帮助作者奠定了“现代美国文学的先驱者之一”的文坛地位。此部作品主要以主人公乔治·威拉德的成长经历为故事主线,讲述了懵懂少年的成长历程。该作品区别于传统的小说结构,由22个短故事构成。正如此部小说的中文译名《小城畸人》所传达的一般,作者以第一个故事——“畸人志”为导言展开叙事,用细腻朦胧的笔触描绘了一幅美国俄亥俄州温斯堡城里异化了的人物群像图。在另一部长篇小说《白鲸》中,19世纪美国小说家赫尔曼·梅尔维尔围绕捕杀白鲸这条线索,以“裴阔德号”捕鲸船为载体,书写了人类与自然界的冲突,展现了人性的异化倾向。

一、异化的概念

异化一词最早来源于拉丁文“Alienatio”,在英文中的表达为“Alienation”,意为疏远、间离和情感性精神错乱。20世纪50年代以来,异化作为社会学范畴的概念,逐步受到学者的关注。心理学意义上的异化最早由马克思提出。马克思认为,异化主观上指向个人的心理状态,客观上指向复杂的社会关系。埃利希·弗洛姆则将异化视作一种心理体验:“在这种体验中,个人感到自己是陌生人。或者说,个人在这种体验中变得使自己疏远起来……异化的个人与自身相脱离,就像他与其他人相脱离一样。”

社会学家梅尔文·西曼以马克思和弗洛姆的异化学说为基础,提出了构建异化的五种形式: “无力感(powerlessness)、虚无感(meaninglessness)、失序感(normlessness)、孤立感(isolation)和自我疏离感(estrangement)。”在文学领域,人物的异化通常表现为人们与内心深处的情感欲求产生疏离和分裂,从而造成心理层面的压抑、人际关系的疏远以及精神世界的孤独和痛苦。[1]

二、瘋狂的逐梦者——杰西·本特利与亚哈

杰西·本特利是《小城畸人》《虔诚》篇中的主要人物。作为本特利家族最小的儿子,在兄弟们相继于内战中阵亡后,他不得不放手牧师事业,回去接手父亲的农场。[2]从外貌上看,他身材瘦小,一副严谨的牧师做派。虽然外表缺乏传统观念中的男性气质,他矮小的身体里却集聚着无穷的力量,内心深处有着“不容轻易扼杀的东西”。一方面,出于开拓精神,他在农场拼命工作,渴望建功立业;另一方面,少年时期长久研究上帝和《圣经》的经历使他成为一名狂热的宗教信徒。这种狂热深深植根于他的内心,致使他萌生出自己是天选之子的幻想。

杰西将自己视为《旧约》中的“杰西”——不仅是上帝的子民,并且要做“上帝的子民们的领袖”。这使他坚信自己不会被生活击败,也实在无法接受物质或是精神任何一层面的失败。在他人眼中,杰西“有掌控人民灵魂的诀窍”,“能控制别人却不能控制自己”,“天性中热烈的燃烧着的东西,扬起了熊熊的火焰……他愿以大牺牲获取安宁,而他心中又生怕安宁是他所无法获得的东西”。缄默的外表下隐藏的是几近将人吞噬的激情与欲望。长期的压抑让杰西饱受折磨,做出许多失控、怪诞的举动,最终导致他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成为畸人。在工业化浪潮席卷美国的时代背景下,杰西是一个不那么适得其所的人。他疯狂地追求物质财富,同时也忠诚地追寻上帝,践行着清教徒式的信仰。这种对新物质主义的追求和对传统美国精神的坚守彼此并没能完美地融合,相反,它们交织在一起,加速了现实与理想之间的背离,在潜移默化中摧毁着人的精神世界。

在小说《白鲸》中,船长亚哈是一个同样偏执而悖于主流的人物。一次捕鲸活动中,亚哈曾被白鲸莫比·迪克咬掉了一条腿,从此开启了疯狂的复仇之旅——“不是鲸死,就是艇沉”。在船员们看来,亚哈是绝对的统治者。他身上那种无以名状的盛气凌人和君主式的权威姿态让人心生胆怯,因此即便他沉默无声,副手们仍像孩子般对他恭敬顺从。[3]对亚哈来说,白鲸仿佛是横亘于现实和真理之间的一堵墙,只有打破这堵墙,他才能脱身而出,捍卫自己的尊严。向白鲸寻仇的决心反映了亚哈的极端个人主义,也从侧面印证了他“虽名义上是个基督徒,却仍是个局外人”。当大伙对他追捕白鲸的决策提出质疑时,亚哈给出的回答是“世上只有一个上帝,船上只有一个船长”;当斯塔巴克指出他的杀戮行为是在渎神时,他大发雷霆,“不要和我说什么亵渎神明”,“如果太阳侮辱了我,我也会戳穿它”。

杰西对上帝是虔诚的,但是在他经营农场的实践中,这种虔诚逐渐受到了工业化思潮的冲击而有所摇摆。“世界史上最物质主义的开端,正在对上帝的子民杰西显出面目来……在这个世纪里,战争可以不藉爱国主义而发动,人们会忘掉上帝而只注意道德标准,争夺权力的野心会代替为人服务的意愿。美会在人类巧取豪夺的可怕鲁莽的潮流下被遗忘殆尽”。与杰西相比,亚哈船长则更像是个孤胆英雄,不断挑战着白鲸所代表的传统权威,不惜代价地追寻着自己心中的对手,直至癫狂。作为时代转型期的逐梦者,杰西和亚哈对于个人的信仰充满了疯狂的执念,这种执念引导着他们对自身理想进行无止境的探索;只是他们固执于自我的真理,将个人意志的实现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与牺牲之上,原本的宗教虔诚和道德色彩逐渐失色,而最终疏离于社会和他人,沦为工业文明下的畸人。

三、孤独的异乡客——帕雪瓦尔与皮普

帕雪瓦尔医生在《小城畸人》第五章被称为“哲学家”,自有一套“人人都是基督”的理论。他五年前从芝加哥来到温斯堡,喜欢同乔治交谈,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感觉自己的言论能够得到小青年的认可。[4]八月的一天,温斯堡城的主街上发生了一起事故,一群马被火车吓得四散奔逃,一个小女孩因此遇难。有人跑到帕雪瓦尔的诊室求救,他却拒绝下楼救治。事实上,他的拒绝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上楼来喊他的那个人,连他的回应也没听见就匆匆走了。但帕雪瓦尔并不知道这一点,当乔治发现他时,他吓得直发抖,激动地辩解道,“难道我不知道人性吗?难道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吗?”

他甚至由此产生一种奇怪的预感,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被绞死在大街的路灯柱子上,或者“归根结底要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无所谓地处以磔刑”。显然,对责任的回避让他产生了负罪感,加剧了他的焦虑情绪,也使他的内心世界更加封闭和异化。尽管帕雪瓦尔医生时常告诫乔治心中要对外界事物“充满憎恨和鄙夷”,因为这样才能成为一个优越者;但是这份信念在遇到社会原则的冲击时却是那么的脆弱不堪。个体的自由往往为既定的社会准则所束缚,不合时宜的真理注定成为虚妄,即便是“哲学家”也难逃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命运。

帕雪瓦尔的境遇让人想到《白鲸》中的皮普。皮普本是一个欢快的黑人鼓手,却因在捕鲸活动中表现的不够勇敢而被视为懦夫,遭到无情的嫌恶。[5]在经历两次捕鲸失败后,他被同伴所弃,几乎葬身大海。虽然最后皮普还是被救了上来;但从那时起,皮普的灵魂却坠入了无尽的深渊——“他像个白痴一样在甲板上走来走去”,“他说他看见了上帝的双脚踏在织机踏板上”。丧失了理智的皮普,终于变成他人眼中的疯子。由于黑人身份而一度处于社交边缘的皮普尝尽了孤独的滋味,渴望着得到接受和认可,几番努力后却依旧无法摆脱被遗弃的命运。“他人即地狱”,身处虚伪的文明世界,异乡客们难以逃脱他者的凝视,无法坦然接受自身的处境,从而丧失了精神上的自我。

正如萨特所说:“有许多人被禁锢在一系列陈规中,他们对自己抱有他们本人为之痛苦的看法,然而他们却没有设法去加以改变……如果谁总是在为他并不设法去改变的看法和行为而苦恼不安,那么谁就是一个活死人。”

四、迷途的布道者——柯蒂斯·哈特曼与斯塔巴克

在《小城畸人》《上帝的力量》篇中,柯蒂斯·哈特曼是一个40岁的已婚男人,担任温斯堡长老会的牧师已有10年时间。一个周日的早晨,柯蒂斯正在教堂祈祷,透过房间的窗户,他偶尔看到一个女人躺在床上抽烟。[6]这名女子名叫凯特,是温斯堡的一名教师。看到这个女人赤裸的肩膀,牧师震惊了,他的灵魂开始挣扎——一方面他想通过布道来拯救凯特吸烟的罪恶,另一方面却难以克制本性的肉欲:“我要看看这女人,并且要遐想吻她的肩膀,我要让自己爱想什么便想什么……假如我天性如此,无法抵制罪恶,我老实不客气的为非作歹就是了。”柯蒂斯明白自己的宗教信仰不允许他想要窥探女性身体的欲望,且由此堕入了深刻的自责与怀疑中。在理智与情感碰撞的那一刻,他通过布道拯救凯特灵魂的希望破灭了,柯蒂斯知道,需要被救赎的对象并非他人,而是自己。

当斯塔巴克——《白鲸》里的大副,遇到信仰和人性的对抗时,亦是陷入了迷惘的境地。作为一个理智的基督徒,斯塔巴克敬畏上帝,他十分清楚亚哈计划的疯狂与危险性:“但是,要乖乖忍受这个发疯的老家伙,任由他拖着一整船的人走向灭亡吗?”显然,若亚哈一意孤行,“裴廓德号”将载着全船的人驶向毁灭。[7]因此,正直的斯塔巴克曾多次鼓起勇气,试图调解亚哈与白鲸之间的对立,以挽救“裴廓德号”的命运。但更多时候,他总是自相矛盾,陷入纠结的状态。最终,斯塔巴克仍没有下定决心把他的想法付诸实施,这并不完全是由于他的软弱无能。一定程度上来说,亚哈船长身上的个人主义精神瓦解了斯塔巴克的理性,甚至使他暗自怀有崇敬和悲悯之情。人性是复杂多变的,而这种复杂性使斯塔巴克和柯蒂斯这样的布道者闯入迷途,他们的灵魂在煎熬中产生畸变。

五、告别局中人——乔治·威拉德与以实玛利

乔治·威拉德是《小城畸人》中唯一贯穿于不同章节的人物。身为一名年轻的记者,乔治像是温斯堡人的一面镜子,反射了温斯堡人怪诞的人生;同时,作为群体中的一员,他在与畸人们的接触中受到启迪,逐步实现了自我成长和蜕变。从身份意义的角度来看,乔治与《白鲸》中的以实玛利很相仿。在《白鲸》中,以实玛利不仅是讲故事的人,也是故事的参与者。故事的开篇,以实玛利这样自白道:“叫我以实玛利吧。[8]很多年前——别在意到底有多久……每当我发现自己的嘴角变得冷酷……尤其是每当我的疑病將我支配,需要强大的道德律令才能阻止我故意走到街上,有条不紊地敲掉人的帽子——那时,我就知道又到尽快出海的最佳时间了。”

从文本描述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以实玛利的悲观情绪与存在感的缺失。对于悲观主义者来说,世界虽大,却难寻容身之地。以实玛利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厌世者。在他看来,只有寄身浩瀚的海洋,心灵才能逃避丑陋的现实,生命才有存在的意义。同以实玛利一样,寻求出路的乔治最终选择离开温斯堡,乘火车去了大城市,他在小城的生活成了描绘他成年梦想的背景板。而与海浪、白鲸搏杀的“裴廓德号”沉没了,以实玛利成了唯一幸存下来讲述这个故事的人。两位作家在故事的结尾用或明朗或沉重的笔触呈现出一种存在主义的倾向——“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9]。但是面对世间的荒诞和无意义,畸人们应该具备抗争的勇气,努力挣脱枷锁,去追求自我存在的价值。

六、结语

在资本主义和工业化迅猛发展的时代背景下,人与自然、与社会的关系变得微妙而紧张。人类在不断地改造自然、追求进步的同时,也感受到来自外界环境的多重压力。个体的孤独与疏离在集体生活的映衬下更加凸显,关于人类生存状态的思索成为普遍性的命题。《白鲸》和《小城畸人》中的人物都设定在一个使人变得异化的时代;“裴廓德号”捕鲸船正如海上的温斯堡城,载满了奇形怪态的畸人们。事实上,在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下,人类的精神世界亟须比以往更多的人文关怀。虽然人们之间的地理距离随着技术的进步而不断缩短,但心理距离却在无限延长。每个人都像是一座孤岛,缺乏有效的沟通与交流。

世人都希望有意义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但又不得不与世间的各种无意义做斗争。面对心灵的空虚,人们可以有选择地创造出多种形式的意义——家庭、事业、金钱、爱情、宗教或信仰,等等。当然有时候,即使我们达成了既定的目标,或许仍可能感到精神、存在上的空虚。这种状况下我们应该用积极的心态去纠正错误的模式,改变自己对工作、对人、对自身的看法和思考方式,在有限的人生找寻无限的意义——“敢于强大,敢于一往无前。那才是你要走的路。不要怕冒任何险。要勇敢地被人爱”。

参考文献:

[1] [美] 赫尔曼·梅尔维尔.白鲸[M].马永波,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7:78-79.

[2] 刘丹丹.孤独的挣扎 焦灼的求索——论舍伍德·安德森在《小城畸人》中的自我救赎[D].长春:吉林大学,2005.

[3] 门向亮.论《小城畸人》中的怪诞人物形象[D].济南:山东大学,2012.

[4] [法]萨特. 存在与虚无[M]. 陈宣良,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34-36.

[5] [法]萨特. 他人就是地狱:萨特自由选择论集[M].周熙良,等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33-36。

[6] [美]舍伍德·安德森. 小城畸人[M].吴岩,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78-79.

[7] 孙征.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解读《白鲸》中的主要人物[J].科教文汇,2010(10):54-56.

[8] Fromm, Erich. The Sane Society[M]. London: Routledge, 2002:55-58.

[9] Seeman,Melvin. On the Meaning of Alienation[J].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1959(6):783-7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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