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房子

2022-06-09 19:41白玉稳
辽河 2022年4期
关键词:山里人盖房子村子

白玉稳

从震耳欲聋的炮仗声里,我听出了古村里有人上梁的信息。

村子永远是村子。居住在这里的人,没有出去,就是村子里的人;走出去了,回不来了,他们也说自己是村子里的人,但说话的时候,明显底气不足。

我是走出去的人,还是没走出去的人?不好说,也不敢给自己说,你属于这个村子吗?你还是你吗?

在我的记忆里,村子里的人,和村子的街道、水井、墙垣一起,和村子的牛屎的味道、鲜花的味道一起,刻在骨子里。骨头就是自己的支撑,也是自己的丰碑,它的根基就是村子的土地。

二十六岁之前,我在山里生活。我曾有许多文字都在诉说着过去,还原着我的山里时光。山里有痛吗?当然有。山里有爱吗?必须有。我还是不想说少年生活的痛点,说它干什么,说了也没有用,过去了,就真的过去了,我还是在那个山旮旯出生了,长大了,后来,走出来了,现在,回不去了。不管怎样,我的骨血里,都是与山有关的因子,至今,我还是说我是山里人,没有违和感,没有一点儿不自在。我就是山里人,秦岭融合了我,我也融合了秦岭。但我不是秦岭,我只是我,这辈子,秦岭永远是我仰望的高度。

汤峪河没有土著,没有人敢说他是纯粹的汤峪河人。汤峪河不长,也就七十多里,从汤峪石门关外的塘子街,到月亮石之上的分水岭,上店白家,只是一个中点,就是一个古驿道上的一个驿站。父亲说,从我家往上,人的生活习惯和秦巴山地的人接近,往下,有些被山外同化了,少了一些山里人的纯朴。没有机会听到驿道上的驼铃声,但在老家上店,却看见过太多汤峪河的人情世故和逸闻趣事。讲故事的人,没有一个统一的口音,南腔北调,听他们说话,真的像是听戏,有好多流派,折子戏、本戏,荤的、素的都有。我是山三代,就说明我的祖籍不在汤峪河,其他人呢?一样,只是来迟来早而已。来的早了,占据一块好的地方,可以讲究风水,选择左邻右舍,后边来的,就是来讨生活,你是没有权利去要求什么,只要有庇护之所,能活下去就足矣。

山里住人,开始是住石崖下,再搭茅棚,最后进步了,才盖土木结构的房子,至于现在,别墅洋房闪现在青山绿水中,已成常态。我家盖过四次房子,最早是在小东沟深处的白家院子,是茅草房,解放后搬到了上店,盖了土木结构的三间房子,我记事时,房子倾斜了,用了两根大木材撑着,它撑完了我的童年和少年。在我上高中的时候,父亲觉得房子实在不行了,怕倒了出人命,就下决心拆了,在原来的地方扩大成了五间土墙木屋架房子,这次盖房盖出了许多故事。

当年家贫,父亲没有力量盖房子,这个力量主要是经济因素。没钱,只能自力更生。除了请木匠之外,所有的东西都是大家想办法弄来的,盖房子用的木材是自己上山砍伐的,地基是自己处理的,盖房子需要的人工是自己通过换工换来的,吃饭也简单,立柱上梁是需要摆宴席的,其他都是家常便饭。我家的房子盖了四个月,几乎汤峪河的人都来帮过工,有人最多做过几十天。

有一件事常留在我的记忆里。汤四村的人,在帮我家盖房子时分了工,一组的人给我家收拾地里的庄稼,从种到收,没要我家人插手。二组、三组的人,上山砍伐木材,需要的椽檩等,有一部分是他们掮来的。最暖心的是,邻村的村民知道我家没有担子,担子是山里人的说法,就是连接前后墙的一根粗的木头,二楼的檩条需要一头驮在担子上,一頭驮在山墙上,在小东口河道里,我家没有大树,所以不好解决这个问题,汤四村的村民就从自己的村子里砍伐了两棵大树,大家集资了买树的钱,用大石头压在树桩上,村里的管事人在他们抬走大树之后,取了钱交给村上。他们将大树剥皮,用红布缠裹,再敲锣打鼓送到了我家。这件事在汤峪河引起了轰动,都说白先生是个好医生,大家自发地来帮助他,也是一种回馈。父亲后来给我说,要记人家的恩,以后有机会要好好报答。

我家的房子刚盖起来,还没有内部整理,用土夯起来墙,墙上上夹板的木头抽出来后留下的洞还在,一个一个洞眼等距离地排列。天气晴好时,有光柱从外边射进来,太阳移动,光束也移动,在屋子里变换,人便不觉得闷,知道自己和外边连在一起,太阳隔墙在看着自己。有一天,汤峪河局部暴雨,我家屋后的沟里下来了泥石流,轰隆隆地摧枯拉朽,吓人得很。山坡上的石头、树根、还有泥土,全下来了,瞬间将我家刚垒起来的石堰填平了,并继续堆积,涌向主河道。泥水从那些墙眼里涌进来,屋子里有了三尺深的泥浆,好在时间很短,泥石流来得突然,走得也快,新盖的房子没有被泡塌。为此,我和父兄三人,整整清理了十多天,才将屋子里的淤泥清理干净,外边堆积起来的乱石,我们弄了半年,才让这里有了家园的样子。

2013年,汤峪河兴起了开农家乐,我哥嫂应时而动,毅然决然地拆了父亲盖的五间土屋,盖起了六间三层复式楼,也开起了农家乐。上梁的那天,也是鞭炮齐鸣,汤峪河上半部分的村民都来了,祝贺新房落成。汤峪河的人有习惯,就是谁家盖房上梁打顶的时候,大家都会来贺喜,也不拿钱,就是提着烟酒,抱着炮仗,谁家鞭炮响得时间长,炮声震耳,谁家在村子里就有威信,主人家脸上就荣光。有人会感慨,娶媳妇、盖房子,是人生大事,谁做成了这几件事,就是山里的能人。村子里的喜事,就这么简单的几件,没人将谁做官了、谁家孩子上学了和这几件事相提并论。

人是“跑虫”,山外的人往山里钻,山里人向山外跑,如同钱钟书的《围城》,外边的人想进去,里边的人想出来。上山没有下山容易,所以山里人往出跑,也就成了主流。我的父辈跑过,有一年闹饥荒,一家跑到泾阳流浪了很多年,因为快解放时抓壮丁,外乡人更容易被抓,奶奶又带着我的父辈跑回了山里。到了我这里,因为上了几天学,还弄了个饭碗,就不想回山里去了,不是忘本,是身体单薄实在干不动山里的重活。山里人,不论上山还是下山,肩上背上都得负重,上山背的是希望,回来肩的是收获,一年四季,没有一天休息的时间,除非极端天气。有一年,我和父兄在山上开荒种地,上山得走一个小时,需要背负东西,回来半个钟头,也需要负重而下。不说有多艰辛,只说种下了四百斤麦种,收割回来的麦子,打下了八百斤麦,也就是说,辛苦了多少时间,背负了多少重量,只是用一粒麦换回了一粒麦,谁能理解啥叫欲哭无泪?我知道,那时的我没有了眼泪,只想走出去,有一口饭吃。

于是,我出山了,来到了浐河岸边的一个叫段村的村子。

段村没有姓段的人,但段村客观上成了我的栖息地,后边的三十年,我一直在这里进进出出。段村的人,见了我也会说,你回来了!我回来了吗?我问自己。主观有时候和客观不统一,在客观上我是真的回来了,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住了三十年,你还不将它看成故乡,说明人是有问题了。故乡的意义,不仅仅是出生的那块热土,还有栖息地。

段村是个村,背后有一座高塬,胸前有一川平地,一条河如带飘过,勾连着对岸的鸣犊、引镇。段村人曾经很自豪,塬上有麦,塬坡有果,川道有稻。有白面,有白米,还有压油的作坊,往下走,有咀头庙,往上,再往上,有太行山,一连串的汤坊(寺庙)上,有一缕缕神异之气在升腾。

我家在段村的房子,是一种奇特的存在。据说,这是20世纪80年代这里最早的楼房,我搬到这里的时候,屋顶没粉刷,楼梯没栏杆,家具更不用说了,和所谓的楼房根本不搭调。

我不是不想改造房子,实在是没有能力。钱是硬头货,我是一个教书匠,一个月那么一点薪酬,还不能按时发放,拿什么去让房子改头换面。兜里没钱,人就不敢大声说话,另外,以一个入赘者的身份在村子里走动,本身也是必须低眉顺眼的。我没有和村子里任何人发生过口角,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温软没脾气,实际我的倔强是没显露出来。我觉得我是一个好演员,在这个叫段村的舞台上。

妻子家有四个女儿,有一个勤劳的岳母,还有一个不靠谱的岳父。我不知道我妻子当时是怎样看上我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段村,都是可怜人,都是需要,仅此而已。好在运气不错,妻子是好人,岳母也是好人,对我特别好,在这个屋子里不出去,就能忘却自己,忘了自己是外来者,想着自己是一家之主。

房子的问题终究是问题,我和妻子也在努力地改善着,有了孩子,当务之急是给楼梯安装栏杆,让上楼下楼不再战战兢兢。于是,我们请来了匠人,一边给房子粉刷,一边收拾楼梯;屋顶漏水了,又给屋顶加固改造,拉砖买瓦,从根本上解决渗漏问题。

家里开了诊所,又开始对屋子进行改造,铺地砖、砌墙裙、做隔断、安灯走线,又折腾一番。诊所通过验收了,人没处住了,老人们年纪大了,上楼不方便,只好盖门房,给两个老人盖卧室和厨房,又一次兴土木。几个月过去了,房子封顶了,那天乡亲们来了,朋友来了,所有人都带来了炮仗,围着老屋,摆了一圈儿,同时点燃,那个声响,直达秦岭云端,躺在汤峪山的父母知道了,他们的儿子有出息了,在另一个村子里盖房子了。

近几年,段村变了,一座一座房子拔地而起,連接起来,有了新农村的气象。不管谁家盖房子,都做一件事情,就是封顶上梁时,必须炮仗震天。几里路外的人,听到了密集的鞭炮声,就知道村子里又有谁家盖房子了。村子的上空,喜气升腾,凝成祥云,铺排开来,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这个时候,天地间仿佛只有一个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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