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海,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阅读写作委员会专家委员,《文学少年》小作家基地阅读与写作工作委员会主任。《文学少年》《新少年》等五家少儿报刊专栏童话作家,作品散发《诗刊》《儿童文学》《鸭绿江》《诗歌月刊》《辽宁青年》《诗潮》《芒种》《海燕》《少男少女》《辽河》等千余篇(首)。
父亲长得并不高大威猛,但在我的记忆里,那也是堂堂七尺高的汉子。我们小时候常常听他说:“记住,男儿有泪不轻弹,别像个小姑娘一样动不动就抹眼泪,没个出息样儿!”
我很少看到父亲掉眼泪。爷爷五十多岁就因病去世了,那时我才六岁,时隔几十年,许多细节已经记不住了。但我知道当时两位叔叔还没成家,父亲作为长子要支撑起整个大家庭,要给两个弟弟张罗盖房子成家。这在农村该是一件多么艰苦的大事呀!父亲忙前忙后地处理丧事,安慰照顾一家老小,那些日子,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是即使棺椁抬走了,我也没看见他在人前流眼泪。
乍暖还寒的一个春日,八十多岁的奶奶静静地离开了我们,那时已是花甲之年的父亲,仰头站在屋檐下看着天,任由那些亲友们在屋子前后走来走去,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和别人说,他沙哑着嗓子嘟囔了一句:“妈走了,上面没有挡头了……”
叔叔和姑姑哭天抢地,痛不欲生,包括我的妈妈、婶婶也是如此,我仍然没听见父亲的哭喊。在抬起棺椁时,我注意到他的背有些驼了,那肩膀也微微地颤动着……
农民最离不开的是土地,那是一家人生存的根本,遇到糧食歉收的光景,望着田里倒伏的稻子,父亲脸色铁青,他总是咬咬牙,躬下身,抓起镰刀,用力砍下庄稼,我那时也没见过他流泪,似乎他懂得光抱怨没有任何用处,不如尽量抢收,把损失降到最低……
还有那次,他骑着三轮车从集市上往回赶,下坡时和一辆拉砖的大货车碰到了一起,摔断了肋骨。他强忍伤痛挥挥手告诉司机:“你走吧,我没事!”也没掉一滴泪……
搬家离开祖宅时,父亲站在老院子里,他的目光从房顶转到屋檐,又从屋檐转到窗台……那里的一砖一瓦承载了他多少记忆呀,我听到他轻轻的叹息声,然后一转身,“走喽!”招呼一声,就大步走去,也没流下眼泪。
然而,我是见过父亲流泪的,他流泪时的样子让我看了心疼,是那种让儿女受了委屈后的呜咽,像溪流奔泻,似江河浪涌,那种悲伤,刻骨铭心!
初中毕业那年,我没有考上父亲心里期望的理想高中,对于录取我的那所职业学校,父亲一直颇有微词,心有不甘。他曾经在田间地头劳累一天后,陪我写作业,教我几何题,父亲初中毕业后曾经读过职业中专,后来因为家庭需要,被迫辍学,他喜欢读书,即使当了种地的农民,也不舍得放下书本。只是我实在弄不懂那些逻辑推理的问题,几何总是一团糟,还有英语,除了26个字母很亲,那些组合在一起的单词、词组让我大伤脑筋。父亲母亲鼓励我,辅导我,但收效甚微。中考时,没有奇迹发生,我只接到了职业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我内心惴惴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办。
父亲不愿意拂了我想读书的心愿,望着通知书,他拍拍我的肩,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是书没读够就去那读,我不挡你,但自己选的路自己负责!”
到离家几十里地外的学校报到那天,他没有送我,似乎心里还是放不下对这个事的芥蒂。
离家有点儿远,我只能住校了。北方的十月,早晚已经渐凉,我想着该回家一趟取双棉鞋了。
一天,班主任在窗外喊我:“你父亲来了,在办公室!”我飞奔而去,心里既惊喜又忐忑,不知父亲因何而来。
父亲坐在椅子上,和别的老师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他身上特意穿了一件略新的蓝色上衣,那是母亲亲手做的,只有重要场合他才会穿。
父亲的脸平时比较严肃,这一刻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我走过去喊了一声:“爸!”便不知说啥好了。老师夸了我几句,大意是我表现挺好之类的,就去上课了。
父亲上上下下打量我,说:“瘦了,能吃饱吗?”
我点了点头。其实,食堂定量,每顿四两,对于十六七岁的半大男孩,我只能吃个半饱,但我不能说,怕父亲惦记,心疼。
父亲是给我送棉鞋来了,他说天冷了,要穿厚些,宿舍和教室里没暖气,要注意保暖……
他要带我去街上吃饭,这个小镇上有几家小吃部。老师不同意,热情地把自己的饭票留给我们,说:“你们爷俩在食堂吃吧,我回家吃!”老师家在街里,离学校不远,我去过几次。
中午,食堂吃烧饼,二两一张,每人两个,外加两勺清汤。我拿着两张粉色的饭票领来了四张饼和半饭盒汤。
父亲看着我,似乎不相信,问:“这是两份?”
我点点头,抓起饼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一早上喝的粥早消化殆尽,肚子已经饥肠辘辘。不一会儿,两张烧饼就下了肚。一抬头,我看到父亲的眼角湿了,他轻轻扭头擦掉,颤抖着双手把两张烧饼推给我:“我不饿,你把这两张饼也吃了吧!”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向四周看了看,同学们已经陆续离开了食堂。
“快趁热吃吧!”父亲把汤往我面前推了推,催促着。我笑了笑,把饼一股脑儿塞进口中。
父亲把兜里的钱和粮票都掏给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看到他的背影轻轻抽搐着,渐渐地远去。
后来回家时,妈妈告诉我,父亲高大的身子蜷缩着,头冲墙斜躺在炕头,两肩微微抖动,先是抽抽搭搭地哭,后来再也止不住,呜咽开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那是我记忆里知道的父亲的第一次流泪,这泪水也仿佛流进了我的心田。
毕业进京实习,我非常想去。家里只种了十多亩农田,实在没有更多的收入,凑不足我的学费、生活费。父亲只好上家境殷实的亲戚家去借,却被拒绝了。
父亲回到家,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妈妈着急地问:“借来钱了吗?”父亲坐在炕沿上,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来,说:“我无能呀,连孩子学费都借不来,我刚一张嘴就被挡回来了……”
父亲说不下去了,他突然双手捂脸嚎啕大哭起来,身子像郊外风中的芦苇般瑟瑟发抖,那如泣如诉的哭腔里饱含着辛酸和无奈,充满了一个中年男子的无助和失望。那一刻,我深深记住了父亲流泪的样子,我暗暗地告诫自己,一定要活出个人样给别人看,不让父亲再为我流泪。
奶奶把自己仅有的零花钱拿出来给了我,邻居又主动借了父亲一笔钱,我踏上了进京的列车……EAD71427-029B-4DF2-A467-5DAF60BD4D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