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娟
鄰居与邻居
门外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鹿小麋站在门口。
我跟鹿小麋是邻居,我们共同租住在一栋居民楼的顶楼,顶楼有三间屋子,鹿小麋搬来之前,我是这里唯一的租客。我住在靠近楼道的一间,鹿小麋选了中间的屋子,最里面的一间是顾弋的,他比鹿小麋晚一个月搬来,只剩了那间。三间屋子前本是宽敞的露台,可大部分位置已经堆满了陈旧的杂物,它们都曾陪伴过这楼里短暂居住的租客,而现在却已无人问津,堆在上层的落了厚厚的灰,底层的长了青色的苔藓。
大抵是触景生情,鹿小麋问过我:“芷溪,你会为我们租住在这里感到悲伤吗?”
“住在这里能省下一笔房租。”我说。
我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我当然不会为租住在这里感到悲伤,我是一个要靠“贩卖悲伤”谋生的人,我的生活被阴暗捂得严严实实,这里是可以喘息的栖身之所。在这里,我就是我,我不是一个哭灵人。
我叫蒋芷溪,是一个职业哭灵人,鹿小麋搬来我的隔壁时,我二十七岁,可已经从事这个职业八年了。我的工作就是出殡当天,在死者灵柩前痛哭,哭一哭先人艰辛不宜的一生,表一表儿女悲痛的心情。常常一次哭灵要磕200个头,久了久了膝盖磨出了厚厚的茧,眼睛也出现了一些并发症,可想到那些逝者,是我带领他们走完阳间最后一段路,也算是功德一件,我也就跟这个职业和这个职业带来的伤痛和解了。
我反问鹿小麋,是不是会因此感到悲伤,她回答说:“住在这里,可以看到星星”。
是啊!鹿小麋不一样,星星在她眼里只是星星,而星星在我看来却是一个又一个已经逝去的人。
“芷溪,顾弋要搬走了。”鹿小麋说着干脆倚在了门边。
“进来吧!”我示意鹿小麋进屋,她靠在门边没有挪动。
“芷溪,顾弋要搬走了。”鹿小麋又说了一遍。
“进来吧!”我继续示意她进屋。
她从门边挪开,继续说:“芷溪,顾弋要搬走了。”
我瞅了一眼顾弋的屋子,关着门,一如往常的样子。
“麋,顾先生要搬走,即使要道别,也应该是他自己来。”我说。
我称呼鹿小麋“麋”,图个省事,也能化解我们之间这种仅有的“邻居关系”的疏离感,我称呼顾弋“顾先生”,他年长些,邻居之间保持距离,保持尊重,这大概是最合适的称呼;鹿小麋叫我“芷溪”,而那个时候的她刚满二十二岁,听得出来她并没有把我划拨为“姐姐辈”,对于顾弋,她却是直呼其名,这大概是二十来岁的女孩子自然而然的亲近与可爱;顾弋像是听懂了这些称呼将会链接的邻居关系,他称呼我“小蒋”,叫鹿小麋“小鹿”,后来改了口叫她“小鹿妹妹”。
我们共同的邻居要搬走了,在他搬到这里的第十四个月,我想不出其他的语言来回答鹿小麋刚刚的三遍“顾弋要搬走了”,她听到我这么说,原本颓靡的声音多了些急促,她说:“芷溪,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当然知道她不是来替顾弋道别的,她只是不知要如何面对顾弋的搬离,十四个月,从她的二十二岁到二十三岁,有些情感已经悄无声息地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割舍起来总是痛的。
可邻居就是邻居,旧的邻居搬走,新的邻居又会搬来,这人世间再平常不过的事,而这时的鹿小糜还没有悟透。
鹿小麋痴迷于彝族刺绣,她打听到这附近有个从彝乡来的彝族阿妈,阿妈会彝绣的手艺,鹿小麋寻了很久,找到了阿妈,阿妈白天不得空教她,她便傍晚去学,半夜里回来。
“麋,我今天正好有工作,你跟我一同去吧。”我说。
她伸手过来拥抱我说“芷溪,全世界最好的芷溪”,大概是以为我担心顾弋要搬走了会令她心情不好,想带她去散心呢!而我心里清楚,并不是,我要带她去看看这人世间真正的别离,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在割舍时都是痛的,不是她一个人。
“麋,去换身素色的衣服!”我说。
听到我这么说,鹿小麋问我:“芷溪,你说你是自由职业者,可你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她好奇,到底是什么工作竟要穿素色的衣服,而彼时,我们已经做了十五个月的邻居,在这之前我从未向她提及过我的工作,她偶有问起,也是用“自由职业”搪塞了,我并非刻意要搪塞,只是要维持邻居之间该有的边界感。
这些年攒了些钱,这些钱足够我在档口盘下一个包子铺,明天我就要搬离这里,去做一个包子铺的小店主,在每一个清晨,蒸出热气腾腾的包子,迎接踏着晨光而来的食客。我们之间的邻居关系将不复存在,而我也不再是哭灵人蒋芷溪,这一切结束之前,带她去我最后一次哭灵的地方,就算是跟她道别了。
鹿小麋同我去了我最后一次哭灵的地方,她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释怀了邻居与邻居之间再平常不过的分别。我在那个夜里搬走了,不久之后我的包子铺顺利开张,新的生活里有了新的邻居。
彝族阿妈告诉鹿小麋,她的家乡在云南滇北的边陲小城,那是彝绣生长的地方,鹿小麋辗转去了云南。
顾弋在鹿小麋离开后才搬走,他竟成了我们三人中最晚离开的那一个。
在平行时空里,其实有另一个关于邻居与邻居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鹿小麋傍晚去跟彝族阿妈学彝绣的手艺,半夜里回来,而在她回来之前,顾弋已经送走了他的“女客人”。顾弋知道鹿小麋对他的感情,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纯粹干净的爱慕,他知道我也知道,我们心照不宣,让他夜里的事成了在鹿小麋面前守住的秘密。
邻居与邻居之间,大可不必如此,可鹿小麋那种自然而然的亲近与可爱,是我们阴暗生活里唯一可以取暖的星光,我跟顾弋都渴望在星光照耀的地方,活得体面,活得有尊严。
房东来收租,顾弋跟房东说自己很快就要搬走了,这话被鹿小麋听了去,落进了心里,那个傍晚她没有去找彝族阿妈,我跟顾弋都不知道她没有出门,她在她的屋里听到了“夜里的秘密”,她推开顾弋的房门,顾弋正从“女客人”手里接过钱。
从傍晚等到夜里,彝族阿妈没有等来鹿小麋,阿妈寻来时,鹿小麋躺在血泊里,无声无息。她从楼顶跳下去的时候,也是这般,无声无息。5694CAD6-5319-4D70-9CE8-1A0831F542B3
我最后一次哭灵的人,是鹿小麋。
彝族阿妈来了灵堂,她说起鹿小麋患有严重的恐惧症,偶然间,她接触到了彝族刺绣,发现绣彝绣能够稳定病症,阿妈心疼她,挪了夜里的空档,教她手艺。彝族阿妈说她了解过这种病症,这是一种精神类的疾病,患有恐惧症的患者对特定的人、物或场景有按捺不住的恐惧、紧张心理,甚至会出现回避反应。
在鹿小麋的灵堂上,我理解了她面对顾弋要搬走的恐惧,理解了她跳下去时的无声无息,我看着灵堂上她的照片,心好痛啊!麋啊,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在割舍时都是痛的,不是你一个人。
我突然想起,鹿小麋说她告诉过顾弋一个秘密,顾弋知道这个秘密后,依然接纳她,还改了口称呼她“小鹿妹妹”。这个秘密会不会就是她的病症?如果是,顾弋在被鹿小麋撞破他的“秘密”时为什么可以若无其事?是真的不知道她患有恐怖症,还是为了自己那点可笑的体面和尊严,所以根本不在乎鹿小麋有没有因他受到刺激?
我感觉眼前一片昏暗,晕倒在了鹿小麋的灵堂上。
阿 满
街巷尽头的小店还亮着灯,我望向小店门口摆放的那块写着“火锅十元一位”的牌子。牌子做工粗陋,在切割并不匀称的木板上用白色油漆刷了底,红色油漆涂了字,暗沉的光线里,看不出牌子的白色油漆上因为沾满了油渍而泛出的黄。
我走到小店门口,店里没有食客,陈旧的天花板上垂吊着一盏老式的白炽灯,暗沉的灯光落满小店。一个女人佝偻着正在擦拭一张方形的木制餐桌,她擦得很认真,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滴到了桌上,透过光溅落出满天星辰。
“有酒吗?”我问她。
她抬头看向我,我也看向她,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年轻与小店的老旧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她的目光落进我的眼里,化成滚烫,灼红了一个十七岁少年的脸。
“有酒吗?”我压低声音,故作深沉,生怕她从我的声音里听出我的年纪。
她冲我点头,指了指墙角堆放整齐的凳子说:“凳子在那,你先坐。”她的普通话说得并不标准,还夹杂着浓重的乡音。
我拿过凳子,坐到了她刚才擦拭的那张桌前,桌子被她擦得很干净,我伸手触摸桌面,还能感觉到水渍消逝后余留的凉。
她拿来两瓶啤酒和一个酒杯,询问我是否需要把瓶盖打开,我点头应允。她动作娴熟地打开瓶盖,将啤酒倒满酒杯,将酒杯推到我面前。我看到了她的手,那双手肿胀通红,上面长着厚厚的茧。
她挪了凳子坐到白炽灯下,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粗布荷包,黑色布面上绣着一朵红色的花,恰到好处地遮掩了荷包所有的俗气。她从包里掏出一沓钞票,一沓皱巴巴的最大面值仅是十元的钞票,她用那双肿胀、通红、长着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把钞票一张一张摊开抚平,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
我端起那杯她倒好的酒,杯中的黄色液体升腾出无数的气泡,翻涌而后破灭。
“阿满!把钱给我!”一个男人从门口闯了进来。
男人一把夺过她手中那一沓她数过两遍的钱,顺势塞进了衣服口袋里。她站了起来,黑色的绣花荷包,滑落到了地上。
“店里挣来的钱,你又拿到赌场里输出去,这日子没法过了。”她说着,脸憋得通红,和她的手一样的通红。
“呸!阿满,你盼我点好行吗!”男人说完,快步蹿出了小店。
我拾掇起地上黑色的绣花荷包,红色的花在黑色的布面上长成了娇艳欲滴的模样。
“你叫阿满?这花绣得真好!”我拍了拍包上的灰,然后递给她,她接了过去,塞回了围裙里。
“这是我出嫁时,阿娘绣的。”她的脸已不似先前那般通紅,语气也渐显平和。语毕,她利索地开始收拾桌子。
“这酒——”
我原本想说“这酒我想喝一口”,可她抬起头看向我,她的目光落进我的眼里,化成滚烫,又一次灼红了一个十七岁少年的脸。
“你毫无指望地生活过吗?”她将目光从我身上挪开,垂下头,开始擦拭桌子,她擦得很认真,似乎对于这个问题,她已经知道了我将作何回答。
“你毫无指望地生活过吗?”我反问她。
她停下擦拭桌子的动作,抬头看向我,却没有回答。
警报声响彻街巷,警察很快把小店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冲了进来,用冷冰冰的手铐把我铐上,一个老妇人上前指认,她用手指着我说“对!就是他!就是他到我店里抢了钱!”言语里充满了厌弃。
我看向阿满,她的脸憋得通红,比她的手还要红。
“阿满,这才是毫无指望的生活!”说完,我被押上了警车。
陌生人
那个陌生号码第一次打来的时候,我正准备去出摊。想着八成是广告推销电话,便没有理会。
我在一条老巷口摆了一个夜宵摊,以此维生。我每天晚上七点出摊,凌晨两点收摊,巷子里的人都认识我,他们叫我“安子”,他们的孩子也叫我“安子”,我听惯了他们这么称呼我,他们吃惯了我卖的夜宵。
摆好摊,深邃的巷子染上了昏黄的灯光,像极了一张无人问津的旧报纸,它老旧破落,却包容着这个城市里艰难谋生的太多人。
“安子”翩翩在街道对面的水果摊前,朝我打招呼。
翩翩,一个五岁的小姑娘,五岁孩子的声音就像一颗温软的糖,消磨了生活的苦涩,想到这,我似乎理解了妘姐的平和。妘姐是翩翩的母亲,在街道对面摆水果摊。一开始,我也同巷子里的其他人一样,对她晚上才来摆摊深感不解,直到见到了翩翩,浓稠的夜色裹挟来无尽的凉,我多想越过街道,去抱一抱翩翩。
那个陌生号码第二次打了进来,我接通了电话,一个男人用带有奇怪口音的普通话说:“我途经中国,很想念你——”
没等他讲完,我便挂了电话,八成是打错了。
老巷的嘈杂被漫无边际的黑淹没得无声无息,厚重的乌云把星光遮挡得严严实实。已是深夜,街道对面,妘姐正娴熟地将简易摊位上剩余的果子挪回纸箱里,翩翩在一旁的椅子上睡着了。庸常生活,破碎成了一地玻璃碴子,毫不留情地划伤了翩翩的生命,翩翩患有鱼鳞病,听说这是一种罕见的皮肤病,“鱼鳞”从她的脸蔓延到了脚,听说治疗这种病要花很多钱,为了治病,她们的生活这些年都没有得到改善。5694CAD6-5319-4D70-9CE8-1A0831F542B3
那个陌生号码,发来一条短信:我明天要回国了,想给你寄份礼物,你现在的地址发给我。
妘姐已经收好了摊,她把熟睡的翩翩从椅子上抱到了拉货用的手推车上,然后毫不费力地推着车离开了。我多想叫住她,给她煮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但是我没有,保全一个人的尊严,真的可以简单到只是不去施予同情。
我给那个陌生号码回复了消息,然而却再也没有收到对方的电话和短信。
城市改建,老巷里那些老态龙钟的房屋需要拆迁,巷里的居民,有的搬离了这条巷子,有的搬离了这座城市,在此之前,妘姐和翩翩也已经很久没有再来摆水果摊了。我辗转去了别的地方,依旧靠摆夜宵摊维持生计,我每天晚上七点出摊,凌晨两点收摊,只是再也没有人叫我“安子”。
一眼望去,街道对面空空荡荡,只剩下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在黑夜中滋生出无边无际的忧伤。满天的星辰,泛出熠熠的光,陪伴着在夜里生长的人,不知道妘姐和翩翩是否也同我一样,身处其中;不知道翩翩是否褪去了“鱼鳞”,长成了少女美丽的模样。往事如针,扎得我生疼,很多事情我终其一生,都没有勇气去寻找答案。
很多年前我曾回复过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发来短信的陌生人说着有奇怪口音的普通话,他说他途经中国,他说他要给想念的人寄份礼物,阴差阳错,联系的却是我。
我在回复他的短信中给他讲了一个关于“鱼鳞病”女孩的故事,我请求他帮一帮这个叫翩翩的五岁小姑娘,在短信的最后,我留了妘姐的地址和聯系方式。不久之后,妘姐和翩翩,以及街道对面的水果摊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了,没有在这个城市留下任何的痕迹。
她们离开后,我曾拨打过那个陌生的号码,电话里一遍又一遍地传来:“您好!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
叶子街
“你叫什么名字?”他说着便轻熟地翻上了窗台,与我并肩而坐,他的语气并不像是在询问我,似乎我答与不答都无关紧要。
入秋了,院里的银杏叶子黄得越发好看了,院外的叶子街两旁也种满了银杏树,生长在叶子街的银杏树就像这院里的人一样,无人问津。
“我带你离开叶子街,从今天起你叫栩,栩栩如生的栩,从此你便是我的妻子。”他说。
栩,栩栩如生,确实是个好名字。
不再说话以后,我便开始从语气里揣摩人的心思,他刚才的语气与其说是说与我听,倒更像是在说与他自己听。是我恍惚了,叶子街的我本就是那个既听不到,也不会说话的我。
走到门口时,我回头看了看这座叶子街尽头的院落,写着“叶子街精神病院”的牌子上落满了灰尘,映着这秋天的银杏叶子,倒也不显得那么荒凉。
离开一座院墙进入了另一座的院墙,这座院墙比叶子街还要无人问津,平日里就只有我跟婶,他回来时,琛偶尔会过来。
婶是个闲不住的人儿,每天都把房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她打扫房子的时候喜欢念叨,念叨来念叨去都是那些事。
婶年轻的时候得了病,没钱去好点的医院做手术落下了病根,大半辈子了也没有一儿半女,那个年代没有孩子是要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大伙儿撺掇老头子娶二房,老头子硬是没肯。倒也古怪得很,婶每次讲到这里就开始抹眼泪花子,不再提及后面的事。
“栩是无辜的。”是琛的声音,他似乎是在生气。
琛严谨得很,他甚少这般疾言厉色,琛每次过来,如要宿在这里,婶都会寻了理由出去,眼下只剩一个又聋又哑的我,倒也是无妨了。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雷声隆隆作响,下雨了,他就是在那个雨夜带她回来的。她看到我时,脸上的笑意瞬间化成了惊愕,所有的情绪融进了眼里,流出深恶痛绝的恨。
“这是我夫人,早年她落水,我母亲恰巧经过救了她,人虽救活了,精神却恍惚得很,听不到也说不了话了,入秋时方从老家把她接过来。”他说。
近来,我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想是那年落水后落下的病根,婶对我照看得越发无微不至了,亲自煎了药喂我喝下去。
天气也怪得很,太阳刚落,这会子却变了天,雨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来了,他也来了。
“我当年把你推下水你就应该死!我也是父亲的女儿,我从小便没有母亲,还得靠着你的怜悯和施舍度日,我现在不能让你活着跟我抢他!”
她的语气里溶满了毕生所有的恨,她伸过手来掐我的脖子却被他拽开了。
“我爱的是琛!你并非没有母亲,你的母亲与我的父亲私奔了。”他说。
“可你的母亲也早就已经死了,那日你口中救栩的人,当是我老头子。”婶看着他。
婶在我喝的药里下了毒,婶的老头子确是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姑娘方才丢了性命的。
入秋了,院里的银杏叶子当是黄得特别好看,婶在药里下的毒没伤及我的性命,却让我失了明,是再也瞧不着这叶子街独有的凄凉了。
医生方才说,近来我的精神分裂症有所减轻。
我问医生“叶子街两旁的银杏树,叶子可黄了?”
“这叶子街哪来的银杏树?”
花间一壶酒
这坛“羽青酿”已经在“花间酒阁”里搁置了数年,却依然没有等来取走它的酒客,看来,世人皆只知“花间醉”,而未闻“羽青酿”。其实,闻与未闻又有何区别呢!就算如我,自幼便生长在这“花间酒阁”里,且还是对这“羽青酿”一无所知。
我取了这酒,还未踏出阁门,老阿嬷挥出手中的古笛,拦住了我的去路,古笛挥过来带动的风扑打到我的脸上,生生地疼。看来老阿嬷并非寻常的老妪,我当年入酒阁时,老阿嬷便在这阁中,她身处其中,却素来不牵涉阁中之事,今日她出手拦我,定是因为这坛“羽青酿”。
“阿嬷素来不管这酒阁中事,今日何以拦我。”
“酒阁中事老妇自然不会管,可这坛“羽青酿”本就不属于这里,姑娘今日又是为何要取走这酒呢?”老阿嬷字字咄咄逼人,而我,倒显得无了底气。5694CAD6-5319-4D70-9CE8-1A0831F542B3
前日宫中传来圣旨,要这“花间酒阁”里的“女酒”入宫,而我便是那个要奉诏入宫的“女酒”。这两日便要启程,宫闱深深,这往后怕是再无回“花间酒阁”的日子了,今日如若不取走“羽青酿”,恐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眼下,若是使用功力与之抗衡,老阿嬷断然拦不住我,可“花间酒阁”里的“女酒”,自入阁之日,便不可修习武艺,如有违者,当废其修为,逐出酒阁。尚不可贸然行事,若被旁人知晓我身怀武艺,怕是要坏了入宫之事,看来,只能硬拼了。
我左手抱紧“羽青酿”,试图用右手挡开老阿嬷手中的古笛,老阿嬷功力深厚,古笛没有挡开,我踉跄着差点摔倒,她收回古笛,顺势把“羽青酿”夺了过去。
“簌簌姑娘,莫为了这坛子莫须有的酒,毁了前程,这两日便要奉诏入宫了,莫要生事才好。”说着老阿嬷将“羽青酿”放回了酒柜。
我指着她刚放回去的“羽青酿”说:“莫须有?它在这酒阁中放置了数年,怎么会莫须有?”
“‘花间酒阁从来就只酿‘花间醉这一种酒”。老阿嬷说着,伸过手来,拍了拍我的手,似是告诫,更似在提醒。
我看着老阿嬷,她的模样还是同我儿时见到的那般,容颜未改,这世上,还真有人不会垂老呢!
“梁簌簌!你什么时候下的毒!你取走‘羽青酿,甯筎笙定不会饶过你!”血从她的嘴里流了出来,顺着唇角滴落到了她的衣衫上,衣衫很快就被血浸红了,都这会子了,老阿嬷的语气竟然还是一股子的咄咄逼人。
老阿嬷口中的甯筎笙是“花间酒阁”的阁主,听闻她早年间被情所伤,后苦求良方,望化解心中痛楚,遍寻不得;后借酒消愁,偶得一酒方,听闻酿成此酒,饮之能解千苦;故而避世,一生只酿这一种酒,她创立“花间酒阁”,将酒取名“花间醉”,甯筎笙立下规矩,凡酒阁中人,方能饮此酒。从此,“花间酒阁”成了这世间苦情儿女的栖息之所,我母亲当年带着我入这阁中,不过也只是为了饮上一口“花间醉”罢了。
“阿嬷,这偌大的酒阁,今日为何如此安静,簌簌若不是奉命行事,又怎会有机会在这下手。”
“奉谁的命?甯筎笙?”
我看着老阿嬷,她的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她的衣衫,凝成了一段面目狰狞的往事,那段往事里有一个初入酒阁的女子,有这坛“羽青酿”,有老阿嬷,还有淌了满地的血。
见我不语,老阿嬷接着说“甯筎笙!我当年与她立下盟约,她掌管酒阁,我留住‘羽青酿,为何她今日又想夺走‘羽青酿,我不会让她如愿!”语毕,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古笛甩向了“羽青酿”。
古笛砸到酒坛,酒坛顷刻间支离破碎,酒花飞溅,很快又落到了地上,化成了一抹云烟。
“梁簌簌,你竟然不拦,你可知道‘羽青酿——难道甯筎笙今日命你杀我,不是为了这坛‘羽青酿?”
我自是知道饮“羽青酿”可保容颜不老,我还知它且要和人血同饮方能显这一奇效,而这人血需要乃是心脉之血。
“老阿嬷糊涂了,这花间酒阁里从来就只有‘花间醉'这一种酒,我刚才奪‘羽青酿不过是要引你中计,你中的这毒啊,可就下在了这酒坛上”。
老阿嬷不再作声,很快咽了气,她容貌并没有随她落尽的气息而改变,这穿心入骨的毒,却也毒不过这老妇人。地上的血沿着破碎的酒坛碴子,蜿蜒成触目惊心的模样,而母亲当年流的满地的血,却远比这般触目惊心,当年她初入酒阁,一心执念于想饮一口“花间醉”,错拿了“羽青酿”,招来杀身之祸,她至死不知,这花间酒阁里从来就只有“羽青酿”这一种酒,根本没有“花间醉”。
今日我亲手杀了老阿嬷,却并非只为母报仇,我乃“花间酒阁”里一名杀手,毒杀老阿嬷,是我执行的第一个任务,今日之后,我将背负着第二个任务,踏入那深深皇城。
责任编辑:郭秀玲5694CAD6-5319-4D70-9CE8-1A0831F542B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