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撷青韭

宫凤华

“芍药花残布谷啼，鸡闲犬卧闭疏篱。老农荷锸归来晚，共说南山雨一犁。”倚窗闲读毕九歌的诗句，内心一片波光旖旎。春阳似甘醇佳酿，乡间农事，茅屋炊烟，柴门槿篱，宋画般清凉古雅。

故园新韭，着一身青衫，水袖轻舞，是端庄秀丽的青衣花旦。株株的，纷长几片狭长的叶片，如兰，似蒿，沉淀着霜华露魄，悄然弥漫着乡村的愁绪和寥落，让人时有侍园弄圃、带月荷锄的惬意。青韭，是春季最生动的色彩，似宋词小令般，轻快活泼，令人心生欢喜。

春雨霏霏，田塍陌头，青韭恣意招摇，倚风自笑。如江南当垆的女子，荆钗布裙，心怀美好，努力绽放。春光瘦，如丰子恺的画，不丰腴，却意味深刻。

夕光濡染，有窈窕村姑，面容瓷白，挎着竹篮，小锹轻轻一铲，嗤一声，青韭温软地躺在温润的掌心里。那种快意淋漓的剪刈声，恍如惊蛰春雷，隐约可闻一股微微的辛与辣，以及鲜与香。那情形有《诗经》中《采薇》《采葛》的意蕴。

清明时节，母亲将趟上来的螺蛳漂养几日，用缝被针剔出肉，去掉厣子。韭菜洗净，刺啦一声倒进滚油锅里，翻炒，再加进螺蛳肉，配上胡椒粉。起锅，浓香扑鼻，吃得齿颊生香，不忍卒筷。

我常常想起一家人在春雨霏霏的日子里包饺子的温馨场景。母亲把新割的韭菜剁碎，去汁，锅里煎好蛋皮，再将精肉剁碎，加进油渣、细盐，把包心炒熟。包好的饺子轻轻地码在竹匾里。煮氽的饺子盛上一碗，浇上麻油，拌进葱花，拌勺脂油，最是暖心熨帖。我顿觉远离喧嚣尘世，内心柔软且丰盈。

亲朋到家，备一盘韭菜炒鸡蛋与豆腐清汤，打趣说：“今天十样菜待客，‘韭’‘九’谐音。”客人回：“蛮好，香着哩。”主客会心而笑，一屋子的温暖和亲情。一盘鲜韭炒鸡蛋色泽好看，香味通融，滑润柔嫩，吃来爽口有嚼劲，味道微微辛辣。黄绿相间的鲜韭炒鸡蛋，让人品咂出春天的味道。

作家陆文夫盛赞新剪的韭菜“肥、滑、香、嫩、鲜”。经乡间巧妇精心烹制，舌尖上的滋味百转千回。

韭菜炒青虾味道特鲜。青虾炒熟后红如丹枫，衬以翠绿的韭菜，犹如红莲掩映在绿荷之中，清新怡人。食之清香柔嫩，味蕾立时陷入鲜美的沼泽。红绿的色泽搭配，也极令人喜悦，书写着一种渔樵乐事、农圃家风的符号趣味。吃河蚌或蚬子汤时，夹两筷炒韭菜投入汤中，好看又美味，确实相得益彰。

喜欢饺面店里的水饺和汤面。喜欢韭菜末儿那股醇香，一仰脖子连汤带水全灌进肚里。抹抹油光光的嘴，生活的惬意全写在脸上，有一种熨帖肺腑的满足。

韭菜入诗入画细腻清雅，意蕴丰厚。张岱的《夜行船》中有“郭林宗友人夜至，冒雨剪韭作炊饼”之语，二人情谊，叶雨相亲;杜甫的“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黄粱”写出了春韭的鲜嫩与诗人的欣喜;李商隐的“嫩割周颙韭，肥烹鲍照葵”抒发了思古之幽情;辛弃疾词中的“浑未辨，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堆出了一盘春天;杨凝式的《韭花贴》令无数书家为之倾倒。

“春园暮雨细泱泱，韭叶当篱作意长。”韭菜青苍婉约，不张扬，不邀宠，只需一抷土，即分根长蘖，蓬蓬勃勃，舞风弄月。在恬淡的农家生活中，有了韭菜绿莹莹的点缀，便有了一股田园风味和乡土气息。

剪一绺青韭，剪的是一种情怀，一种清凉古意。走出市廛，约二三布衣，扛花挎篮，吴侬软语，踏着微润土膏，沐着和煦春阳，俯身乡野，采撷陌上青韭，采撷烂漫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