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利忠
姚安县栋川镇蛉丰村委会庆丰村,距县城4公里处有一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庄,那里是我的老家。老一辈的人,把“庆丰”叫作“东空”,意思是寡山寡水的苦地方,有过去,这名字不是没有道理。
新中国成立前,姚安大坝海子蓄水,庆丰村依山而建,道路崎岖,土地稀薄,只能依靠在山坡上种地艰难度日。
新中国成立后家乡发展农业,兴修水利,大坝海子才慢慢失去了蓄水功能,逐渐变成现在的万顷良田。再加上村庄与北面仅一山之隔富裕的莲花池隔山相望,贫富悬殊,就有了“东空望着莲花池”的古语。我儿时贪玩无心向学,父亲就用这句话教育我:“吃,吃,两拃一大尺!东空望着莲花池!”意思是你现在不好好读书,将来没有出息,到老了就只能望着莲花池喝西北风。
老家的四合院建于20世纪20年代,是一座传统的建筑。说起这座四合院,不得不提起祖父和祖母的姻缘—城里的姑娘嫁到农村的佳话。
听父亲说,我的曾祖父建盖四合院时,祖父正在姚安一中上学。
和城里人买房一样,农村家里起房建屋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按照当地风俗,都会请风水先生选个吉日,祈求子孙后代兴旺发达,曾祖父也不例外。
曾外祖父是当时姚安小有名气的风水师傅。曾祖父托人请到曾外祖父来家里帮忙选址,曾外祖父一眼就相中了曾祖父家四合院这块风水宝地,居然撮合着把女儿从县城的北街嫁了过来,和自己的“客户”成了亲家,就这样,再后来,父亲和我们姐弟三人,这两代人就这样出生在这个“好风水”的四合院里。
四合院家是我的老家,是我心中最长的牵挂,也是心中永远的港湾。父亲的教诲,母亲的叮咛,时刻萦绕在心间,每次想家,都感觉到无比的温馨与幸福。
回家的路,是世间最暖的归途。沿南永公路一路向北,行驶至姚安仁和蛉丰段右转,便驶入儿时上学那条乡道,一公里后就到了村口,一口古井两个池塘,悉数着岁月的风沙尘土流逝的痕迹。
进入村庄,道路逐渐变得狭窄,乡土气息却愈发浓厚,鸡鸣犬吠,泥土芬芳,感觉到老家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宁静。
我家的四合院位于村庄腹地,两条道路分别沿四合院西、北两侧,东西相接、南北相通贯穿村庄。两条齐腰深的沟渠沿着道路从门口缓缓流淌。屋顶正脊处安放着一只瓦猫,屋脊两端翘瓦拱立,寄托着老人们对后代“雄鹰展翅,飞黄腾达”的期许。大门座子两侧的壁画是两幅花瓶内安插月季的图案,寓意为“四季平安”,而嵌入门簪、门头的吉祥语,则充满着浓浓的文化气息。
院内一色的青瓦,一色的木构,五间正房,五间厢房分立其中。中轴线上东、北方为正房,两侧为厢房,正房和厢房之间相通,将院内所有房间串连接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到了50年代,四合院内人丁兴旺,为了方便生活起居,这个大家庭才分家,把这座四合院隔开,分作现在的两户。
我们家居住四合院东面的两间正房和南面三间厢房,大伯家居住西面的兩间厢房和北面的三间正房,大门及大伯家中间的那一间正房的一楼作为过道,两家人共用。就这样,两家人共同在这个四合院里生活了半个世纪。
40年代出生的父辈们,60年代出生的大伯家的堂哥、堂姐两兄妹,70年代出生的我们姐弟三人以及80、90年代出生的侄儿、侄女们,这几代孩子的童年,就在这个四合院里渡过。
在这里,有我最爱的捉迷藏、斗公鸡、跳鞍马、打纸菱角、玩泥炮;也有两个姐姐最喜欢的踢毽子、跳橡皮筋、斗百草、抓瓜子、跳嗨……我们为四合院增添了无数的欢声笑语,四合院也留给我们许多的美好的回忆。随着这几代代孩子慢慢长大,逐渐走出这个四合院,走向外面精彩的世界。
四合院昔日的繁华已经远去,只有大门上的老娲门扣,结满蜘蛛网的墙面,黝黑的木头、椽子,静静伫立着的柱子,还在默默地记录着曾经流逝的光阴。
推开四合院厚重的门,户枢发出一阵沉闷的嘎吱声,似乎由此打开一段尘封的往事。
是的,这里的一切景物,都记录着我的童年生活,记录着祖辈父辈们辛劳和希望。那些鹅卵石台阶,那些青砖地板,那些古老而坚硬的木柱子,还有柱子下面的石墩子、镂空的雕花窗户,它们都在时光里静默地呼吸着、倾诉着。
进入堂屋,中堂是一张不知贴了多少年的寿星手捧蟠桃年画,两侧贴着对联。一张黑色高脚长桌紧靠着中堂,两把雕刻着“德坐静听”大椅子分列两旁。一张八仙桌放置在堂屋中央,四周围拢四条长凳,这既是我们姐弟三人的书桌,也是晚上祖母、母亲做针线活的摆台。
另外一间正房从中间隔开分做两间卧室,日常生活中经常用到的大米、面粉、菜油等就放置在其中一间卧室里。
堂屋后墙处一把长楼梯连通楼上,农村的土房楼上干燥,便于储存粮食,堆放着用碳铵口袋、尿素口袋码放好丰收的稻谷、玉米、小麦和菜籽。
每年年底杀完年猪后,父亲及时把猪肉扛到楼上晾凉后进行腌制,腌制好的火腿、腊肉以及装好的豆腐肠就悬挂在柱子旁的横梁上晾干。
打开楼上的梭窗,外面是一个圆台,爬上圆台往下看,正房和厢房的四个圆台尽收眼底,屋顶拱瓦紧扣板瓦,一列列瓦沟排列整齐有序,像一条条无形的带子连接着小院中央的天井。想起小时候在家里睡懒觉,大清早就能听到奶奶拿着猪食瓢、踩着长楼梯上楼舀糠时发出“笃、笃、笃”脚步声。
沿着长楼梯下楼,下面有一块狭小的空间,是我童年时最爱光顾的地方。那里有奶奶腌制腌菜的十几个菜坛子,有苋萝卜头、苋萝卜叶、苋萝卜头和叶连在一起腌制的卷卷腌菜、干腌菜、水腌菜、干豆豉、水豆豉、腐乳、豆瓣酱、腌辣椒、蒜薹腌菜、泡大蒜等等。晚上昏暗的煤油灯下,祖母和母亲忙着做针活,我们姐弟三人挤在一起做作业时,都能听到腌菜坛子翻坛时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像是告诉我们,它们正在成活,正在生长。我也耐心地等待着这属于农村孩子的“零食”—尤其喜欢在外出时掏上几块腐乳,用菜叶子包好,边走边用小棍子挑着吃。
我最喜欢看雨天里四合院的天井。院子由青石砖铺砌而成,下雨时,屋顶的雨水从四面围合的瓦沟里倾泻而下,内顿时呈现出四个漂亮的水帘,小院顷刻间聚集了众多的雨水,大雨过后,淅淅沥沥的屋檐水叮咚叮咚的声音此起彼伏在院内回荡,仿佛一场余音未绝的演奏会。
四合院的清晨,也是一天中最忙碌最热闹的时候。我们姐弟三人忙着上学,父母亲则忙着下地干农活,奶奶在家的第一件事要忙着点燃炉灶,在大锅里煮猪食,随着小院上空腾起的缕缕青烟,阳光也慢慢地照耀在屋顶,此刻的小院显得更加安详,又充满人间烟火的暖意。
儿时的早餐,真是太简单了。多数时候是喝点稀粥,偶尔吃上一碗油炒饭,那就像过年一般高兴。饭点时刻,小院内切菜声、炒菜身不绝于耳,菜肴的香味即刻在四合院内飘荡,嘴馋的我们往往能根据菜肴的香味就知道吃什么菜。当哪家蒸包子、做馒头,就相互送往,分享美食;在这过程里,两家人的孩子在一起玩耍、争吃打闹,但不论谁家的孩子被欺负,父母也不会为孩子争理。爱闹的孩子们往往上一秒还在哭,下一秒就搂抱着吃在一块了。孩子们吃饭从不定时,饭点一到,哪家先熟就吆喝一声,孩子们全都跑到他家去吃。特别是年底杀年猪炸酥肉时,那简直太有号召力了,一群孩子齐刷刷地站在灶台旁,就像等待点将的小兵。还记得母亲曾悄悄用手指刮脸颊问我们害不害羞,我回答的声音最响亮:“不害羞,我们想吃!”
在这个四合院里,居住过五代人,有我的曾祖父辈、祖父辈、父亲辈、我辈以及侄子辈,他们中间有教师、工人、大学生、军人,这几代人见证了赵氏家族经历的风雨和时代的变迁,四合院也目睹着子孙后代们由此走向更加广阔的天地。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描写邻里和睦、其乐融融的情景:“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这美好温馨的画面,不正是我儿时在四合院的时光吗?
如今,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也吹暖了这个僻静的小山村。勤劳的父母依靠种植烤烟、大蒜让我们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鼓励长大了的我们搬出四合院,到城里去求学、工作、生活。老家的四合院,就慢慢淡出了我的生活。党的光辉照彝乡,党的恩泽传四方;家乡旧貌变新颜,幸福生活万年长。现在的老家,一座座漂亮的小洋房林立而起,在水泥丛林里面的四合院显得有些孤独和失落,它仿佛一个经历了世纪沧桑的老人,浑身布满岁月侵蚀的残痕,但我却能在斑驳痕迹里找寻到它的过去,找寻它的古朴和嵌入历史中的记忆,在宛如香奁宝匣一般散发着馥郁的历史气息里,在砖缝瓦隙间找寻它往日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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