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绍全
一
仔细想想,堂叔这个人对我还是挺好的。那天,他一定看见我手上的烫疤了。那个伤还是他带我去医好的,但他还是陪我演完了那场苦涩的戏。事后,还费力熬时的和老师一起把我救出来,我才有这个机会在洁白的病床上享受这么多鲜花和笑脸。堂叔要是在现场,他也一定会给我一个灿烂的笑容,他一定会为我的转身感到高兴的。
二
天天红网虫室离学校不远,大概有一公里左右,据说二十四小时对外开放,是游戏迷们的不夜之城。每当学校放假的时候,里面都座无虚席。如果不戴耳麦,滴滴答答的键盘声和嗡嗡的电流声会让你觉得它就是一个马蜂窝。过去,我手头紧,只能偶尔进去,像打水漂似的玩一会儿就得离开,心里猫爪似的。这一天,我从堂叔手里弄了平生最大一笔钱,我想约黄菊好好享受一次。但是,黄菊还没有来,我就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在电脑桌上,我的手臂钻心地疼了起来,双手就再也伸不到前面了。我成了瓮中之鳖,逃无可逃,感觉整个世界都将消失了。
在警察抓住我之前,我一直在等着黄菊,我要理直气壮地告诉她我长大了,我有钱了,有两千伍佰多块,给爷爷奶奶留足伍佰块,还剩余两千多块,足够我们花销几天了。我一边在玩游戏,一边在QQ里向她打招呼,一次次地打。但是,夜很深了,黄菊始终没有回复我,她的QQ头像一直灰暗无彩,仿佛是遗像。她没有回复我,可能是她没有上线。没有上线,可能是她遇到了什么麻烦,平时她可是24小时都在线的。
三
周三晚上十点多钟,月光朦胧,轻风徐徐。我和黄菊在校园东边的一棵大榕树下约会,这是我到县城以后第一次和她约会。我诚惶诚恐地拉起黄菊的手,她的手软软的烫烫的,好像在火塘上烤过。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沖动,真想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吻她一下,把我的初吻真诚地献给她。就在我忐忑不安,颤抖的嘴唇一点点向她逼近时,我听见了嘻嘻的窃笑声。那讨厌的声音一点一点地移动过来,好像是专门来捣乱似的。我胆战心惊地扭头看,见另一对学生手牵手急匆匆地向我们走来。看样子,他们是一对老恋人,并不把我们的存在当一回事,这种局面是我预先没有想到的,我又害怕又失望,想吻的念头重重地掉落下去,像一个青涩的大冬梨被偷食的松鼠踩掉在坚硬的地面上。
那棵老榕树我们叫它太阳伞,我连续几天去侦察过,正午的时候,常有十多个学生聚集在那儿吃饭,或者打闹,或者说说笑笑,他们无忧无虑的样子让我特别羡慕。到了天黑的时候,那里就空无一人,斑驳的月光洒落下来,很安静,有点像白夷寨的田野,因此,我才把约会的地点选在那里。
那一对同学的闯入,把我约会的目的和兴趣打得狼藉,就像家乡长得肥大充满老农们希望的烟叶被突如其来的冰雹打压,我的灵魂在内心深处忐忑不安,我情不自禁地缩了缩拉着黄菊的手。但是,黄菊不怕,她把我的手拉住了,拉得紧紧地,生怕我会跑掉似的。这让我更加紧张,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一下子扑到了我的怀里,用她那绳子般柔软的双手抱住了我的脖子,把烫得彤红的脸贴在我的脸上,“哇”一声哭了起来,使我茫然不知所措。我约她来的目的是想问问她这几天怎么老是躲着我,脸上总是挂着惊魂不定的神情,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情况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们被一种朦胧的情感燃烧了起来。在这个时候问她,无疑会火上加油,我只好默不作声,等她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从她的后背方向看见那对同学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我们,好像是被黄菊的哭声吓到了,又好像是特意为我们腾地盘,这个寂静的角落变得越来越神秘。
正当我思绪万千,告诉黄菊不要哭的时候,她突然松开手,把双手移到我的耳朵下,用泪水盈盈的眼睛盯我一会儿,然后准确无误地吻了一下我的嘴唇。这也是我没有想到的,我觉得天旋地转,身子好像被火烧化了。我怕自己变成水,落在地水,被野草吸收,就急忙抱住她的腰。然而,她的腰也是软的,不足以支撑我。我有些失望,慢慢地松开了手。她又拉起我的左手,放在她的细腰上,我明白她是要我抚摸她的后背。我的手就在她的腰上游来游去,我第一次发现了她的后背上有一条浅浅的沟,我的手像一条小船划荡在里面,我的灵魂在小船里惊惊诧诧,不知所向。
黄菊突然推开我,说,你原谅我吧,我做不了你的新娘了。
我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那个来得很突然的拒绝,像一个踩响的地雷,炸毁了我通往成长的路。
她不假思索地说:他有钱,他要我跟她好,我跟她好上了。
我们刚刚来到县城里的时候,我一直以为县城很大,可以容纳我整个的梦想,我可以自由地成长。然而,此时此刻,我觉得世界变得越来越小,使我无地自容。我最怕黄菊看不起我穷,因为我靠不住家,好像什么都靠不住,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长大,自己靠自己。我刚上小学时,我父母就离开白夷寨到外面打工去了,说是要挣钱给我花。但他们带回的钱,据说还不够爷爷奶奶看病,还有无休无止的迎来送往。事实上,爷爷给我的钱真的不多,有时,我宁愿饿着,也不愿意花左数右数地递到我手里的钱。黄菊比我还可怜,她说她只晓得奶奶的样子,不记得妈妈的样子。她的学习成绩一直都不好,身体也不是很好,感冒拉肚子之类的小毛病经常纠缠着她。她奶奶每次见我都语重心长地说,虎宝,你要好好照顾小妹妹,以后长大了给你做媳妇。上了小学,我们就到离村十几公里的乡政府住校读书,她奶奶不能天天看着她,而我却可以每天看见她,她奶奶就把照顾他的心愿寄托在我身上。我朦朦胧胧地渴盼着,始终把黄菊放在心里,她奶奶的话时常萦绕在我耳边。有一次,我们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故意逗她,我说,黄菊,你奶奶说,等你长大了,给我做媳妇。她停下脚步,看我一眼,羞涩的笑容忍不住地露出来。她说,好啊,就怕你不要我。说完,她快步走了起来,快着快着就跑起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跑,就快几步慢几步地跟着她,把路拉得好长好长了才跟上她。我觉得黄菊害羞的样子太美了。
初中三年,我心里有黄菊,我就感觉梦始终是美好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黄菊真是嫌弃我穷。我沉默了好久,才迷茫地问她,我说,你怎么能这么快就变心呢,不是说好了,等我们长大,等我们毕业了就做一家吗?208899EF-BB0E-4B04-BFD8-DA6257A58E44
黄菊直言不讳地说,可是,如果没有他,我拿什么成长,迟早要饿死?我还想离开白夷寨,我还想玩游戏,我还想吃鱼香肉丝盖饭。
黄菊提起游戏,我才突然想起她吻我的情节,没想到我的初吻竟然是在模仿游戏中完成的,我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
四
黄菊说的他,是我们班的虎哥。虎哥家在城里,父母亲都是拿工资的人。我不知道他家境那么好,为什么还会堕落到跟我们这些留守少年一样的地步。堕落也就堕落了,只不过上不了大学而言。但是,让我难于理解的是他竟然还是个混混。他后背上不知什么时候文上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虎头,在教室里,老师都不让他穿短衣服。还爱留长头发,流里流气的。听说,老师都找过他好多次了,说,如果再不改正,就要把他开除了。但虎哥还是虎哥,他那骨子里的霸气始终没有消散。他外表古怪,性格却与我们相差无几。有时,他也关心同学,也关心集体,我觉得那样的品质还有一点点美。曾经,班里有一个同学生病了,父母都在远方,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奶。正当他谁也靠不上着的时候,虎哥竟然取代班委,组织同学们一起帮助他渡过难关。虎哥还扬言,如果同学们困难面大,无力自救,那他就组织一帮人来劫富济贫。这让我的心上突生一股正义的力量。
要是黄菊还跟我好,我倒是觉得虎哥不错,我也不会去挑战他的老大地位,我也许也不会走上抢劫堂叔这条路。
黄菊和我从小学到初中都在同一个学校,而且多半时间还是在同一个班。她和我一样,也是从留守儿童成长到留守少男少女的,我们有共同的农村经历,有共同的苦难,有共同的梦想。她答应过我,等我们都长大了,我们就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自己的幸福。将来有了孩子,就绝不让他们成为像我们一样的留守儿童。她学习不好,按惯例,来城里读职高是铁定的事,我来职高读书,有一半的原因是想跟着她,守护她。有一半的原因却是意外的,那就是母亲背叛了家庭。
在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发酵下,我和她顺理成章地到了县城,进了职高。从白夷寨来到城里,我们的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在乡上读书时,我们享受着九年义务教育的好政策,吃的住的基本上是免费,大家都一样,贫富差距不明显。但到了城里,各种费用水涨船高,各种诱惑在我们的周围伸着温柔的手,爷爷奶奶给我们的钱远远不够日常开销。如果想去网吧玩玩,改善一下伙食,那就得想其他的办法。
黄菊跟虎哥好,表面上谁都看不出来。我跟黄菊那么近,我也不知道她心里有虎哥。虎哥的心里是否真的有她,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好几天以后,我才明白过来,黄菊给我的初吻是对我过去照顾她的报答,也许是她一生最宝贵的礼物,但我真的没有感觉到珍贵,在她告诉我她跟虎哥好的那一刻,那份礼物就被无形的心火烧毁了。
约会回来之后,我想跳楼的心都有了。但是,想去想来,黄菊也没有办法,她要离开白夷寨,她要玩游戏,她要吃鱼香肉丝盖饭,这都是很物质的东西,我不能怪她。我就一直在设想弄一笔钱,让她离开虎哥,回到我的身边,过上她想要的生活。我想了一夜,想了无数个方案,但都觉得不妥当,最后的结果,可能就是我一败涂地。到了后半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白夷寨的堂叔叔当了县长,在村里摆了丰盛的宴席,旮旯里都摆满了,不管什么人都可以放开肚皮吃。我吃得那个香,是平生第一次享受那么美味的佳肴。當我醒来时,感觉后脖子凉冰冰的,原来是口水流得我一脖子。听我爷爷说,堂叔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在县里上班,让我好好学他,将来在县里上班。有几次,我在公园里看见堂叔,喊他,他对我非常客气。有一次还跟我说了好多话,问了我爷爷奶奶的一些情况,问了我父母的许多情况。临走的时候,他还给了我两百块,我不肯要,他非要给。后来,我只要了一百元,还了他一百元。就在他装入我还给他的那一百元时,我看见他随身背着的挎包里装了厚厚一搭钱,大概有几千块钱,我都有点后悔还他一百元了。
堂叔有钱,堂叔成了我的第一个目标。但是,由于整夜失眠,我身体有些虚弱,我不敢及时实施我的计划。此时,虎哥在我的头脑里威武地活跃起来。
虎哥告诉我,他的父母离婚了,母亲改嫁了。他说,两个爹都赛着给他钱,他有花不完的钱。他说,按理我什么都不缺,但我的心就是在飞,不停地飞,乱乱地飞。虎哥把他家的秘密都告诉了我,我非常感动,感觉跟他近了很多。有一天,为了摸清他的底细,我狠狠心,花了伍拾块钱,买了两只烤鸭犒劳他,跟他的距离又近了一步。后来,我又在周末请他喝过一次酒,他喊了几个“弟兄”给我撑面子,那次花了我伍佰多块。酒后,我就跟他比手劲,比摔跤。结果,我发现他的力量远不如我,虽然他几次都赢了我,但那都是我为了试探他而故意输给他的,他自己也明白在力气方面不如我。从那以后,我的内心就越来越不安分了,就像虎哥说的一样,我的心像小鸟一样飞翔,我根本控制不住内心的欲望。我想只要我弄出几件压得住他的事情来,取代他成为班里的老大是迟早的事。我成为老大,自然就能保护黄菊了。
五
生长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的梦想是考大学,考上大学就能跟父母一起到大城市。
我的父亲和母亲在我记事时就在外面打工。那时,每年春节他们都回来,给我买了糖、衣服和玩具,也给我爷爷奶奶买了衣服,几大箱。他们还坐着小车回来。虽然,后来我知道那小车是他们为了面子,也为了省时间而从县城里租来的。但是,那时的爸爸妈妈让我看不透。我除了敬佩,还是崇拜。我说,爸爸,我也要跟你坐车去大城市里看看。爸爸说,你去了没人领你,你想坐车,就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了,别说坐小车,坐火车,坐飞机都有可能。到那时,你就能跟我们在城里了。爸爸是我心中的英雄,我听着他的话,比任何一人说的都悦耳。我说,听爸爸的话,我一定会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考上大学,跟着爸爸妈妈去大城市里。
我怀着考大学的梦,好像长了翅膀,学习成绩一路飙升,初一的时候,我的成绩就排在了班里的第一名。但是,到了初三,我的成绩就像被弹弓打中的小鸟,一下子从树梢上掉下来,落到了班里倒数第一名。死了梦,我就成了一颗陨石,重重地坠落在教室的黑板面前,把整个班的同学都吓得尖叫不已。我观察了一下,受伤最严重的还是宋朝老师,他念到我的成绩时,语气特别沉重。因为我的名字是最后一个,他一念完,就把成绩单狠狠地砸在讲台上,眼里闪着愤怒的白光。我想我肯定要被他狠狠地批一顿不可了。因为,在我们班里,我是他培养考重点高中的唯一对象。据传,班里要是谁考取州一中以上的重点高中,校长就给班主任发一万元奖金。宋老师班情况不好,他认定我就是唯一能考上州一中的料,一心要培养我。而我的陨落,他眼看要到手的奖金打了水漂,他那个心疼呀,连我都感受得到了。事实上,情况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当同学们惊奇的声音还在教室里横冲直撞时,他就冲到了我面前,狠狠地瞪我一眼,我想他那种眼神就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了。我以为接下来他会怒不可遏地打我一巴掌,或者踢我几脚,但是他没有。他失望地说,你,跟我出来一下。说完就转身走出了教室。我迟疑着,没有立即跟他出来,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我的眼前,我才快速跑去追他。显然,我已经追上他,脚跟脚到了他的办公室。我想,他在教室里没有打我,也许是他消气了,他很可能会教我如何振作起来,把学习赶上去,尽可能在学校里双赢。因为,在这之前,他一直非常关心我,谁谁谁都被他狠狠地批评过,但他却一直对我疼爱有加。208899EF-BB0E-4B04-BFD8-DA6257A58E44
我惶惶地等待他开口批评,但他没有,而是粗粗地吸了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我狠狠地甩过来他那沾满粉笔灰的手掌,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扭头让了一下。当我睁开眼睛时,看见他的手掌定格在我的眼前,他最终舍不得落下那一巴掌。我低下头,不敢看他。过了大约两分钟后,宋老师绝望地低声说,你出去吧。
出了门,宋老师那绝望的样子还占领着我的头脑,我觉得挺对不住他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我的梦想,以及我对家庭的美好,都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打碎了,而那个打击我心灵的事件,只能成为我心里的秘密。
那是兩个月前的一个下午,正好是星期五,我刚回到家,就看见了母亲,母亲打扮得花枝招展,把整个院子都照亮了,显得年轻了不少。看来爸爸妈妈一定挣了好些钱,妈妈一高兴,爸爸就给她买了她喜欢的衣服。我心里说不出的甜蜜,我想爸爸也一定会给我买好多衣服。但是,我的目光搜遍了整个院子,也没有看见我的父亲。父亲有晕动症,一坐车就晕车,每次回来都要先去躺上一阵,躺完了再给我讲城里的故事。我习惯性地走进父亲的房间,看见父亲睡在床上。我太想他了,也不考虑他累不累,要把他喊醒,让他给我讲城里的故事。我冲到他面前,喊了声爸爸,然后摇了摇他。但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从爸爸的床上爬起来的男人竟然不是我的父亲,是一个年纪比父亲轻,脸蛋比父亲白的男人。他眨了眨眼,在床头拿起一副黑边眼镜,惊慌地架在鼻梁上,然后睁大了眼睛看我。我尴尬地转身跑出来,与母亲撞了个满怀。之前,我听说,有些打工的女人会被外面的坏男人勾引,会抛下家庭不管。我说,妈妈,爸爸呢。母亲说,爸爸没有回来。我颤抖着手,指向睡在父亲床上的男人,愤愤地说,他是谁?母亲说,你听我说,他是—,是跟妈妈一起回来的。现在你还小,有些事情你还不懂,将来你就明白了。
我怎么不明白呢?我明白了,母亲和父亲分开了。我转身对那个男人吼起来,我说,你给我滚出去,这是我爸爸的房间。那个男人有些惊慌,立即坐直了身子,但是没有出去的意思。我冲过去踢了他一脚,母亲冲过来,也给了我一巴掌。在那电闪雷鸣的交锋中,我真想杀掉那个男人。母亲哭了,说,你,你怎么能这样没有礼貌呢,快向叔叔道歉。我抬起愤怒的头,瞪着愤怒的眼睛,不但不想道歉,而且随时准备向他扑过去。我母亲真不愧是我母亲,她看透了我的心思。她叉开两脚,稳稳地站在那人的面前,又狠狠地打了我一嘴巴,严厉地说,你太过分了,也让我太失望了。我告诉,他就是你未来的爸爸,我们是来接你去城里读书的。
我毕竟还小,打不赢他们一对大人,就哇一声哭了起来。我说,我爸爸呢,他死了吗,爸爸,爸爸,我要爸爸。我哭着喊着,身子瘫软在地上,我想爸爸可能死了。我还听说在外面打工的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爷爷奶奶跑过来,把我拖离了泥地板。我不甘心地说,爷爷,我爸爸真的死了吗,他怎么不回来。爷爷气愤地说,你闭上乌鸦嘴,天下的人都死光了,你爸爸也不会死,该死的是破坏人家家庭的坏人。我的哭声并没有停下来,爷爷语重心长地对母亲说,你们不想要我们爷孙的命就赶快走吧,孩子不想见你们这样子。
我听见母亲也哭了起来,但我没有再看见母亲的脸。那天天黑之前,母亲和那个男人坐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决然地离开了白夷寨。
六
母亲跟别人走了,我和父亲又联系不上,奶奶的身体一天天弱下来,爷爷一天天苍老下来,我觉得我的天真的塌下来了,心里一阵一阵地冷。我说,爷爷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回来帮你做家务。爷爷把我搂在怀里,说,不行,你必须读书,不读书怎能成才,你要像你堂叔一样,考上大学,以后才有机会在城里工作。爷爷的话跟爸爸的一样,但是,我搞不明白,父亲母亲都不是大学生,他们照样也可以在城里打工。所以,我想,到城里的硬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赶快长大,等我的力气跟爸爸一样大了,我就可以跟爸爸在城里打工了。
母亲和那个男人把我的心弄碎了,我哪里还能学得进东西。我唯一的目标就是赶快长大。我除了吃,还是吃。在学校里有营养餐,我想尽办法,把一部分同学的营养餐都弄来吃,我觉得我长得真快。由于只想长身体,学习对我已经没有一点吸引力,我把学习的时间都用来想父亲母亲的事情。父亲那么优秀的一个男人,怎么就守不住母亲呢,我整夜整夜地想。母亲的事情真复杂,越想越乱,我的心里像塞进了一团麻线,理也理不清。那个坏男人,就像是在阴间的清洁工,幽灵似的,整天跟随我,把我的头脑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考不出倒数第一名,那都算不正常了。
宋朝老师对我抱着幻想,三天两头把我喊去他办公室里做工作,这是我最心痛的事情。我已经不想再考什么重点高中了,我的心像小鸟一样,只想到安静的树林里放声大哭,不想看见同学们异样的目光。宋朝老师的热心并没有温暖了我,我的成绩一直在下降,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我唯一感觉到温暖的是想起黄菊的时候。
宋老师说,如果你再不努力,我就不让你在我们班了,你知道你这样会影响我多少同学的情绪。而我正好特别想离开宋朝老师,离开他的班。
终于,我如愿以偿了。但到了另一个班,我的情况就更加糟糕。同学们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只有黄菊在乎我。我曾几次看见黄菊悄悄地躲在校园的某个角落里哭,我想她可能是为我哭,我觉得她的泪水也是温暖的。就这样,她躲我,我也躲她。
没过多久,黄菊心软下来了,她在课余间来找我,有时塞一支笔给我,有时塞一本作业本给我。开头几天,我们虽然那样默不作声,但千言万语在我的心头上。而黄菊单纯,她没有那么多心计,她忍不住想要说的话,她干脆把心里话写在纸条,趁别人不见的时候快速地塞进我的衣服包里。纸条上全是鼓励我好好读书的话。他说我原来成绩那么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我努力学习,一定会取得更好的成绩。她还悄悄地给我递过几次牛奶和一次钱。但是,她的鼓励我也已经听不进去,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我突然觉得我很喜欢她,我不能考重点高中,我要跟她去读职高。
我一遍遍地回忆着在宋朝老师班里的美好情节。那时,黄菊就坐在我的前排,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常常会甜蜜上一节课。奇怪的是,我常常思想开小差,但每次考试,我的成绩都排在最前面。因此,无论我发呆,或者用铅笔戳一下黄菊的后背,老师都视而不见,同桌也满不在乎。只有黄菊扭过头来暗示我好好听讲。有一次在课余间,我突然想再看看她羞涩的样子,我就大胆地对她说,黄菊,我想娶你做媳妇。黄菊再没有了那样的羞涩,很自然地微微一笑,说,好啊,等我们都长大了,我就嫁给你。她说得那么认真,好像突然长大了。之后,我们两似乎进入了大人的世俗,我想跟她在一起,她也想跟我在一起,我们莫名地喜欢着对方。208899EF-BB0E-4B04-BFD8-DA6257A58E44
离开宋老师的班,我就再也不能看着黄菊的后背上课了,经过半年的消耗,我的成绩始终在下游。终于,有一天,黄菊和我都被列入了读职高的名单,我们被编入了新的班级。
班主任姓李,年纪不大,听说还没有成家,但他长相显老,头秃了半个,看起来却很善良。他总是跟我欲言又止,唉声叹气,眼里透露着惋惜的神情。直到开动员会那天,他才单独跟我交流一次。他说,进了职高,就能学到技术,学到技术,就意味着能就业,能就业就能养活自己,养活自己就会有梦想,多好的事,不要有什么思想負担,农村就这个情况,你学习成绩再好,读了高中,考了大学又能怎样,毕业了还不是得四处打工,殊途同归嘛。所以,认真学一门技术才是活着的本钱。
李老师的这番谈话,如同给我举行了一次成人礼。我和黄菊就这样离开了白夷寨,进了职高。
七
县城,我觉得环境不错,我想赶紧长大,长大了就建设自己的小家,不去拖累爷爷奶奶。但是,目标越高,失望越大,想象和现实总是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奔,我一个也追不上。黄菊被虎哥吸引过去了,我心里空空荡荡,那些无处立足的邪念在高空里摇摇欲坠。黄菊跟虎哥好上了,她却把初吻给了我,这让我更加不安,我想尽快扭转这种局面,先给黄菊撑起一把小伞,让她安下心来。这样才有可能让她回到我的身边。
于是,我的计划迫在眉睫。
本来,虎哥说了,干这种事情要多约几个人,人多力量大,风险系数会变小。但是,我认真分析过了,我没有前科,抢劫这条路我很陌生,我得先去走走看,练练胆,然后才会成功。我就把目标投向了白夷寨的堂叔。堂叔有个习惯,就是每天上班前都要在七星公园里转几圈,而且常常是独自一人。他身上有钱是无疑的,而且他人品好,心好,胆子小,爱要面子,遇到这种事情不一定会立马报案。于是,我制作了一把硬纸板刀,去文具店买几张闪闪发光的白锡纸,把纸刀做成跟真的一样的假刀。然后又去街心花园的地摊上买了一个只露眼睛和鼻子的头套,准备在七星公园的桥头对堂叔下手。
在桥头下手,无论得手还是失手,我都可以快速地冲上桥头,几步就跑到公路上,谁也追不上我,能够安全逃脱。跑步是我的强项。在读初一时就拿过短跑冠军,拿过长跑的季军。而且,我经常走山路,练就了一身强硬的体魄,追犯人都不成问题。
这一天,我背着书包,独自一人,早早地出了校门。我想在堂叔上班之前就把事情给办了。一出校门,我的心就突突地跳,脑袋胀胀的,我怀疑自己做不了。我犹豫再三,还是不想去了,我想吃碗早点就返回学校,等胆子再大一点再去。当我走到一家早餐店门前时,我看见里面人满为患,生意火爆得要死。我大体看了下,里面有二十个左右的顾客,按每人5元算,老板应该收到一百元了,我想吃早点变成了想抢老板,我看见收钱的老板并没有锁装钱的抽屉。古怪的念头在我空空荡荡的脑子里转来转去。店里人太多,我还是怕,怕事情办不成,反而被那么多人打,要是被打死了,我就见不到黄菊了,也见不到我的爸爸和爷爷奶奶了,我也进不了城了。就在我犹豫不决时,店老板冲我问道,小伙子,你要吃什么。我突然语塞了,我说,我,我,我等下人,还有几个伴呢,老板笑容可掬地对我说,那你稍等下,等伙伴来了告诉我吃什么,我马上就给你们煮。我也笑笑,说,好的。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面前的一辆自行车没有锁,是那种速度很快的山地车,很适合我。我就狠狠心,顺手把车挪了下位置,然后观察了下店里店外,发现一点异常也没有。我就把车推到了宽敞的地方,再观察了一下,还是没有人发现我,我就骑着车一路奔向了七星公园门口,我把自行车放在不远的地方,开始寻找堂叔。我等了不到五分钟,堂叔就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他像往常一样,背着一个小挎包,精神抖擞地向我这边逛了过来。
昨晚下过一点雨,地面有些潮,逛公园的人明显少了,比我想象的环境要好得多,我环视了下四周,立马躲进一棵枝叶茂盛的树丛里,立即套上头套,拿着纸刀,几步冲到桥的一边隐蔽起来。堂叔刚走过我面前,我就闪了出来,晃了几下刀子,变着声音说,不许喊,把钱拿出来。
我是从背后吓他,他不想立即把包给我,还想看我一眼。我用手顶着他的后背,把假刀子晃了晃,紧张地说,要钱还是要命?快,快。这时,他哆嗦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说,给你,给你,钱都在包里。拿着钱,你就走,我不喊叫,就算我破财免灾。他把包包递在我手里后,转过脸来看我,我让他退后,他退了好几步,眼睛一直在扫着我脸上的面具,我非常担心他认出我,或者在我身上找到传到标记,以便报警。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差点放弃了抢劫他。但犹豫了几秒,我掂了掂包包,确实有点重。我说我不动手,你走吧。堂叔就歪歪扭扭地朝前走,走着时,还望了我几眼,我似乎看见他微微地对我笑了笑。
我往后瞥了一眼,发现有两个人惊恐地跑开了。他们一定是被我吓坏了。我听虎哥说,做这种事情,旁边的人都不会出手干涉,他们只想自己保平安。看来还真是的。堂叔也是,我跟他那么熟,他难道真的认不出我吗?我都想好了,我只是在他身上练胆子,如果真被他识破,我就说,我是在演戏。因为他曾经说我身材好,长相好,声音好,叫我学艺术专业,当歌星,当演员,能赚大钱,把我说得虚飘飘的,心里美美的。要是我说是在演戏,他一定会相信我。但是,可怜的堂叔真的被我吓坏了,他给了我他的包包,听话地逃离了我。我见他已经离我一百多米了,我就背着他的小挎包,飞速地跑到自行车旁,立马扶起来,骑上去,一溜烟向郊外驶去。
八
后来,我才知道,我之所以被抓,是虎哥害了我。那天,我抢劫了堂叔叔后不到半小时,虎哥就带着一帮弟兄,也在七星公园的桥上抢劫了一个人,还把人打晕了,拖到桥头的密林里,用胶条封住了受害人的嘴巴,用绳子拴住手脚,拴在密林里的树上,才大模大样地离开公园。后来,一个遛鸟的退休老师看见被害人才报了警。那时,离案发时间已经相隔一个多小时。警察封锁了现场,根据受害人的供述,展开了追捕。但虎哥他们反侦察能力强,他们采取声东击西的办法,先搭了出租车到人流密集的火车站,制造一个外逃的假象,然后又回到了学校。直到我和虎哥他们被关到了一起,我才知道我的案子是那辆自行车攻破的。208899EF-BB0E-4B04-BFD8-DA6257A58E44
堂叔其实肯定认出我了,我伸手接包的那刻,或者我掂量包包的时候,我手上的蝴蝶状烫伤疤就已经暴露了我的身份,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报案。报案者是自行车车主。警察从小吃店开始一路调取监控,发现我进了七星公园,从七星公园出来后,直奔天天红网虫室,自行车就放在楼下。
在审讯中,警察要我交代同伙,以及抢劫过程。我把抢劫堂叔前后的经过一一讲述了,警察让我按了手印。但他们最后还是动用了机器。后来我才知道那机器是测谎仪。用过测试仪后,我的审讯突然停止。
九
我被释放出来的时候,班主任张老师和堂叔一起来接我。张老师咬牙切齿,我仿佛听到了他牙齿摩擦的声音。我不想再做什么坏事了,我怕他在众人面前批评我,那样我就会羞愧难忍,生无所恋。但是,张老师只是把嘴凑近我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他说,你真是一条大鱼,藏得那么深,让我一点都没发觉你有这个能耐。听了他的话,我就真的十分羞愧,我哪里是什么大鱼,我都差点变成一只害虫了。我的眼泪簌地滚下来,哭声從喉咙里忽大忽小地钻出来。那个难受呀,真的无以言表。我感觉身上一点骨头都没有,软软绵绵的,真想靠靠爸爸宽厚的肩膀上,但爸爸在远方。堂叔眯笑眯笑的,见我哭起来,就亲切地靠近我,拍拍我的肩膀,说,不是那块料,吃不了那碗饭,你这点都不懂吗,还拿一把假刀来吓人,演戏还差不多。堂叔的话像一把戒尺,彻底把我打醒了,我突然想起堂叔乖乖地把包包递给我的样子,想起爷爷奶奶企盼的目光,想起初中时李老师对我说的话,我突然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我哭的时候,真希望天上下一场暴雨,洗尽我的羞愧、我的邪念、我的无知、我的躁动。但天气异常晴朗,天空一片蔚蓝,不留一片云。张老师不知怎么了,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他走过来,一手搂住我的脖子,一手指着天空,说,那天空高不高?我怯怯地说,高。他说,蓝不蓝,我说蓝。他说,好好学习,学一门真本事,把自己的翅膀练硬了,那天空凭你飞翔,不要跟着那几个混混瞎混,听我的没错。堂叔说,听张老师的,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来找我。我轻轻地低下头,感觉温暖了许多。其实,宋老师、李老师、张老师,还有堂叔,他们都希望我好好的。我再抬头,感觉天空更宽阔了,我想要大步流星地走在人行道上,赶快回到职高,拼命学一门技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喜欢走人行道。
那天傍晚的事情就发生在人行道上。黄菊感冒病重了,我陪她去医院看医生。说好打滴滴车的,黄菊舍不得花车费,执意要我陪她走去医院。当我们即将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听见一声尖戳的惨叫,在惨叫声响起的地方,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摔倒在地。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黄菊就跑过去了,也不知道她一个病人哪来的力气。我紧跟着她跑过去,黄菊在扶阿姨扶起来,但她没有力气扶起来。阿姨有点富态,黄菊又带着病,我就帮黄菊扶阿姨。阿姨不知伤哪儿了,看她表情,那痛苦的样子把我的心都压疼了。她指着远去的一辆共享电动自行车,说,车,车,他们撞我。我这才反应过来,应该抓住那辆肇事逃逸的共享单车,单车上骑着两个男人。我赛跑似的冲那辆慌慌张张的单车跑去,过了两个路口,我终于揪住了坐在后排的那个人的衣服,单车就歪倒地上了。他们起来后,骑车的那个又扶起车,骑了上去。后面坐的那个一拳打在我的胸口上。我顾不上疼,又去追骑车的人,追出十几米后,我又把他掀倒在地上。我说,你们撞了人怎么连个道歉都没有就跑,太不像话了。那个人就用拳头朝我打过来,说,你多管闲事,跟你什么相干,找揍啊。这时,两个人都围了过来,我看见他们手里还拧着一个女式的挎包,肯定是那个阿姨的,他们开始拳打脚踢。我怒火直烧,本来要和他们拼命地干一场的,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忍住了,我没有还手,我尽量地左躲右闪。最终,我没有躲过他们的毒手,我被他们打倒在地上,我无力爬起来。我沿着地平面看过去,看见黄菊尖叫着向我跑过来,她说,你们不要打他,不要打他。而我希望她远离危险,我用尽力气说,别过来,别过来,但黄菊拼命地向我跑来。
等我醒来时,我看见了十多张熟悉的笑脸,他们捧着的鲜花把医院洁白的床铺映照得更加洁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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