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总统大选中的“媒体拳脚”

郑若麟

西方社会三大主要权力“资本、政权和媒体”中，主导大选的是其中之二：资本和媒体。此特征在2022年法国总统大选中表现尤为突出。资本——包括产业资本和跨国金融资本——作为大选最重要的幕后操纵者，不仅通过不可或缺的金钱一手控制着大选本身，而且通过控制媒体，间接控制着选举、候选人和大选结果。因此，在讨论媒体对法国总统大选的主导作用时，我们首先应该理解，媒体仅仅是资本手中的工具而已。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来概括，自2016年以来，法国95%以上的主流传媒均控制在法国7个最富有的家族手中。

事实上，传媒工具已经使候选人、使选民手中的那张选票，甚至使选举体制本身，都越来越失去其实质意义上的“独立性”“公正性”和“择优而选”的原意，使大选越来越具有“可操纵性”。媒体在大选中越来越轻松自如地能够使法国统治集团挑选出来的候选人成功当选。当然，我们必须理解的是，这种“可操纵性”尚非如“王位继承”那么万无一失、惟有革命才能推翻，“可操纵性”毕竟还存在着百密一疏的可能性。但2022年法国总统大选则无任何疏漏，似乎在为西式选举的“可操纵性”作实践注解。

本来，媒体介乎于选民和候选人之间，有着非常大的发言权。选民直接认识候选人的可能性甚微，只能通过媒体的描述来间接地了解候选人。问题是，媒体笔下和镜头里的候选人，却经常甚至可以说一直在被扭曲或被丑化（当然，媒体支持的候选人则会被竭力美化）。这里举一个例子：3次获得500名民选官员签名支持而成功成为法国正式总统候选人的政治家雅克·舍米纳德，是如何被媒体丑化成一个极右翼的“政治小丑”、结果在大选中从来没有获得过0.2%的选票。

在电视媒体尚不发达的年代，候选人尚可通过竞选集会、绕过媒体直接与选民打交道。但在传媒如此发达的今天，10次竞选集会抵不过一次电视采访或辩论节目。绝大多数选民对候选人的“印象”，多是被媒体塑造而成。于是，媒体支持的候选人当选几乎没有太大疑问。2022年法国媒体绝大多数支持马克龙几乎是尽人皆知。在此背景下，马克龙连任毫无悬念。与此同时，马克龙的对手则几乎都被媒体蓄意扭曲，包括勒庞在内。这当中的奥秘，是需要对每一个镜头、对每一篇文章都来细细分析才能详解。扭曲的方式方法很多，比如镜头对准候选人的角度、对所引用候选人话语的选择、介绍候选人的方式方法……总之，媒体是候选人与选民之间绕不过的“桥梁”，用它扭曲（或美化）候选人形象，把一个错误的候选人形象传递给选民，这是媒体“操纵选举”的第一个法宝。

2022年，最可能挑战法国现任总统马克龙的，依然是2017年大选进入第二轮的玛丽娜·勒庞。法国选民通过2012年、2017年两届大选，已经认识了勒庞。这时，“扭曲形象”的效果就被削弱了。于是，法国媒体祭出“操纵选举”的另一个法宝：削弱其可信度。

法国统治集团深知勒庞经过5年的卧薪尝胆，正以今非昔比的姿态卷土重来。如果不加遏制，很有可能在第一轮投票中就压倒马克龙，进而冲击马克龙胜选前景。因此，一场精心策划的布局便在2021年11月30日上演：作为与勒庞具有同类主张的竞争者，一名持强烈反伊斯兰—穆斯林的极右翼记者艾利克·泽穆尔宣布参选。于是，法国媒体铺天盖地把注意力引向泽穆尔，甚至声称泽穆尔将击败勒庞而与马克龙一起进入第二轮。从策划者角度看，泽穆尔参选两个作用：一是降低勒庞第一轮得票率，打击极右翼选民的胜选信心;二是利用泽穆尔的嘴来削弱勒庞的可信度。事实上，法国媒体再三强调“泽穆尔与勒庞不同之处”，特别是反复报道他在竞选集会上的一段话：“勒庞不会胜选，而且永远不会胜选。她2012年失败了，她2017年失败了，她2022年还将失败，2027年、2032年她还会继续失败。”这类话如果是马克龙说，是不会有人相信的;但放在泽穆尔嘴里，它的杀伤力是惊人的。所以，在第二轮投票前几乎所有的民意调查都不相信勒庞会赢。

另外一位有可能威脅马克龙胜选的候选人，其可信度也一直被法国媒体扭曲、削弱，那就是极左翼的“不屈法兰西”党的让·吕克·梅朗雄。在第一轮投票前，梅朗雄在几乎所有民意调查中都被刻意地低估。这样做的理由：让赞同其观点的选民以为他毫无希望，于是将自己手中的票投给另外一些极左翼的候选人，而极左翼候选人居然有5名，这使得梅朗雄在法国几乎所有民调中的得票率，最高也仅17%左右，而媒体则有意无意地说：他没有进入第二轮的可能性……然而，他的实际得票率达到21.95%，与玛丽娜·勒庞仅差了1.2个百分点、40多万张选票而已。如果其他极左翼候选人中，哪怕只有一两个选民转而支持梅朗雄的话，那第二轮的情形就会大不相同。可以说，2022年法国总统大选最令人遗憾的就是梅朗雄以微弱劣势未能进入第二轮。之所以如此，法国媒体“功不可没”。实际上，如果第二轮是梅朗雄与马克龙对决，那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法国即将迎来国民议会选举，梅朗雄正在组建法国极左翼统一战线，现在已经与绿党达成协议，与法共也正在形成一致，甚至连传统左翼社会党也准备参与联盟。如果梅朗雄能够联合极左翼以及左翼在其麾下、成为议会第一大党，并依据议会多数派组成政府的惯例，迫使马克龙任命其为总理、实现与马克龙的新一轮“共治”，或许有很大可能性。

制造“丑闻”也是大选中媒体手中的一张“王牌”。每次大选几乎都有丑闻引爆，而媒体则是最重要的操盘手。丑闻一旦曝光，一定会被媒体反复炒作，直到候选人被淘汰。2017年法国总统大选中，最重要也是最有希望的候选人弗朗索瓦·费永就被“丑闻”击败。2022年大选也有丑闻曝出，马克龙主导的法国总统府居然向美国咨询公司——麦肯锡咨询公司支付10亿欧元去寻求法国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及其他一些对策，这就是所谓“麦肯锡丑闻”，但奇怪的是：这则丑闻在法国媒体仅被炒作了一两天，便令人难以置信地一致沉默了。相反，勒庞被指“挪用公款”约60万欧元的“丑闻”，却被不断炒作。但这件事，到现在也没有任何一家法庭发出任何传票，更没有法律的判决。

其实，法国媒体在“操纵”总统大选中的角色早有定论。法国前总统吉斯卡尔·德斯坦就曾因“博卡萨钻石丑闻”而败选1981年大选，之后他说：“媒体不是第四权力，而是第一权力。”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太和智库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