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是半扇式的,没有天,也没有地,就挂在门框中段,齐腰高。
多半是因为酒鬼。原先的门是完整的,但酒鬼们来喝酒时,一般不敲门,而是伸出蹄子踢,把门的下半端给踢烂了。老板不去锯酒鬼们的腿,反倒把门锯掉了天和地,剩下半截子,随便挂在上面,摇摇欲坠,一口气就能吹垮似的。当然,和气生财么,谁也不会跟钱去结仇。老板惹不起酒鬼是另一重原因。夜深了,八廓街上灯火缭绕,烤羊排的气息逶迤流淌,让风吹远,被转经的信众们裹挟上,弥洒一片。酒鬼们吃完肉,喝饱了酥油茶,给肚子垫了底,便纷纷往这家客栈拢过来,个个揣着一布袋的碎钱,都想大醉一场。据说,一个男人只有喝醉了,才会梦见佛光,比念上一万遍嘛呢(六字真言)还强。
这家客栈是拉萨城里最红火的,不说人,光门口拴下的马,一晚上就能拉出十七八车的粪。白捡的,把粪运到拉萨河的对岸当肥料卖掉,又有一笔不错的收入,老板肯定在背地里偷着笑。进去一拨人,门扇上嵌的青铜铃铛就要丁零叫上一叫,小伙计们闻讯而来,先给客人敬上一条哈达,再引着路,顺利安顿在空闲的位子上。另外,门扇上还钉着一块氆氇,老板每天拿起竹笔,都会在纸上写下酒的名字和产地,再用一把匕首插在彩色的氆氇上,像个告示,以示郑重。喏!今晚上的酒水叫“擦哇”,意思是“一半的酒精”,是用青稞酿的,来自后藏的安多地区。那里靠近拉卜楞寺。价钱么,哼哼,当然不会含糊。
将近半个月,我天天晚上站在门口,眼睛都快花了。
入秋后,天开始变凉,星星们在头顶上打着寒战。即便乌鸦是金刚护法的化身,此时也怕冷,早已踪迹难觅,音信皆无。我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袈裟,把肩膀护严了。其实,我完全可以跑到大昭寺门前去取暖。那里的僧俗们不舍昼夜地煨桑、点灯,站在火堆旁,人不会感冒,也不会打愚蠢的喷嚏,惊吓了天上的神佛。另外,那里还可以看见谁的等身长头磕得比较好,谁的心更虔敬一些,谁的嘛呢更悦耳。这半个月以来,整个拉萨城都在过雪顿节,西藏十三万户人家都往圣城里赶,一来供养寺院;二者,可以参加节日的庆典,祝贺丰收,祈福明年风调雨顺,牛羊满圈。傍晚时,我在冬宫(布达拉宫)里吃的饭,没喝酥油茶,喝的是新鲜的酸奶。雪顿节的意思就是酸奶节嘛。到现在,我还能听见袈裟下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地叫,像藏着一只小羔羊,闹夜,始终不肯去睡觉。刚搁下饭碗,我看见尊者踅出了囊谦(佛堂),一摆手,冲我神秘地撇了撇嘴巴。我立时明白了,给周围的喇嘛们装了装样子,就说肚子疼,告退出来,便尾在了尊者的后头。我跟上尊者七拐八转,出了宫后的一个暗门,悄悄进了城,混入了八廓街上的人群里。
人多得像一锅煮烂的稀饭,挤挤挨挨,打头碰脸的。
天知道,这一段时间里,尊者每晚上钻进客栈里做什么。他饮食规律,又不沾酒,兴趣就更寡淡了。他是佛爷,我是个卑贱的侍僧,当然不能去问,冒犯尊者的威仪。我像一根经幡杆子,站在客栈门前,心里空荒荒的,只好问天打卦,数天上的星星。有时候,尊者也会体恤我一下,在半扇门后露一露脸,冲我招手,喊我进去喝奶茶,祛祛寒气。我忸怩一番,委婉地拒绝,脚下像生了根。一个小小的下人,岂能跟法座同台!偶尔,尊者会突然跑出来,问我要钱。我就打开布袋子,给他一把碎银子。我贴身侍奉多年,很知道尊者对钱是没什么概念的。一高兴,尊者会用一坨银子买一根竹笔;或者,用一两黄金购下一本空白的册页,还开心地说这是印度或尼泊尔的纸莎草装订的,可以写道歌。我见尊者那么开心,也就没说上当受骗的事。我不想捅破。
这不!八廓街上出现了一个卖艺老人,抱着一把旧弦子,在弹唱格萨尔老爷带领藏军,将一股妖魔降伏的事迹。我见过他许多次。听人讲,他的年纪在七十八到一百六十二岁之间,总之很老了,老得像一只穿破的皮靴子。还听说,他此前是贩羊毛的,一点不识字,连三十个藏文字母都念不全。可有一回,他路过药王山时遇见了雹灾,躲在山洞里睡了一大觉,醒来后,他就会说唱全本的故事了,身畔还多了一把旧弦子。
他是一枚异熟之果。我想,他一定是被佛祖摸了顶。
我挪开步子,刚想上前去听弹唱时,尊者急匆匆地从客栈门里跑出来,喊我的名字。尊者说:“仁青,我让你保管的那枚金刚杵呢?快拿给我,我真的有用。”我恭顺地致了礼,低眉说:“尊者,这枚金刚杵就挂在我的脖颈子上,我不能给你,它是纯金的,可值钱了。”看家护院,不能随便舍财,这也是我的义务,我必须尽责。尊者揪了揪我的鼻子,揶揄说:“小气鬼!快给我,我又不是去乱糟蹋,我是拿去送人的。”我愈加低下了腰身,不敢瞻仰天颜,嘟哝说:“呃!是去送人呀,那就更不能给你了。要知道,这枚金刚杵是上一世佛爷传下来的,是布达拉宫的圣物,不可外流。”尊者呵呵呵地发笑,像在给我开示,笑得我一头雾水。尊者说:“对呀!上一世佛爷传下来的,可传的是我,又不是你仁青,你咋能不让我做主说话呢?”——这是一句申斥。我吓慌了,忙将金刚杵摘下来,双手呈给尊者。
这时,客栈周围的路人们停下脚来,往尊者和我的身上看,好像一个下人闯了祸,在受主子的训斥。
我叮嘱尊者说:“能不给,最好不给。法王,这可是你的传世宝贝啊。”
尊者忽然擊了一下巴掌,示意我闭嘴。尊者说:“别乱嚷嚷了,这里没什么法王,我的名字叫宕桑汪波。记住喽!”
“我记下了,少爷!”
“嗐!今天的运气不坏,我碰见了一个山南来的少年人,会讲无数个莲花生大师的故事,都是善行与妙果,好听极了。”尊者扬了扬手里的金刚杵,眉飞色舞地说,“还没听够,会很晚的!你要是等不及,你就先回宫里去,看你,哈欠都打出来了。”——显然,金刚杵是一件赏赐。等一下,它就会挂在那个少年人的脖子上。我有点嫉妒,却也无奈。
“不回!我在外边等。”
“呃,我自己能找见回去的路,放宽心吧。”尊者道。
“可我找不见,我需要尊者的莲花脚印在前头引路,要不我会迷失的。”我一再执拗,谨守义务。
“你呀你,人小鬼大,也会讲恭维话?”
尊者讥讽说。
我闭紧嘴巴,不露痴相,一时间恼恨起了自己。
尊者离身,对周围的路人们笑了笑,仿佛他认识他们很久了,还打了几声招呼,遂脚步轻盈地推开半扇门,兴致盎然地走进了客栈里。哦!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脊背上早就孵出了一层汗,也不是紧张,更重要的是担心那枚纯金的金刚杵。哎哟!担心很快就被忘掉了,原因是一群路人拢了过来,围住我,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好像我是一只山里的长毛猴子似的。
我掀开袈裟,透了透气,凉快死了。
有人问:“喂!小喇嘛,刚才那个鲜衣怒马、气度不凡的青年是谁呀?啧啧,长相那么好,双耳逶长,两臂过膝,真的是一副观世音菩萨的颜容呀。”我早有预备,不想回答这些愚蠢的问题,便敷衍说:“我家少爷!先时当过一阵子喇嘛,他现在还俗了。我是少爷在寺里时的朋友,结伴来玩。”夜色深沉,我听见一个个嘴巴都洞开了,舌头在赞美,在叹息,在艳羡。又有人问说:“他一定是贵族吧?听他的口音,准保是门隅一带的人,那可是圣地呀,刚出过一位大法王。”我心里痴笑,暗暗说,算你眼睛里有水,尊者就是在山南门隅被认定为转世灵童,坐上了布达拉宫的无畏狮子大宝法座的。但我嘴上却说:“其实,我家少爷叫宕桑汪波,来拉萨城朝佛的。”
“带了几千头牛?”
我不答,指了指天。意思说,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几万只羊?”
我摸了摸头发。
啧啧!他们面露讶色,舌头卷起来,古怪地叫,仿佛嘴巴咂着酸奶,赞唱不止。我得意地撑开袈裟,兜住身体,裹紧自己,还扬起了下巴。见我爱搭不理的样子,路人们也就没了闲情,一忽儿就散光了。
再找那个弹弦子的艺人时,也没了踪迹。耳朵里全是八廓街上的嘈杂声,一锅稀饭又滚开了,水面上有牡丹花般的层层涟漪。
客栈右首,是一个露天的马厩,客人们的坐骑都拴在里头,饲料免费。一眼望去,马的品种个个俱佳,衬得上主人的身份。其中一匹炭黑色的跑马,几乎有一丈高,正打着响鼻,声震四方。看得出来,这匹马是从康巴藏区来的,差不多值一百两金子吧。左首,紧贴着客栈的是一家卖唐卡的铺子。这么晚了,里头仍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画师们安静地盘坐在氆氇毡毯上,一笔一画,细心描着画布上的菩萨样子。听说,一根菩萨的眉毛,就要画上大半夜方可停笔,这当然算得上一桩功业。我空荒了一阵子,便想去唐卡店里转转,沾沾佛像的吉。
孰料,八廓街上涌来了一大帮人,吵吵嚷嚷的,停在唐卡铺子前,借着店内明亮的灯光,开始玩起了游戏。
游戏叫“插刀子”,我早就玩腻了。雪顿节前后,拉萨河谷底也就进入了雨季,每天晚上都会下,天亮就停了。昨晚也不例外,雨虽说不大,但此刻地上是软的。一帮人稀稀拉拉地散开,先在湿地上画好了方格,然后退出去七八丈远,开始打赌,看谁把刀子掷得远,投得准,恰好插在事先敲定的那一个宫格内。反正也无聊,我便袖手一旁,看热闹,磨时间,等待尊者出来,好护送他赶紧回囊谦里歇息。我是个侍僧,我不能忘了自己的志业,怠慢了法王。
问题在于,我看着看着,鼻子就快气歪了。哎哟!一帮顶天立地的粗汉子,笨手笨脚的,就像刚嫁人的新媳妇一样,竟然拿不好一根绣花针。投不准不说,有的居然扔到了自己的屁股后边,像一句日喀则的谚语说的那样:我指的是西门上的城楼子,你却是东门上的笨猴子。我忽然失笑起来,一下子笑得弯下了腰,笑得肚子也疼得抽筋,眼泪哗哗的。一帮人停下来,面面相觑,不知道我发的什么疯,中了什么蛊。这时,有一个黑脸踱过来,质问说:“小喇嘛,你笑话我们呀?有本事,你投一下试试看。”
“呃!那你选一个宫格吧。”
我慨然道。
“嗬!看你的手也就是翻经书摸念珠的,你要是能投中的话,我拜你为师,包括大家。”——黑脸递给我一把刀子,又去指定了一个方格,讽刺说:“要是插不中,小喇嘛你翻个跟头给我们瞧,我就饶你一马。”
我轻蔑地哼了一声,一掀袍衣,出手如电,将刀子钉在了目标上。
不用问,他们先是不服气,七嘴八舌,说我凑巧的,简直撞了大运,其实没那么神。又有人递来刀子,我投中了,还有人来递,我全都接上,就当是一种试探吧。后来,我脚下居然堆了十几把刀子,刀柄上的缨穗花花绿绿的,纷纷央求我表演。真的!我不吹牛,出家人不可妄语,我在剃度为僧前,一直在家里放牛。牛在草坡上啃青时,我就自己玩“插刀子”,技不压身,我差不多算童子功吧。我表演完了,没一次失手的,绝对震住了他们。我知道人都会有嫉妒心,黑脸也算不上太过分。
黑脸说:“这里太窄了,施展不开,不如我们去拉萨河边,那里开阔?”
“呃,乐意奉陪!”
我态度笃定。
“那么请!”黑脸相邀,弯了弯身子。
离开了八廓街,我被一帮人簇拥着,夸赞着,相搀着,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道里。巷道很杂乱,污水横流,会闻见死鼠死猫的腐烂气息。每一年,来自藏地的信众们都麇集此处,围绕大昭寺,一圈一圈地扩远,密密麻麻地驻扎起来。或是盖一座简易的土坯房子,或是支起牛毛毡帐,错错落落地生活着,早晚朝佛,经年不散。其实,这怨怪不了他们,有的信徒家中有病人,许下愿,要磕五六年的长头;有的为躲避仇家,大隐于此,连肤色和样貌都渐渐变了;还有的,纯粹是懒汉和酒鬼,知道拉萨城里的日子相对容易,便拖儿带女,天天去磕头的人群里伸手。看在佛爷的面子上,谁也不会计较。儿女们的肚子里装满了酥油, 一个比一个胖,胖得像供养池子里的千年龟。
我被护持着,夹在队伍的中间,穿过巷道。
逼仄处,仅能容一个人侧转身子过去。更多的时候,我的左右都有人搀扶,生怕我被湿漉漉的地皮滑倒,啃一嘴的烂泥。呵呵!前头竟有人开路,喝退一两个路人,令他們避让。冷不丁,脚下蹿出来一群獒犬,颈上都箍着一只只红色的羊毛项圈,冲我呲牙咧嘴,低声咆哮。这时,我听见黑脸开口发话,念了一下嘛呢,又念了一句咒语。獒犬们登时肃穆下来,夹紧尻子,灰溜溜地跑了,比乌鸦还快。在巷子的尽头,忽然站起了一头公牦牛,不停咀嚼着。我有点骇然,不敢看它,它却用挑衅的眼神射我。
黑脸见状,慢慢踱上前去,一下子扳住了公牦牛的犄角。公牦牛在抵他,弯刀般的犄角差一点刺破黑脸的肚皮。但黑脸汉子不费吹灰之力,猛地一撑双臂,就将公牦牛举了起来,举在头顶。
公牦牛不大,中等,可怎么也比十万块玛尼石要沉。黑脸抽空瞅了瞅,发现不远处有一堆干草垛,用来过冬的。黑脸气沉丹田,猛地一甩胳膊,公牦牛飞了出去,陷在了草垛中。害羞死了,它半天都没咳嗽一声,也没出来道个歉。
我失笑了一下,继续走。
距河岸不远了,我能闻见河水的味道,鼻尖上湿漉漉的。夜色也柔,洗浴着头顶的星星们,让它们烁亮,给飞行的度母们引路。偶尔,人的喘息和脚步声惊起了草丛间的夜鸟,“呀”地一叫,在黑暗中一步步滑远,也看不见摔没摔跤。此时,还能听见河水冲击礁石的声音。礁石上一定刻满了彩色的经文,水冲一遍,等于念诵了一遍嘛呢。这个季节,拉萨河时常发脾气,用洪水裹挟着上游的树木和死牲口,不问青红皂白,一泻千里地往下跑。但今晚上,拉萨河很静,静得仿佛在焚香,也仿佛一尊从四川背回来的瓷器,敛尽了人世上的一切喧嚣。
我边走边卖弄,告诉他们该怎么执刀,如何出手,力道要用几分,准头该咋找。以前,我见过几次尊者在冬宫大法会上讲经说法的样子,我其实学的是尊者的口气,手势也像,表情也学着庄严。我这般照猫画虎,他们当然懵懂不知了,继续恭维我,说我的好话,让我的耳朵很舒服,慢慢发软。我讲解完后,另有几个人单独来提问,我就停下脚,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开始比划。比划完,刚收了势,我甚至有点气喘吁吁的,却忽然间觉得眼前一黑,被一条牛毛头套罩住了脑壳,四肢被叉住,动弹不得。
佛爷呀!我被绑架了。
我突遭黑手,像一块酥油喂进了别人的嘴里。这一刻,我立时明白了,原先他们在演戏,一步步地诱引我,让我自己送上门来。
我真蠢!
我的蹄子乱踹,拳头挥舞,尽力挣扎着。在这个红尘世上,我才活了十七岁,还没有看够风景,身体没长开,拳头也不够硬。我不贪,不嗔,不痴,我知道心上的戒律。对!我喜欢做一个喇嘛,也喜欢读经书,喜欢擦拭佛龛,给尊者沏茶点灯,供奉一日三餐。我知道有一道宫墙将布达拉宫和拉萨城隔开了,我对宫里的九百九十九间房子滚瓜烂熟,却对俗世上的恩怨一无所知,也不曾结下过仇人和冤家。我猜,他们肯定认错了人。迷离中,我感觉自己被抬了起来,架在半空中,一帮人往远处跑去,哑默无声。
我的袈裟被风掀开,衣袂飘飘。我越缩越紧。
我一直在踹,每一脚都踹在了棉花垛上,软绵绵的,毫无反应。我的拳头挥出去,打着空气。偶尔,拳头好像砸在了某个家伙的鼻子上,砸出了鼻血。我嗅见了一丝丝的血腥气,在清冽的夜风中很刺鼻,也很解恨。我被举在空中,像一只风筝那般滑行,滑向了夜幕的深处,滑向了拉萨河的滩涂。其实,我根本看不清夜色,牛毛头套罩在头上,一团黑暗比铁还黑,也更坚硬。恰在这时,我想起了尊者。尊者晴朗的容颜浮现在我的心里,比满月辉煌,照临我,给了我加持和信念。顺便,我还忆起了尊者前一天用竹笔写下的一首道歌:
这么静,
比诵经声
还静。
……本来是去远山拾梦,
却惊醒了
梦中的你。
我闭上嘴巴,精气内敛,凝神不动。
这样,我的分量更重了,压得他们吭哧吭哧的,发出了牛喘声,脚步也慢了下来。我有点失笑。我这一具凡體肉胎,从没敬受过如此的恩遇,竟然被当作了一尊佛像,被一帮粗汉子们抬举着,向一个不知名的龛笼上归位。眼底里漆黑如墨,但我的耳朵亮了起来,鼻子也尖了不少。这时,我又闻见了河水,以及河面上升起的雾气,有一点点土腥,也有一丝丝的鱼腥,还羼杂了枯枝败叶的腐烂味道。不知怎么了,我听见拉萨河的一刹那,心中作涌,略微有些恓惶。经书上讲,一个人的一世,其实就是一条河流过,把自己的少年、青年和以后都冲走了,只不过剩下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念想、一些牵挂罢了。先时,我还不懂这一句话,太深奥,便向尊者去求证。尊者每每说,仁青啊,等将来的某一天,河水打湿了你的脚脖子,你就觉悟了。
现在,我的脚是干的,我却恍悟了,了然在心。
……涉河入林,辗转而行,我感觉身下的人群突然嘈杂起来,相互换手,挨个儿叮咛,将我一寸寸地往前传递,平稳、妥帖,毫不颠簸。听得出来,人实在太多了,比哲蚌寺后院的那一座玛尼山上的经石要多,比秋田上收获的谷穗还多,比云彩中藏下的雨滴更多。他们掐住声嗓,不敢高语,前后左右悄悄递话,一个说,小心点!一个说,抬稳了,别趔趄!另一个又道,举高点,快把帘子打起来!倏忽间,一团暖意扑面袭来,我不再发冷打战,甚至还闻见了火堆里劈柴和牛粪的味道,嗅见了酥油茶和糌粑的香气,另有燃香和桑烟。不用说,我被绑架了,这里才是目的地。
我听见那个黑脸的家伙在说:“到了!款款放下,请喇嘛赶紧上座吧。”我像一根经幡杆子,从空气中卸下来,戳在地上。黑脸又催促说:“快摆上坐垫,给喇嘛把靴子脱了,请上去!”我的胳膊被牵拽着,挪前几步,一屁股坐了下来。就这样,牛毛头套忽然被摘掉了,光明刺人,我眼底里黑了一黑。
妈哟!我坐在一顶宫殿般的帐篷里,坐在了首席的氆氇毡毯上。
我的眼前,麇集了成百近千的人,不分男女,无论长幼,每个人都身穿节日的盛装,珠光宝气,笑靥如花,拢着我,盘坐成一大圈。我心猜,他们一定洗了一整天的脸,梳了大半天的辫子,抹了一晚上的酥油。我闻见他们香喷喷的,像刚从煮羊肉的锅里捞出来的样子。男人们的羊毛领口雪白,妇人们的眉心里点了朱砂,鼻涕娃娃们吮着奶疙瘩,衣襟上油光斑斑。见了我,他们开始双手合十,嘴里念起了嘛呢。一时间,帐篷里嗡嗡嘤嘤的,仿佛一大群蜜蜂来送花蜜。我惊呆了,有一点忐忑,也有一种不安。这时,首领般的黑脸汉子挪过来,边鞠躬,边给我献了一条洁白的哈达。
黑脸说:“仁青喇嘛,请宽恕我这个部落的鲁莽之举吧!”
我缄默。
“哦,冒犯了喇嘛,实出无奈!”黑脸汉子用眼神逡巡了一圈,唇红齿白地说,“怕耽搁时间太多,只好动了动粗,将喇嘛你抬了进来,真是礼数亏欠呀。”
心里打鼓,我且听下文。
“呵呵,这座帐篷下是我的整个族人,翻山渡河,来拉萨城朝佛献供,在拉萨河旁扎起毡帐过雪顿节,已经逗留了许多个时日。可是,可是在我的部落开拔前,尚有一个小小的卑微的心愿没能满足,感觉心里空荒。”黑脸慢慢红了起来,像有一朵彤云升起,又囁嚅说,“仁青喇嘛,你是尊者的侍僧,如雷贯耳,今夜请你来,想请你开口朗诵,证悟我们。”
“我只是个小僧人。”我答。
“不!西藏十三万户人家,谁不知道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佛爷的法座下,有一个聪慧机灵的小仆人叫仁青呀。”黑脸赳赳然的,对着帐篷下的众人朗声介绍说:“喏,都听好了!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仁青喇嘛,刚刚请来的客人。”
我有些发窘,搪塞说:“我是仆人,没什么法力。”
“可是,整个藏地都在传说,说仁青你对仓央嘉措佛爷的诗过目不忘,倒背如流呀。”黑脸汉子边说,边拿起五彩的供品,给三宝献祭,又喜滋滋地说,“哦,这是个恩典的夜晚!从此,我的帐篷里有平安,有了佛赐的平安!”
“那么,绑架我,只为了逼我朗诵?”我质疑道。
“仁青喇嘛,还请你悲深愿重,宽谅我的整个部落,宽谅我这一座卑贱的帐篷吧!”黑脸停了手,合十,作揖,虔敬地说,“哦!我要坦白,我跟踪了喇嘛你许久。我知道尊者慈悲,每天晚上去散心,去采集谣曲,去灯火阑珊里习经修法。在八廓街上,我不敢去惊扰尊者的威仪,也不想打扰你去侍奉法王。可今晚上,却听见尊者对你讲,时间会很迟的,先让你回去。我想,这是一个佛赐的机缘,所以就……”
我伸手,拈起一撮供台上的五谷,洒向空中,问说:“朗诵什么?”
“哦,法雨慈云,广拔众苦,快请佛爷的诗,做我们供养的福田吧!”登时,黑脸汉子声嗓哽咽,长身倾倒,伏卧于地,朝着布达拉宫的方向再三叩首,又说,“我和族人们干渴坏了,盼佛爷的道歌,盼得眼睛里哭出了血,心中也寂灭了许久。恩典的夜晚呀!从此,我的帐篷里有了平安。现在,我看见空行母在帐篷下飞舞,就现在,就在头顶上。”
不作迟疑,我伸手说:“快!快把三弦琴拿来,让我漫唱一首尊者仓央嘉措的道歌吧!”
我接过琴,抱在怀里。
霎时,我惊呆了。我发誓,我见过这一把旧弦子。先时,它还在八廓街上的那个卖艺老人的手里,还在赞唱格萨尔王爷的英雄过去,此刻却神秘地传递在了我的怀中。我想,我也一定是被佛祖摸了顶。不加犹豫,我双目微阖,开始弹拨起来,如梦如幻地漫唱起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一首谣曲。
听得出,帐篷外开始下起了雨,在这个慈祥的夜晚。
在拉萨河谷地。
(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我的帐篷里有平安》一书)
叶舟(1966- ),本名叶洲,甘肃人,当代作家。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曾发表过大量的小说、诗歌及散文作品,作品多次入选各种年鉴、年度选本和中国小说排行榜,并被译为英、日、韩等国文字。短篇小说《我的帐篷里有平安》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