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灿锦
我所生长的这片湘西土地,无数人曾为之讴歌回回。最著名的莫过于沈从文先生笔下的《边城》。先生居于人世間最美的古城凤凰,一派柔美水乡画卷,宛若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只是多了两岸的秀美山野。而我眼中的湘西,最独特处却在它的烈性与野味。
湘西人食味多浓烈辛辣。湘西辣椒尖尖长长,如少女的纤纤长指。菜中放少许,可以使你生生辣出眼泪来。湘西人常常将生椒一枚在衣角擦净,醮盐或酱油生吃。咬一口尖椒,扒两口饭,便当些,两三个青椒便对付下一餐饭。湘西人不怕辣。
湘西农民吃菜,说句本地俗话,“咸得像打破了盐罐子”。湘西耕地处处高坡丘陵,地势多不开阔,非肩挑担扛不能到达,驶牛打耙身体力行,成天头顶烈日,面朝黄土,身体能量消耗极大,出汗极多,所以唯口味咸重,才能及时补充养分。
传统的湘西百姓很少吸纸烟。那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小儿科的玩意儿,一律自种旱烟。卷起来切成细丝,没事装上一小包,别在腰间。于田间歇活时卷上一小撮,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美美地神聊海吹。我的爷爷在世时善于做水烟筒,他为自己所制的烟筒几乎同儿时的我一般高和粗。傍晚时分收工回家,爷爷第一件事便是唤我抱来其心爱的水烟筒,坐在门前屋檐下,对着面前的晒谷坪,对着远方渐苍茫的夜色,呼噜,呼噜噜,畅快地吸个不停,饭不熟不收手。奶奶则喜好吸烟杆。长长的紫竹烟杆给岁月和烟尘磨拭得黑亮晶莹,放出柔和的光泽。奶奶九十高龄如今健在,每当我回家,总静静尾随我而来,坐在火塘边静静吸烟,默默看我。那香甜浓烈的烟味和火塘烟熏火燎的温暖,常常使得我无法动身离乡。
湘西酒,不用说,又是浓而烈的。湘西多水,“湘西”去掉一个“相”字,本身就像酒字。湘西百姓,丰收时节家家有自酿的包谷烧、米酒,纯而又醇。包谷烧,名字如火焰一般,那酒入喉,呼啦啦直似一条火链窜心,令人激情昂扬。包谷烧虽烈,可是不“打头”。两碗灌下,庄稼汉依旧可以哼哼唱唱去犁地。农人赶集,在镇上饭馆吃碗面,常常还要叫道:“二两包谷烧”,那神气,并不比孔乙己当年逊色多少。至于逢年过节,或有远客前来,几碟咸菜下肚,几个老哥儿对酒,那是必定一醉方休。满碗的包谷烧在桌上立着,满桌的男子汉互相望着,说干就干,否则会被人认作“不直诚”、“拐”,能不喝么?喝着喝着,又能不醉么?
湘西原多深山老林、坚岩硬土,湘西土地酿就的湘西伢子当然倔犟不驯。山野成了他们尽情嬉戏的乐园。哥哥儿时爱下深潭游泳,爷爷屡禁不止,于是爬坡寻了一种长长的带小刺藤条,俗称“牛刷子”,牛不听话不肯行走干活时使的,用来教训哥哥。放学后,吃饭前,须得跑来给爷爷看看,闻闻身上可有水腥味,否则便是一顿好揍。然而哥哥本性却是难改,常常躲开爷爷抽查,成天泡在水中,并威胁我不许跟家里讲。于是屋场里的人均戏称哥哥为“打不死的程咬金”。
湘西人其实又最为忍辱负重,吃苦耐劳。每年在这里进行的招兵工作都颇令人满意,实在是湘西伢子朴实、憨厚、耐劳,没得话说。湘西人教育子弟常用一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所以湘西人身处逆境而少泪少叹,仍然憋足了劲要生活,爷娘又常教道:凡事须要“霸得蛮”,意为咬牙挺过,无怪乎湘西革命多烈士了。
世人皆知湘西出了位性情刚烈的元帅贺龙,贺龙之弟贺文掌为敌所虏,拒不出卖兄弟同仁,被敌人活活蒸死,其妹贺满姑被捕后坚贞不屈,被拖至桑植县城大街凌迟处死,景状惨烈。贺龙身后,更有无数烈性湘西男儿忘我投身革命,所以贺龙起义,能够一呼百应,风起云涌。贺龙家乡洪家关那青青高坡上,于是埋下无数忠魂烈骨。
我的湘西,说起来总是洋溢着如此浓厚强烈的色彩,叫人心头留下深深烙印,令得许多人身离湘西却常常梦回湘西,魂归湘西。世人常说,湘西是一神奇的土地,没错。
湘西的神奇不止在它的景,更在它的人,它的情和性。沈从文先生展现给世人的是一个水做的湘西,一个女儿的湘西。水运宪先生的《乌龙山剿匪记》则从另一个侧面展现了一个男性的湘西,一个野而烈的神奇湘西。湘西最神奇之说,乃是在它的不可说,它的景、它的人、它的风俗人情都实在难以名状。
认识它的唯一办法,唯有带上你的心,让你的身徜徉在湘西百姓人家,融入湘西那莽莽山野之间,细细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