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石

2022-05-31 06:48刘亮
西藏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古丽长宁大叔

刘亮,男,1973年生于新疆哈密一个名叫七角井的小镇,1993年开始发表散文、小说。曾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进修,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兵团作家协会理事。现供职于兵团十三师新闻中心。

太阳渐渐地从地平线上升起来,驱散了笼罩在戈壁上的最后一丝晨雾。

远处苍灰色的山峦已经明晰可辨,更远处的山巅那变移的雪线也清楚多了。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使山巅晶莹剔透,粉雕玉琢一般。山尖上,湛蓝的天幕中,雪白棉花一样的云,层层叠叠地堆聚着。

戈壁苍茫,只有马蹄敲打着满目不毛的灰砂石砾,发出一种单调的“嚓嚓”声响。

今天进山的只有我一个人。昨晚去约吐尔逊大叔的时候,他一开口,先跟我开起了玩笑。小伙子找姑娘,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就不去凑热闹了。看我红了脸,他又笑着道,我明天还有别的工作。再说了,艾尔肯犟得像头牛,他要是不愿意,我就算跑100趟也没有用。所以,我就不去白费力气了。要我说啊,你应该约上你爸一起去。我是直肠子的人,讲不出那些弯弯绕的道理,做思想工作这种事,你爸最在行。

可我还是来了,骑着父亲给我借来的那匹白马。古丽,那个可爱的维吾尔族姑娘,直到现在,我眼前仍浮现着她那张精致可爱的瓜子脸,那两条粗粗的长辫子,那矫健苗条的身影,耳际仍萦绕着她那悦耳动听的歌。况且,她还答应过我,要带我去看苹果园的……

我家其实在哈密市。

去年,父亲参加“访惠聚”工作队,来到位于黄田农场八大石的这个山区贫困牧业连,听父亲说,他们“访惠聚”工作队的任务就是访民情、惠民生、聚民心,归根到底一句话,就是要让这个以维吾尔族为主的牧业连富起来,让大家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

父亲忙于工作,好几个月回不了一次家,他不想我,可是我想他了。赶上暑假,就到连队来看他。

虽然见到了父亲,可他整天早出晚归的,说是这阵事多,一边要忙组织牧工成立合作社的事,一边还要忙实施生态修复工程组织牧工搬迁的事,根本没时间理我。

好在,连队还有几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有汉族,有回族,有维吾尔族,我们整天混在一起。只用了半天工夫,我就学会了骑马;不到一周,已经骑得像模像样了,用父亲的话说,我胆子大,所以学得快。牧业连副连长吐尔逊大叔更是夸我骑马的姿势,很有点老骑手的样子。

学会了骑马,在山外的连部待着无聊,两天前,我和吐尔逊大叔进过一次山。

朝着山影,绕着沟壑,我们向山的腹地走去,渐渐投入群山的怀抱。

荒凉的戈壁在山谷间延伸,山表遍布大大小小青灰色的石头。山隙石缝间,稀稀疏疏地点缀着红柳、麻黄、骆驼刺等植物,眼睛往哪边看,脑海中蹦出的都是“贫瘠”两个字。

这样的荒山野岭,羊吃啥?能吃飽吗?干什么都不方便,那些牧工怎么生活?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么艰苦的环境,有些牧工为啥还不愿意搬家?我问吐尔逊大叔。因为这些天,我好多次听父亲他们说,师里要在八大石实施生态修复工程,由政府出资,把牧工们全部搬出山。牧工们大都拥护,可还有几户,却不想搬。吐尔逊大叔这次进山,就是给一个叫艾尔肯的牧工做思想工作的。

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山里,对这片山已经有了感情,哪怕条件再差,也舍不得走。这种心情,你肯定是不会理解的。你不了解他们。吐尔逊大叔这样回答我。

是的,我不了解他们。这点我承认。虽然已经来了一星期,可我对这儿的一切,从牧工们那种白板皮缝制的胯裆肥大得出奇的窝儿裤到维吾尔族歌舞,从毡房到铺满地毯的大炕,从奶疙瘩到花帽……所有的一切,全都新奇而陌生。

跟着吐尔逊大叔,我们来到一个平缓的山坡前。这应该就是爸给我说过的怪石坡了。

在我们的前方,散落着一团团移动着的雪白,有角有胡子,应该是山羊。它们有的正朝坡上走,有的正往坡下走,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似乎是在山隙石缝间,寻找果腹的食物。也许是我们的马蹄声惊扰到了它们,连往山坡上走的山羊也调过头来,瞪圆眼睛,全都怔怔地望着我们。

我们继续向前,那些山羊并不惊慌,有的仍旧缓步觅食,有的则依旧原地呆站着,也不看我们,而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在我们前方的山坡顶,远远地可以看见,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这些石头,有的独立,凌驾于山体之上,仿佛从天外而来的UFO;有的与山体相连,如龙盘虎卧,如骏马飞腾,如雄鹰欲飞,如少女静立……石头间,也有一些山羊,灵巧地出没着。

不知怎么,看着这些石头,我的心情一下子舒畅了。前一阵,每天待在家里,跟暑假作业还有妈给我布置的各种课外功课较劲,一点闲情逸致都没有,每天心情不能说糟,反正是不好。这几天到了牧区,作业没落下,还走了很多地方,感觉心胸都开阔了很多。

我一边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寻找。听爸说,这儿有一块石头,特别像《西游记》里猪八戒的侧脸。所以他给那块石头起了个名字,就叫“八戒石”,还让我多留意,看能不能找到,找到了会有奖励。

“八戒石”啊“八戒石”,你到底藏在哪呢?

正念叨着“八戒石”,一阵深情悦耳的歌声,忽然在群山间响起:

“那一场昏天黑地的沙尘/持续了两天三夜/也让你的心/一点点冷却/你说,虽然你爱我/可你依然要离开新疆/离开这片戈壁/回你的故乡江苏/去书写风和日丽的青春与美丽/你走得干脆/只留下我/在八大石独自神伤/你说唐僧来过这里/讲经二十三天/教人们和平友爱与善良/将烦恼变成菩提/可我知道/哪怕我听遍了/世界上所有的经文/依然无法忘记你的魅力/我想托春风捎句话/记得来看看我/沙尘无法湮灭的思念……”

我呆呆地听着,连我和吐尔逊大叔的马似乎也被歌声吸引,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支棱起耳朵。

歌声消逝,好一会,我才想起来问,这是什么歌?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歌。但我能听出来,歌里唱的似乎是一个爱情故事。故事的主角应该是来自江苏。我曾听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有很多人从江苏支边到黄田农场;我还听人开玩笑,说黄田农场的维吾尔族人讲的普通话,都是江苏味的。另外,歌里还提到了唐僧,唐僧也到过八大石吗?

这歌的名字叫《八大石情思》,唱歌的就是艾尔肯的女儿古丽。吐尔逊大叔一边催马向前一边回答。

《八大石情思》?随着马匹的颠簸,我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想起了我到八大石的第一天晚上,父亲给我介绍的八大石的具体情况。

在书籍资料上,在互联网上,以及挂在人们嘴上的八大石,主要是指一个风景区。大都是这样介绍的:位于新疆哈密的十三师黄田农场北端喀尔里克山主峰——木尔提峰的南山坡上,海拔1900多米的地方,有一处百花盛开的山谷。古代,哈密王曾在此修建了一所避暑山庄,还开辟了一座占地百亩的果园。果树以绿沙果、白沙果、樱桃、桑、杏为多。因为气候的关系,这里的各种果树,花要到5月至6月才排着队地开;而各种果实,要7月至9月才排着队地成熟。早在清道光时的《哈密志》上,就有这样的记载:“八大石的樱桃色香味美,称之为雪山下的樱桃”“若逢樱桃欲熟季节,园内樱桃姹紫嫣红,果实累累……”

而这地方之所以被命名为八大石,是因为在哈密王的避暑山庄里,有八块形状各异比房子还大的石头,其中两块巨石之上还修了凉亭,配有石梯,可以上去观景。

哈密夏天天气酷热,最高温度可达40度以上,所以每年5月到9月,八大石景区都会吸引无数游客,前来纳凉避暑,观赏游玩。

然而,对于生活在牧业连的124名牧工,加上家属总共516口人来说,八大石却是一片有着57.2万亩草场的牧区。只不过,这偌大一片草场,大都是荒芜的戈壁,植被罕见的贫山瘠岭。如果把整个八大石牧区比作一颗大白菜的话,那八大石景區,就是最里面的那点菜芯芯。

古丽,你的歌声真是太动听了。正想着,吐尔逊大叔冲着坡顶喊了一嗓子。

吐尔逊叔叔!一个声音夸张地从坡顶响起,如一只鹰掠过我们头顶,并洒落下银铃般的脆响。

随着一声马嘶,接着又有几只山羊惊惶地从坡顶跳出,露出身形。山羊们的头顶,是蓝得像是要融化了一样的天空,丝丝缕缕地点缀着棉花丝一样的游云,还有一轮太阳,恍如被水洗过似的,格外地亮,却并不刺眼,仿佛一个渴望成功的演员,想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让大家都去关注它。山间的风,轻而柔,像是刚出生的婴儿,拂过人的脸庞,让人只想闭眼,好好地打个瞌睡。

就在这样深邃纯净的蓝天下,剪影似地,现出一人一马。

吐尔逊叔叔!那个人影又喊了一嗓子,扬起马鞭,打马闪电般向我们冲来。

她来得实在是太快了。山坡上马匹奔跑扬起的灰尘还没落尽,她已经冲下山坡,矫健的身影出现在我们面前。

像是才发现我这个陌生面孔,她勒住缰绳,张大嘴,有点惊慌,又有点羞涩,清亮亮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她长得其实很好看,精致可爱的瓜子脸上,深眼窝里,非常有神的一双眸子如秋水般明净,头上扎着两条粗粗的辫子,和我们班的那些维吾尔族女生一样,鼻子直棱棱地挺得很高,浓黑的眉毛如两弯新月,睫毛长得像两排小刷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脸膛,和我见到的所有牧业连的牧工们一样,红里透黑,黑里见红,不像城市女孩那样白皙细嫩,有点影响美观。她身上,穿着一件黑T恤,一条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白球鞋,和同年龄段的汉族女孩没什么不同。

你就是古丽?我冲她点点头,笑着问。来之前,曾听吐尔逊大叔说,艾尔肯有个女儿,名叫古丽,和我同年同月出生,只比我小了6天,和我一样也是上高一;还说,她不光漂亮,还很懂礼貌,讨人喜欢。

你是谁?她收起腼腆,扬起脸,同时举起右手上的马鞭指向我,瞪着眼睛回了一句,有点不愿服输和我较劲的意思。那表情很可爱。

我是成亮。她神采飞扬的样子,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因为,说到她时,吐尔逊大叔曾说过一嘴,她几年前得过一场重病,还做了手术,在我的想象中,她是个神情忧郁的女孩,瘦得像根豆芽菜,风一吹就倒的那种。想不到,她是这样的阳光和矫健。

古丽,对待客人怎么能这么没礼貌呢?吐尔逊大叔冲她笑了笑,然后眼睛瞄向她垂着的手,今天,是不是又捡到什么好石头了?

吐尔逊大叔笑着责备古丽时,她收起马鞭,有些难为情地冲我吐了吐舌头,一副很顽皮的模样。而听到吐尔逊大叔提到石头,她脸上马上就露出了笑,点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并抬起左手,献宝似地在我们眼前摊开。

我的眼睛不由一亮。在她白皙的手掌上,躺着两颗圆润光滑的石头,比蚕豆大不了多少,一颗暗红色;另一颗总体是白色的,但白中间偏右嵌着一团黑,像是什么动物的眼睛。这两颗石头,都很好看。

两颗玛瑙,真漂亮。吐尔逊大叔脸上笑意更明显了。你爸爸在家吗?

在,他今天要整羊圈。我带你们去找他。当我还在为古丽手里的石头,也就是吐尔逊大叔所说的玛瑙感到惊奇,感叹这贫瘠的荒山也藏着宝贝时,古丽已经飞快地说道。话音未落,她已经拨转马头,扬鞭往山坡上冲去……

看着她那矫健的身影,我不由自主地又摇了摇头。她实在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那是我和古丽的第一次见面。

古丽的家在一个山洼洼里。

经过我们和古丽相遇的怪石坡,穿过一片季节性洪水冲刷出的河床。前面,现出一座灰蒙蒙的山峦。山脚下,一片洼地上,有两间灰色的毡房,毡房旁边是一个用石头垒起的羊圈和一个不大的柴垛。

一个粗壮的身影站在羊圈边,远远地望着我们。

吐尔逊兄弟,是哪阵风,把你刮进了山里,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待我们又走近一些,那个魁伟中年看清我们后,老远就喊开了,一边喊一边张开双臂,迎向前来。

我的艾尔肯兄弟,能带我来的,不是政策风,就是技术风,总之是惠民风。吐尔逊大叔说着话,翻身下马,然后从马背上卸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褡裢,往肩上一搭。褡裢里装的,有方糖、砖茶、盐、用塑料袋分装好的几样蔬菜、还有两瓶酒。出发前,我亲眼看着它们排着队,挨个被请进褡裢。吐尔逊大叔说,山里出来一趟不方便,所以每次进山,不管找谁,他都会捎去一些生活必需品。

艾尔肯和吐尔逊大叔拥抱了一下,然后平静地冲我笑了笑。看着这个粗壮结实、表情朴实憨厚的中年男人,我也冲他笑了笑。

这是工作队成队长的儿子。吐尔逊大叔指着我介绍道。

哦,成队长的儿子?艾尔肯脸上表情一下生动起来,他侧转身抓住我的手,快,进房子喝茶,上次你爸来,给我送了一大堆东西,还拿了400块钱,给古丽买学习用品。你爸是个好人。他来这一年多,可是干了不少事。我们都服他。一大段话,山泉一样从艾尔肯大叔嘴里滔滔不绝地涌出。

他攥着我的手,把我拉进了毡房。

房子里还算宽敞,但里面的摆设十分简单,一张旧桌子上放着一台电视机,电视机上边还有几个红字:“西新工程”。

这山里能看到电视?我有些奇怪。

当然可以了。国家免费给安装了接收设备,就连这电视机,都是国家送的。古丽点头的空,吐尔逊大叔给我解释。

我注意到,电视机旁边,还摆着一堆漂亮的小石头,差不多,都跟刚在古丽手里看到的一样。

艾尔肯大叔招呼我们在炕上坐下,然后大声指挥他那个沉默寡言总是微笑着的妻子,一会儿端茶、一会儿摆干果、一会儿上菜上肉,热情极了。

很快,吐尔逊大叔和艾尔肯大叔喝着酒,拉起了话。

我的好兄弟,搬出去吧。这山里的生活实在是太不方便,也太艰苦了。吐尔逊大叔劝。

有句老话你应该记得,“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我在这自由自在多好,何必出去看人脸色。再说了,这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你让我们走,别人舍得,我可舍不得。我才不搬呢!

死脑筋,你太固执了。

是你忘本,把我们的传统全忘        了……

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或者,也可以说是吵得不可开交,让我一次次担心,他们马上就会打起来。想到吐尔逊大叔曾说,他和艾尔肯从小一起长大,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我总算放心了一些。

两个人争来吵去,谁都说服不了谁,谁也没占到上风。听厌了,我和古丽在一旁也拉起了话。

很快,我们就从学习说到了唱歌。当我问起她刚唱的那首《八大石情思》时,她告诉我,那首歌中唱的,是一个叫李长宁的汉人。

她跟李长宁的交集,缘于她得的那场病。那已经是5年前的事了。当时她才刚上5年级。有一天正上课时,她忽然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了,胸口憋得厉害。憋得她一下子就晕了过去。老师赶紧找人把她送到医院,一检查,说是先天性心脏病,什么室間隔缺损,做手术要3万多块钱。

听医生这么一说,随后赶来的艾尔肯,当时就急得掉下泪来,因为家里根本就没钱。

一周后,她被送往乌鲁木齐,很顺利地进行了手术。后来她才知道,是李长宁,连队那个除了放羊、就是种树,见到孩子们总会露出一张慈祥笑脸的孤身老人,一下子给她捐了15000元,在他的带动下,连队、团场的其他人也纷纷解囊相助,很快就凑齐了她的手术费。

身体恢复后,父亲带着古丽第一次走进李长宁家。那是一个种满了葡萄、核桃、杏树的小院,两间老旧的土块房,屋里地面是红砖铺的,几样家具,桌子、沙发、电视柜,一看就知道年龄不下40岁。整个家里,电器只有一个大屁股的旧电视机。

后来,古丽又听说,李长宁的一日三餐基本上是稀饭、馍馍、咸菜老三样,身上衣服,也都是旧的,很多都补过。老人一辈子没有结婚,生活十分节俭,却经常捐款做善事。2008年汶川地震,他捐款1356元,那是他一个月的退休工资;2009年,牧工阿汗家发生火灾,他捐款1000元;2010年玉树地震,他捐款1000元……

这些年,他把自己的钱全给捐了。前年去世时,卡上只有刚发的那个月退休工资。

古丽还听大人们说,李长宁是1959年,他18岁那年从江苏支边进疆的。除了捐款做善事,他更令人称道的是种树,凭他一个人的力量,硬是在一个荒山沟里,种出了一个十几亩地的苹果园。

2011年,从哈密来了位艺术家,看到苹果园,听了李长宁的故事,激情澎湃,回家后就写了一首歌,就是那首《八大石情思》,一下子就传唱开来。

古丽故事说完,很长一段时间,我说不出话来。那个叫李长宁的老人,凡人善举,令人感动,感怀他的同时,我对苹果园也有了兴趣。当时便跟古丽约好,下次来由她带我去看。

我不知道,李长宁在荒山沟里种树,为什么只种苹果树?比起本地常见的桃树、杏树、枣树等果树,苹果树要难活得多。难道,他爱吃苹果?还是歌里唱的,那个离他而去的姑娘爱吃苹果?

我相信,这里面一定也有故事。只可惜,关于这些古丽也说不清楚。

那天,我跟古丽还聊了很多。

不过我们的谈话并不总是愉快的,当我洋洋得意地告诉她,自己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学会了骑马,期待着她会夸我几句时,结果她却说,那有什么?在我看来,骑马是天底下最容易学的事情,只要你敢爬到马背上,你就已经学会百分之九十九了。她这一句话,特别是她脸上不屑的表情,让我很没趣。

想到我是男人,想到她做过一个大手术,想到我手上还端着她给我倒的奶茶,才没跟她计较。

也幸好没跟她计较。也许是聊得还算开心,走的时候,古丽把那两块玛瑙石全都送给了我。

跟古丽第一次见面的怪石坡已经  到了。

这次出门,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本来我以为父亲不会同意,不放心。没想到,他答应得非常干脆。去吧。男人嘛,就应该像鹰一样搏击长空,像海里的礁石一样迎接风浪。

他一个人去,你就不怕他走丢了?旁边的吐尔逊大叔笑着开起了玩笑。

艾尔肯家那么好找,怎么可能丢呢?父亲摇了摇头,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他这话倒也没错,艾尔肯大叔家确实好找,从牧业连连部出发,沿着山谷间的一条小道,一路向北,过了怪石坡,再走一截就能看到。说句吹牛的大话,我闭着眼睛也能摸到。那段路,听吐尔逊大叔说,大概有7公里的样子,哪怕没马,走路也很快的。

还记得上次我给你说过的“八戒石”吗?你再仔细找找。父亲又转向我说道。

你是骗我的吧?根本就没有什么“八戒石”。上次过怪石坡时候,我都找过了,根本就没有什么猪八戒。我不满地嘟囔道。

我怎么可能骗你呢?如果你找不到,下次我带你去看。不过,奖励可就没了。父亲是这样回答我的。

上坡的路我走得很慢,眼睛瞪得老大;下坡,我的速度更慢了,一块石头一块石头仔细看过去。

两天前,离开古丽家,回到连部后,我曾专门问了父亲,关于唐僧来过八大石讲经的事。

父亲告诉我,据史料上记载,当年玄奘西行来到新疆,进疆第一站就落脚到了哈密黄田的庙儿沟佛寺。当时,寺内的住持听说中原来了一位僧人,连鞋都来不及穿就一路赤脚跑了出来。当他看到玄奘时,激动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3年都未听到乡音了。玄奘听后十分感动。在住持的再三盛情挽留下,玄奘在庙儿沟佛寺休息、讲经数日,然后才动身,去往下一站位于柳树泉农场的白杨沟大佛寺。

父亲说,因为庙儿沟与八大石紧挨着,所以也可以讲唐僧来过八大石讲经。至于他讲了多久,有没有23天,这就不好考证了。

还有李长宁在荒山沟里种树的事,吐尔逊大叔也告诉了我很多。

要种树,李长宁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水。

荒山沟里没有水,经过寻找,李长宁在2公里外的山路边发现了一眼清泉。李长宁雇了两个人,花了差不多1万元,布了2公里多的管,将水引了出来。可管子刚使用就被一场洪水冲走了。不服输的他立即又投资近万元,把水管重新埋设好。不到半年,水管再次被洪水冲走。第三次,雇来的依沙克·依不拉音吸取教训,把所有水管悬空架设在了山体上,终于顺利地将泉水引到目的地。浇灌着2公里外的一片绿洲,树当年就栽活了,可是一个冬天,所有的树皮都被野兔啃食光,树木死了一大半。

每年春暖花开的季节,他都要翻越几座大山,来到这里栽种苹果树。因为水源有限,还要人工搬运河床上的大小石头,有时候几天才能挖一个坑,可雇工白克力·司地克却一直坚持着。就这样,这片苹果园从最初的十几棵发展到现在的200棵。

听父亲说,关于八大石,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相传,在八大石山旁有一个美丽的山村,叫八大石村,村里头住着一群善良的人们,其中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姑娘,也叫古丽,由于她才貌出众,牡丹花一样艳丽动人,又喜欢穿一身青,所以人们亲切地叫她青牡丹。村里,有很多小伙子都喜欢她,其中有一位相貌英俊、多才多艺的青年,名字叫麦尔丹,战胜众多对手,有幸成为她的恋人。

两人甚至私定终身,连婚期都定下了。可就在此时,有一位叫伯克的统计官在此地巡视,发现了美貌的青牡丹,决定将她带回去献给他的大王玉素甫,但遭到了乡亲们和青牡丹夫妇的强烈反对。伯克动用兵士把乡亲们打退,强行将青牡丹放上马背,青牡丹不断挣扎,浑身衣物划破,满脸污血,最终不敌,被带回王府。玉素甫王命人将青牡丹洗浴干净,换上新衣,发现这是一个美丽绝伦的女孩,就像一朵刚刚盛开的牡丹,当即决定取她为妾。青牡丹是个烈女,她至死不从,王爷无法,只得交给奶妈慢慢劝说,一直无果。直到有一天晚上,奶妈在城墙外听到一段优美而凄凉的歌,而且一连几天皆是如此,她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青牡丹,青牡丹听完后说了一句:肯定是他!然后昏了过去,等到第二天晚上醒来时,她告诉奶妈,一定是他的心上人麥尔丹,奶妈领她到城墙上再去听歌,果然是麦尔丹。奶妈被这两位的真情所感动,就用绳索放青牡丹出城,两人双双逃往巴格达希山的方向。第二天,王府发现人已逃跑,就用严刑让奶妈交待,奶妈咬舌自尽。王爷派兵在巴格达希山下追上他们,他们就用山上的巴格达石砸向上山抓他们的兵士,山下的兵士看不能活捉青牡丹就用箭射她,不料青牡丹胸部中箭倒在山上,麦尔丹用石头继续和兵士决战,直到战死在青牡丹的身旁。最后乡亲们把他俩埋在了巴格达希山旁,并一直传颂他俩的爱情故事,山下的这些石头就是他们抗击兵士扔下来的,人们叫它“巴格达石”。

当怪石坡被我甩到身后,“八戒石”却还是无影无踪,像是在跟我玩捉迷藏,不知道躲到了哪里。我开始叹气、遐想,这八大石深山之中,到底还藏着多少隐秘等待人们去挖掘?

或许是因为我没有找到猪八戒,就要离开的缘故,把他给惹恼了。眼见着,刚还是一片晴空,望不到边的白云棉花垛突然堆在空中。只一会儿,朗艳的太阳便不翼而飞,层层乌云笼上了头顶。雨很急,黄豆大小,劈头盖脸打下来,把干焦的砂石地砸出一个个铜钱大的斑块。

“早穿棉袄午穿纱”,听父亲说山中气候多变。此刻,我才真的有了体会,觉出些冷,有些发抖,后悔走时没听父亲的话,带件外套。

仓促间,见左侧不远处的山根下有一个石洞,我赶紧打马过去,急慌慌地钻进洞里。石洞不大,人能钻进去,马却只能进去一个脑袋和两条前腿。我把马缰绳紧紧攥在手里,生怕一撒手,它就跑了。平时不觉得,这一下雨,天阴沉沉的,石洞里又有些瘆得慌,有个伴,感觉真的不一样,哪怕它只是一匹马。

为了跟它进一步搞好关系,我轻轻拍了拍马脑袋。马善解人意地晃了晃头,眨巴着眼睛,冲我喷了个响鼻。我的心顿时安了一些,拽着缰绳席地坐下。先看石洞外乌蒙蒙的天、清亮亮的雨,正好有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跟着是一记闷雷。群山似乎都在颤抖。

瞧这架势雨还要下一阵,我只能强作镇定,让自己安下心来。我把身子缩成一团。先看洞口残破的蛛网,看洞内参差班驳的石壁,石壁上那些复杂却规则的花纹,耐心地等待。

静坐着,慢慢就有了感慨,就像这荒山石洞,如果不是这场雨,哪怕我来了八大石,恐怕也不会注意到它。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

最多10分钟的样子,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后的太阳,像遭了病似的纤弱。惨白的光影投在洞口乱石上,唤我出洞。

我牵着马缰绳,走出石洞,碧空万里,只缀着些丝丝缕缕的薄云,仿佛手艺绝妙的棉花糖匠人摆放在空中的样品。地上的雨水,被干涸的土地贪婪地吮吸着,可以听见一种欢快的丝丝轻响。

走出几步,我一抬头,呆了。

那一刻,我能听见自己“突突”地剧烈心跳,我能感觉到血液在自己血管里“刷刷”地快速流淌,我能看见……

刚才在石洞里,马的脑袋、身子堵着洞口,我的视角很有限。可现在,从我这个角度向前看,往远处看,怪石坡旁边的那座山,山的顶部,不是某一块石头,而是整个山体形状,突起的额头,伸长的鼻子,还有尖下巴颏,不敢说惟妙惟肖,但那确实很像一个人侧着的脑袋,对,就是猪八戒,要不没有那么个大鼻子,说匹诺曹也可以。当然,父亲肯定是不知道匹诺曹的。

我猜,父亲也在这条路上遇到过雨,也曾躲进那个石洞。

以前我一直以为,“八戒石”只是块大石头,一直盯着路旁的石头看。现在谜底揭开了,原来,猪八戒躲在那上面。想想也对,那整座山,不也是一块大石头吗?

毫无疑问,我的礼物到手了。问题是,父亲会送我什么礼物呢?我的心情变得格外愉悦。

但我相信,这还不是惊喜的全部。

“没有你的日子/我翻遍经典/眼前却全是你的身影/我不停地种树/栽下无尽怀恋/让它们抽枝发芽一天天长大/绿色笼罩着的八大石/风沙绝迹/小草在萌芽/杏树在开花/那些,全是我想对你说的话/又一个春天走遍天涯/来到了哈密/它说它也去过江苏/看到你马奶子一样水灵的双眼/爬满忧郁/还有你脸上/哈蜜瓜一样甜美的笑容/早已消失无从寻觅/原来你也不曾把我忘记/我想托春风捎句话/记得来看看我/向你倾诉的这一片绿……”

我的耳边,仿佛又传来了歌声;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苹果园……

编辑导语:父亲参加“访惠聚”工作队,作为儿子的我,暑假也赶到这个山区贫困牧连,因此我认识了牧人艾尔肯和他的女儿古丽,也听到了李长宁老人的感人故事。这是一个令人心动的故事,更是中华民族一家亲的赞歌。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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