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弗坠经师人师

2022-05-30 14:33刘玉才
读书 2022年10期
关键词:昆山

刘玉才

昆山地处吴中,向称富庶之乡,文献名邦,而尤以明清时期,人文鼎盛。昆山先贤,归有光有“明文第一”之誉,顾炎武为明末清初启蒙思想大家、清学开山之祖,朱用纯则致力理学教化,以《治家格言》享誉后世。三贤之中,前人于顾炎武之思想、学术,归有光之文学,多有论列,著述结集整理甚夥;相对而言,虽然朱用纯《治家格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 恒念物力维艰”诸语,众人耳熟能详,但对其学行论者寥寥,著述亦散乱而缺乏整理。学术格局、文学气象,或有大小之别,但以社会影响幅度而论,朱用纯足称大家,值得给予应有的关注。

朱用纯(一六二七至一六九八),字致一,号柏庐。朱氏是昆山世族,诗礼传家,代代不乏品行高洁之士。朱用纯之父朱集璜,学行为乡里推重,清兵南侵,率众弟子誓死抵抗,昆山城破,投河自尽。有绝命词云:“可质祖宗,可对天地,生无自欺,死复何愧!”朱用纯年十七为秀才,少年初成,功名可期, 但因父亲殉难而死,遂效三国魏王裒“庐墓攀柏”之义,自号“柏庐”。是举既表达无尽孝思,亦寄寓深含创痛的遗民之志。从此之后,朱用纯弃绝功名,隐居授徒,布衣一生。今存朱用纯诗文作品,相当篇幅内容是表彰先烈,或交结先烈之后,同气相求。如明季诸生陶琰,既是朱用纯的舅父,又是其岳父,昆山失陷后,亦自尽殉节。两位父辈同时殉难,朱用纯可谓至痛在心,《祭舅氏仁节陶先生》有曰:“生我成吾,同时徂谢,伤心到此,尚可言哉!”明崇祯举人徐枋,从父命受业于朱集璜,其父徐汧在苏州失陷时,投河殉国。徐枋遂以孤哀子自称,隐居天平山麓,卖画谋生,与杨无咎、朱用纯并称“吴中三高士”。朱用纯与徐枋颇多书札往还,惺惺相惜。明末清初享有遗民盛名的李清, 遣使吊唁朱用纯父丧,并致函相慰。朱用纯有答书,且报以贺寿诗文。明清易代之际,江南地区不乏类似朱用纯身世遭际的士人,他们多以抗清志士后裔为身份符号,表现出坚守气节、不事新朝的道德自觉,是颇值得敬重的遗民群体。

朱用纯平生为学,谨守程朱,潜心四书六经以及濂洛关闽之书,尤倡主静、持敬、明诚之说。曾自儆云:必也坚守静默,庶几可以寡过。一生大处著工夫,万事静中求得力。而静中景象,犹如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自认敬是做人种子,“圣贤之学,不外一敬。敬犹长堤巨防,滴水不漏,敬之至也”。主静、主敬之学,又不外慎独二字。亘古亘今,塞天塞地,一诚而已。其《学庸讲义》,以朱熹章句为宗旨,标立章名,依次注说。如论心性之辨,谓心性不二,《大学》言心不言性,而明德即是性;《中庸》言性不言心,而戒谨即是心。认为:“子思立言之意,全在明诚。明诚二字,显然是复性之学。从古圣贤立教,只是要人复性。子思作此《中庸》,亦只是教人复性。”明代中后期,阳明心学兴起, 朱用纯颇不以为然,认为阳明所谓知行合一,其实意不在行,攻击朱子支离,自己亦不免此病,“师心自用,必至于猖狂肆恣”(《毋欺录》)。或有鉴于明人讲学风尚之弊,朱用纯对于自己授徒讲学的效应产生了怀疑,初心是为学者经明行修,而时人则是附会章句、竞事声华,觊觎科举功名。“吾辈坐病,只为讲而不学”,“讲而不学,则所讲非所学”(《示同堂诸子》)。他在试后告诫学生说:“中的本领要做,不中的本领更要做;做得不中的本领,才做得中的事业。”(《试后示诸生》)然而,诸生依然故我,浮游从事,不加检束。朱用纯痛自悔责,遂辞诸生听讲,勉励跳脱卑鄙、苟且之习,践行成己成物的圣贤事理,“诸君各具一本来面目,各具一全副精神,猛力向前,自成学者,将世道、人伦、士品、学术一担挑去”(《辞诸生听讲》)。

如果只是讲求心性之学,朱用纯当与普通儒师无异,其超常之处,是更加注重进德修业,反躬自省,且身体力行,严于律己。他把《大学》之诚意,引申为不自欺,无愧于心。“欺之云者,知之而故味之者也。不明之害小,自欺之害大”,“慎独是诚意功夫,下手处慎独,则不自欺。不自欺则自谦, 自谦则意诚”(《学庸讲义》)。朱用纯的笔记体杂著《毋欺录》,记录哲学思辨、道德劝勉、人生感悟、谈史论文等内容,修德、徙义、改过,在在可见日常修养功夫。清人潘道根有云:“讀是书,觉先生平日进德修业、省身克己、处世接物之要俱在焉。”(读《毋欺录》管见)朱用纯的修养体悟多得自日常行事,故能贴近人心,不为冬烘之语。如谈德行,“人所交口称扬者,不必别指过端以抑人;人所交口非毁者,须婉为回救以解之。其无可解,默然可也。若人非亦非,最为伤德”,“善出于己,而归美于人之鼓舞作兴,尤为厚德”,“察言观色,大是进德关头。然察言观色以省己,是进德事;若察言观色以迎人,是败德事”。论徙义改过, 则云“ 天下之人,所以不能守其道义者,内则顾己之得失祸福,外则虑人之是非荣辱”,“过自圣人以下,所不能无。但当救过,不可讳过”,“凡天下责我之人,皆成我之人,切须反躬自省。苟不受人之责,而意气相凌,或淡漠相置,皆自暴弃之徒也”。朱用纯的修养路径,亦非束书不观,空谈性命,而是主张读书明理、养望,“读书而后明理,理愈明则心愈细,心愈细则量愈大”,读书不但记其章句,而当求其义理。做好人尤要读书。修养的目的是要变化气质,落实于言行举止。“君子一言一动,必反求诸身无憾,而后即安”,“言有不安者,宁阙而不言,勿勉强牵缀以求和。阙则不过为固陋,牵合则妄矣”,“若率情任意,不择言动,其人便毫无足重了”。

当然,朱用纯的主要影响还在于其道德实践,以及贴近百姓日用的嘉言懿行。他的孝弟、勤俭、读书、积德四则劝言,为陈弘谋收入《训俗遗规》,云“其义则该括而无遗, 充其量可以希圣贤,否也不失为寡过”,堪称乡党自好之士的劝世文。《治家格言》在中国晚近社会, 则几乎家悬户诵,甚至一度被当作朱熹家训,足见社会影响幅度之广。朱用纯是家中长子,父亲殉难时,年仅十九,就要承担起侍奉寡母、抚养弟妹(二、三弟皆幼,四弟尚遗腹)的重担,因此,遗民的意识与家族的责任共同成为其品格养成的底色。朱用纯具有浓厚的家族传承意识。宋《睢阳五老图》是朱氏家传重宝,历宋元明清四朝,几经得失,朱用纯矢志赎归,虽极贫而不肯推诿,殚精竭力三载,方达成愿望,有《重復五老图记》详述原委,告诫子子孙孙永保之。地处吴县阳山的祖先坟地,后代家贫而不能守,朱用纯立意设置族田护之,三十年念兹在兹,直至晚年,方用为亡妻做佛事之资与诸弟门生为其祝寿的醵金,实现心愿。《赡族田记》细述自己的初衷与锲而不舍的过程,文字平实,其情令人动容。朱用纯还将形而上的道德范畴映射至日常伦理,如论“诚见于父子则为慈孝,诚见于君臣则为仁敬,诚见于兄弟则为友恭,诚见于夫妇则为义从,诚见于朋友则为有信”(《学庸讲义》),并在处理五伦关系时,身体而力行之。倡言“五伦之外更无人,五常之外更无道”, 对于质疑其迂谈高论、不合时宜者,直言“世界虽是新世界,人伦犹是老人伦”(《毋欺录》)。清人彭绍升概括朱用纯品行有曰:“置义田,修墓祭,赡宗族,友爱诸弟,白首无间。”(《朱致一行述》)

平心而论,朱用纯为学发明无多,修道亦不乏迂腐之说,但是凭借道德操守和躬行实践,树立起了耿介笃实的醇儒形象。临终勉励弟子“学问在性命,事业在忠孝”之语,亦可谓自身写照。平日教语,言恳意切,可法可传,从游者达数百之众。《治家格言》自“黎明即起”至“庶乎近焉”,五百余字,词简意明,平易切至,质实可守,于士习人心风俗裨益匪浅。朱用纯以一介诸生,获得彭定求、彭绍升、杨凤苞、江藩、严可均、徐鼒、李元度、唐文治、邓实诸儒的碑传表彰,收录于《清史列传》《清史稿》,奉祀昆山三贤祠,足为经师人师,卓然可为后学楷模。

朱用纯一生著述甚丰,尤以《删补蔡虚斋〈易经蒙引〉》《四书讲义》《毋欺录》《愧讷集》《柏庐外集》《治家格言》流传较夥,但是版本散乱而缺乏整理。昆山当地学者有鉴于此,立意表彰先贤,广事蒐辑,汇编整理,以保存乡邦文献,弘扬传统文化。睹乔木而思故家,考文献而爱旧邦。其意可嘉,功德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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