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娟
《第一个人》是加缪留给世人的最后一部作品。一九六0年一月四日,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走了加缪的生命,也让《第一个人》这部自传体小说成为永远的未竟之作。当人们从车祸现场的公文包中找到这份手稿时,作者只完成了第一稿的一百四十四页,而且字迹潦草,很难辨认。三十四年之后,根据这份手稿和加缪妻子的打字稿,伽利玛出版社整理并出版了这部小说。该书在法国发行之后,很快便被抢购一空,并翻译成多国文字。二0一三年加缪百年诞辰之际,伽利玛出版社与荣获法国昂古莱姆国际漫画节终身成就奖的阿根廷画家何塞·穆尼奥斯合作,推出了《第一个人》的插图珍藏本(下引此书中文版只标注页码)。
从加缪日记里,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有着清晰的写作计划:第一个创作阶段是包括《局外人》《西西弗神话》等作品在内的“荒诞” 系列;第二阶段是“ 反抗”系列,其中包括《鼠疫》《反抗者》等;第三阶段的创作,是以“爱”为主题,《第一个人》就是这个创作阶段的第一部作品。意外离世之前,加缪在这部作品里倾注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并计划在一九六0至一九六五年完成写作。根据遗留下的笔记与提纲,这本书至少有三个部分:第一部“寻父”,第二部“儿子或第一个人”,第三部“母亲”。已经完成的可能只有全书的一半。再多的遗憾也无济于事。加缪曾说过他的雄心壮志是写一本二十世纪的《战争与和平》,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我相信他的抱负会在《第一个人》中实现。这个没有经过任何修改的作品不仅呈现了加缪个人最真实、最鲜为人知的一面,也见证了那个时代的历史。在这里,我看到了一个在贫穷与爱中慢慢长大的少年,一个在现实与写作中寻找自我的加缪。它不仅带着加缪重回少年时代,也引领着他在历史的长河中去定义自己的身份,找到自己的归属。
与很多自传体小说不同的是,《第一个人》并没有采用第一人称“我”来叙述,而是借用“雅克·科尔梅里”这个名字,以第三人称进行叙述。这个视角的选取不管是对作者还是對读者来说,都少了些代入感,多了些客观审视的意味;而且故事的叙述非常有跳跃性,童年的回忆和成年后的寻父之旅交叉呈现,碎片化的叙事创造了一个幼年雅克和成年加缪之间的平行时空,将个人命运和欧洲移民的集体命运联系在一起。
一九一三年,雅克出生在法属殖民地阿尔及利亚,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前面还有一个哥哥。他的父亲是法国移民的后代,曾在蒙多维管理一个葡萄园。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以后,父亲被征召入伍,在马恩河战役中身负重伤,随后死在了医院里。父亲死的时候雅克还不到一岁。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也很难从失聪的母亲那里听到有关父亲的回忆。他的母亲是西班牙移民的后代,丈夫去世以后她没有能力带着两个孩子独立生活,不得已只能投奔雅克的外婆。一家人在阿尔及尔郊区贝尔库的小公寓里过着艰苦而平淡的生活。贝尔库可以说是阿尔及尔的贫民区,这里聚集了下层白人和阿拉伯人。在这里长大的雅克,生活虽然贫困,却充满了欢乐。
在童年回忆中,他所爱之人都在身边:一起玩耍淘气的小伙伴,亦师亦父的贝尔纳先生,从来不会被生活打败的外婆,精力充沛、乐观豁达的舅舅,沉默而又温柔的母亲……他清楚地记得舅舅带他去打猎的每一个细节;能像一个植物学家那样准确地说出公园里每一棵植物的名称;能分辨出码头停靠的每艘货轮的特殊味道;帮外婆抓鸡时,明明很害怕却又努力强撑着,一度被誉为家里最勇敢的人;他最难忘的画面,是在一个夏日炎热的夜晚,家庭聚餐之后,全家人围在一起“透过树枝看着满天繁星”(137 页,附图138 页)。透过这些日常琐事的描写,我看到了欧洲下层移民在阿尔及利亚最真实的生活。
雅克视阿尔及利亚为真正的故乡。然而,他在学校里接受的是法兰西文化,课本告诉他“法国”才是应该铭记于心的祖国。在法国本土长大的孩子谈起法国时,总是说“我们的祖国”。对雅克来说,法国离他太遥远,“祖国”这个概念没有什么意义。他知道自己的公民身份是“法国人”,但仅此而已。阳光和大海包围着的阿尔及利亚才是他心中真正的“祖国”。
在雅克成长的那段时间,白人和阿拉伯人还能和平共处,种族矛盾尚未激化。但是敏感的雅克很早就察觉到白人孩子和阿拉伯孩子之间的差异。踢足球时,阿拉伯孩子和法国孩子会自动分成两队。他们之间最大的隔阂,是“价值观和传统观念的不可调和性”(199 页)。两种不同文化之间的碰撞在小雅克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他逐渐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疑问。随着阿尔及利亚民族矛盾的不断激化,这种复杂的文化身份给他带来的焦虑和痛苦日益加深。一九五三年,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正式爆发的前一年, 雅克开始了他的“ 寻父”之旅。
成年之后的雅克已经定居法国。此时的他已经脱离了贫困,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让他找到内心的平静和安宁,“每次离开巴黎去非洲便是这样,他的内心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狂喜,心情豁然开朗,那种满足感就像是刚刚成功越狱的犯人……”(46 页)加缪不止一次在作品中提及他在巴黎的“格格不入”,大都市的钢筋水泥之于他犹如“樊笼”,他找不到归属感,总有一种被流放的感觉。
在母亲的一再要求下,四十岁的他第一次来到了父亲的墓前(父亲被安葬在法国纪念墓地)。看着墓碑上的出生和死亡年份,他突然发现父亲竟然比他还年轻(父亲死时才二十九岁)。这个本该和他最亲近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下,慢慢被人遗忘。这一刻,他萌生了“寻父”的想法。其实雅克已经过了需要父亲的年纪,他也很清楚无论从母亲那里还是从别人那里都得不到太多关于父亲的信息。他真正想追寻的是他的来处,是他的历史,是一切可以证明他身份的痕迹。
寻父” 的念头促使他回到了阿尔及尔。到家的当天,他就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这是阿拉伯人为了争取民族独立又一次采取的行动。他的母亲“脸色苍白,黑色的眼睛里充斥着抑制不住的惊恐, 身体有点摇晃”(84 页)。他请求母亲跟他回法国,远离危险,但是母亲坚定地拒绝了:“哦!不,那儿很冷。现在我年纪太大了。我想要待在我们这个地方。”(88 页)即使生命受到威胁也不愿意离开“这个地方”的,不止母亲一个人。
雅克在自己的出生地——蒙多维的一个小农场,见到了农场主韦亚尔先生。他是巴黎移民的后代。他的父亲, 一个老移民,在农场种了一辈子葡萄,六十岁的时候被迫撤离这里。走之前,他倒光了酒窖里所有的葡萄酒,拔除了地里所有的葡萄藤:“既然我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罪恶,那就应当铲除它。”(170 页)可以想象老先生在亲手毁掉一辈子的心血时,是怎样的绝望和不舍。他回到了法国,“阿尔及利亚”这几个字成为他永远的禁忌。既然无法选择留下,那就只能选择彻底遗忘。他的儿子韦亚尔则决定留下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待在这里的”(170 页)。法国人永远不会理解这样的坚守,只有和他们共同生活过的阿拉伯人才能理解他们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可是真正能理解他们的阿拉伯人却不希望他们继续留在这里。这种悲剧命运凝结在每一个欧洲移民的身上。
本想在出生地找回一些父親痕迹的雅克, 发现历史正在抹去他们这个群体的痕迹。从一八三0年开始,欧洲移民漂洋过海来到陌生的非洲大陆,他们没有根基,没有过去,在这片土地上开荒垦殖,挥洒汗水,建立家园,他们曾快乐地生活过,但很快就会被遗忘,“行走在被遗忘的土地上,这里每一个人都是第一个人”(187 页,附图190—191 页)。雅克停止了“寻父”之旅,他意识到自己也是“第一个人”。
“第一个人”没有历史,他要做的是开创属于自己的时代。这个没有过去、没有传承的孩子在逆境中成长,凭借自己的努力从社会的最底层成为时代最具影响力的知识分子。他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和力量争取和平,希望阿尔及利亚的白人和阿拉伯人能求同存异,平等和谐地共同生活。
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战争爆发之后,日益紧张的局势让加缪意识到自己的憧憬不可能实现。民族独立是历史前进的方向,没有人能抵挡住历史的车轮。欧洲移民被驱逐出这片土地的命运是不可避免的。在世人眼中,阿尔及利亚战争是两个民族之间的斗争,但在加缪眼中,这是同胞间的自相残杀。他能理解阿拉伯人为争取民主和自由与法国殖民政府对抗,但是他无法接受杀戮平民的恐怖行动,更何况这些恐怖行动很可能威胁到他的母亲和亲人的生命。从情感上他也无法接受阿尔及利亚的独立。因为阿尔及利亚一旦独立,居住在这里的欧洲移民就会失去家园,成为这个国家的“外国人”。
他无力改变现状,并且已经预见到他所属的这个群体即将被历史抛弃。他只能用文字记录下这段历史,用文字来证明这个群体曾在这片土地上真实地存在过。对加缪而言,写作是一种存在方式,也是一种救赎。他用文字见证历史的同时,也开创了自己的历史,建立了自己的传统。可以想象在回忆往昔之时,在撰写此书之时,加缪已经找到了“自我”,完成了“第一个人”的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