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开心（一）

蒋双超

一

穿过一片满是香樟树的林子，就可以看见一座称不上巍峨的小山，山脚下有片绿茵茵的大草地，草地一角毫无章法地散落着几栋建筑物，四周用并不算高的铁栏杆围起，阳光学校就在栏杆之中。

此时是九月初，阳光依旧耀眼，晒得人蔫蔫的。佟开心无精打采地跟在爸妈身后，等待办理入学手续。

远看还不觉得，走近一瞧，才发现这所学校小得可怜，连校门上的“阳光学校”四个大字都掉漆了，十分斑驳。“什么破地方！”佟开心嘀咕着，经过铁门时忍不住踹了一脚。发出的声响让爸爸扭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佟开心这才老实一点儿，撇撇嘴继续向前走。

接待他们一家的老师姓杨，是佟开心的班主任，个子挺高，身材瘦削，头上夹杂几撮白发，双目无神，不大像个老师，倒像是电视里的落魄秀才。杨老师详细地解答了佟開心爸妈的所有问题，在去宿舍的路上，还主动帮佟开心拎书包。可佟开心瞥了他一眼，紧攥着书包的手就是不肯松开。

杨老师笑了笑，并不介意，他对着正准备瞪起眼睛发火的佟爸爸说了声：“没事儿，小孩子都这样。”

阳光学校里的学生并不多，路上碰到的几个只是远远地小声说了句“杨老师好”，甚至还有一个男生连招呼都没打，仓促比了下手势，就如同受惊的小兽般隐藏起来，似乎不好意思见外人。

耳边，佟开心的妈妈不停地叮嘱这、叮嘱那，爸爸则在身后跟杨老师聊着学校的相关事情。佟开心很想快跑几步，远离他们，可却有心无力——他的左脚一瘸一拐的，怎么也没办法快速奔跑。

是的，佟开心是个瘸子，早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是了。

他即将就读的这所“阳光学校”，也不是一所普通学校，而是一所特殊教育学校。

二

佟开心今年十三岁，因为上学晚，所以至今才上五年级。他是十二月出生的，那时候正好是乡下一年中最闲散的时节，稻子已经收割好入了仓，山茶籽也榨好了油，大家开开心心地等待过年，所以在他出生后取名时，爸妈就取了“开心”这两个字，希望儿子能够一直开开心心。

不幸的是，四岁那年，佟开心和小伙伴们一起在马路边玩耍时，左腿不慎被车子轧到。尽管他被及时送去了医院，但终究回不到健康状态。一走路，他就一瘸一拐的，像只摇摇晃晃的鸭子。

在村子里时还好，大家都是一块儿长大的，没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但随着爸妈进城打工，佟开心跟着到城里小学念书，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每次别人看到他明显短一截的左腿，就会下意识地投来一种夹杂着同情与怜悯的复杂目光。

老师和同学们最初也总是小心翼翼地对待佟开心，好像他是个玻璃娃娃，一不当心就会碎掉似的。上体育课时，老师总会第一时间对他说：“没事儿，你不用参加活动，坐这里看着就好。”原本在乡下时，尽管腿脚没有同龄人利索，佟开心照样顽强地学会了游泳和爬树，打起架来也不输其他人。可到了陌生的城市里，他发现自己忽然成了一个需要被人同情的弱者，这让他愈发不开心了。

直到一次上楼梯时，佟开心拒绝了别人的帮忙，结果对方轻声嘀咕了一句“身体有问题，脑子也有问题”，他就如火山爆发一般和对方吵了起来，最后甚至大打出手。大家才发觉，原来这个看似温和的“小瘸子”脾气竟然如此糟糕。

久而久之，大家都不敢再搭理佟开心，这也让他对学校越来越抵触，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改名叫“佟难受”，这才名符其实。

期末家长会后，老师委婉地对佟开心爸妈说：“可能普通学校不利于佟开心的成长，我们这边的建议，是送孩子到特殊教育学校去，那边可能有更系统、更专业化的教育理念和教学方式。”爸爸妈妈最终采纳了老师的意见，将他辗转送到了阳光学校。

尽管佟开心不满意，可比起遭遇大家异样的目光，他终究还是选择留在了这里。

三

这是开学后的第三天，佟开心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整个人坐立难安。杨老师在讲台上讲解新课文，身边的同学都在认真听讲，教室里异常安静，仿佛光线触碰地面的细微声响都可以被听到。这让原本想咳嗽一声的佟开心，都不好意思搞出什么动静来。

他环顾教室，四周挂着几幅名人名言，最后面是一块类似黑板报的地方，上面贴满了五彩斑斓的画。没劲透了，佟开心扭转头，又看向窗外，那里正对着操场的角落，靠着栏杆的地方有一棵茂盛的橘子树，此时正在风中轻轻晃动。几只麻雀从学校后面的山上飞了下来，落在树上，时不时又飞起，可惜离得有些远，听不到它们叽叽喳喳吵闹的声音。

突然，有人用笔轻轻戳了一下他。他下意识地瞪了回去，才发现是自己的新同桌。还好此时杨老师正背对着大家在黑板上板书，没注意到这里发生的微小交锋。可能是被佟开心的怒目圆睁吓到了，同桌的眼神有些躲闪，指了指教室前面，又指了指窗外，接着摆摆手，应该是让佟开心认真听讲，不要总是看着窗外吧。

多管闲事！佟开心收回视线，在心里嘀咕了一声，不过还是翻开课本，找到了老师讲述的地方看了起来。

四

中午休息时，佟开心趴在桌子上，懒洋洋地不想去食堂吃饭。其实他也不是不饿，只是在这个全是陌生人的学校，他连吃饭都提不起劲儿。反正课桌里还有之前带来的零食，下午要是饿了，将就应付一下就行。可新同桌不这么认为，他又轻轻推了推佟开心，想叫他去吃饭。

佟开心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说了多少遍了，我现在还不想去吃饭。”

可同桌不依不饶，他摆摆手，又揉了揉肚子，一本正经地吐出一个“饿”字，声音含糊，有些类似打嗝的声音。

换作平时，佟开心听到他念出这个不大标准的“饿”，肯定会忍不住大笑。但此时，看着比自己还要倔强的同桌，他有种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感觉。没办法，他只能拖拉着身子，跟在同桌瘦小的身影之后，往食堂走去。

同桌名叫邹小茂，和佟开心一个宿舍。原本佟开心没这么容易记住新同学的名字，可看到那躲闪的眼神，他就发现，这家伙是第一天看到自己和杨老师一起出现便躲起来的男生。小茂小茂，怪不得胆子和小猫一样小，原来问题出在名字上。

几天接触下来，佟开心知道邹小茂是个聋哑人，虽说现在戴着助听器，可以听到大部分声音，但说话还是不大行，所以一般情况他都打手势。这家伙成绩很好，他之所以一直积极地监督佟开心，貌似是杨老师交代他，让他带着佟开心融入到新的班集体。

囫囵吞枣般吃完饭，佟开心趁邹小茂去上厕所时甩掉了他，来到操场角落那棵橘子树下。站在树荫里，仰头看去，橘子树郁郁葱葱的，可以看到一些青色的小橘子挂在枝头上摇头晃脑，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漏下来，漂亮极了。佟开心的手脚开始发痒，他拍了拍树干，试试手感，然后就三下两下爬了上去。

坐在橘子树的树杈之间，佟开心可以看到栏杆外的世界——后面是小山坡，前面不远处是樟树林，樟树林的那一头就是城市高高低低的楼房，爸爸妈妈就在那边某个工地上干活儿。偶尔会有几声汽车轰鸣声传到耳中，这让佟开心觉得真实世界并未离自己远去。除此以外，麻雀们依旧活跃在橘子树上，果真是叽叽喳喳的，一刻都不得安宁。

佟开心坐在树上，撑着下巴，心想：要是自己是只鸟儿就好了，那样就可以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飞去哪里。

五

坐在橘子树上看外面，是佟开心来阳光学校后最惬意的时刻，似乎只有在那棵橘子树的怀抱里，他才可以畅快呼吸。

那天，佟开心又一次坐在树上，用折下来的枝条逗弄一只迷路的蚂蚁。结果杨老师不知道怎么瞅见这一幕，整个人吓坏了，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喊道：“佟开心，你怎么跑树上去了？赶快下来！”说着，他又制止了佟开心要下树的动作，“还是先别动了，我去找个梯子来，你别摔到了……”

杨老师的喊声惹得好些同学过来围观，这让佟开心有些尴尬。看着杨老师转身去拿梯子，佟开心懒得等，“哧溜”几下就从树下滑了下来。正当他把衣服上蹭的灰尘拍得差不多时，扛着一架梯子的杨老师慌里慌张地再次出现。

看到佟开心已经下来，杨老师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儿，他把梯子扔到一旁，拉着佟开心就去了办公室，“你说说你，怎么跑到树上去了？橘子树这么高，要是摔下来可怎么办？你爸妈送你到这里是来学习的，不是让你进马戏团学扮猴子的……”本来看杨老师生气了，佟开心还扮出一副态度诚恳的样子，可听到“扮猴子”三个字，他憋不住了，笑出声来。

“居然还笑得出来？看来我的话你是一点都没往心里去，不给你一点儿教训是不行了。回去把今天的课文抄写三遍，明天交给我看。以后要是再这样乱来，我就叫你爸妈过来教训你！”

这话让原本不以为然的佟开心生气了，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扭过头，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精彩下期繼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