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楠
在与小林五个小时的交谈中,我询问了许多关于她职业生涯的故事。有的问题反复问,显得我傻不楞登。我以为是翻译没有转述到位,没有传递出我渴切的好奇,所以小林才会给我那样一个简单的答案。但几个来回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或许有些问题的答案真的就是那样简单,比如:“你有任何时刻想过转行么?”“你如何将‘正义终将战胜邪恶这样朴素的是非观保持二十多年?并实践之?”
在日本,记者是一份体面、受尊重并有良好发展路径的工作,多数从业者能够持续工作几十年,直至退休。小林辞职成为自由记者,是为了在话题上拥有更大的选择权——只说自己想说的,只说自己认为正确的——尽管因此会面对收入的不稳定。
“老记者” 在欧美亦很常见,这行也确实吃经验。但就我所观察到的,近年来,周围的同行迭代频繁。大约有个三年,你在新闻现场见到的都是同一批人,然后这批人会成为“同期生”一般的朋友。再过三年,又是一拨新人。如今,新闻现场的生力军已经是96年出生的年轻人了。而几乎每个月,我都能听到某位朋友转行的消息。
如今全球化受到冲击。一位前辈曾跟单位的年轻人说,如果还想要做这行,就不能玻璃心。在中国传统语境中,有“独善其身”,有“苦其心志”,在不得意的环境中,需修身养性来度过。当个体在时代中不得不顺势而为,所能保全的就是内心的正义了。
小林说,在她想要离开杂志社的时候,她的受访者,伊藤忠商事的丹羽宇一郎社长告诉她:“尽你所能,把你想做的事情,跟你的上司说三次,上司最终会输给你的耐力与韧性。但倘若还未通过,你再辞职也不晚。”小林又提交了三次专题企划,并在第三次通过。这段经历,成为她从业二十年的内心支撑。
很少有同行是带着奔向更好未来的心情离开新闻业的。如小林所说,“记者们首先是走、看、听,如果你不写你感受到的问题和你从别人那里听到的问题,那么做记者就没有意义。”许多同行带着无奈与不甘离开这个行业,还有一颗因为频撞南墙而结痂的心。正因我想着这些,才会对小林的回答产生疑虑,她说,“我从未想过放弃。我坚信我一定会写出只有我才能写出的东西,当我努力地在追求这个愿望时,会因为受到他人相助而得到信息,于是我所追求的道路就一点点铺展开。”
单位最近有个活儿,要我写公募基金如何做投研。相似地,我询问了基金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你们如何创造并维护一个说真话的环境?对方爽快回答:从领导做起。当领导宽容甚至赞许说真话的员工,那么自然,员工们就都知道可以说真话,也应当说真话。
采访小林时,我正身处今春上海的全域静态管理之中。我看到許纪霖教授在一个讲座中说:“静默把形而上的一面很残酷地揭示出来,最后你还是要靠自己内心的力量来克服它,超越它。”许教授在封控中做了许多讲座,这是他认为自己能做出的一点小小努力:给听众带来临时性的安慰。“人在孤独的时候,越沉浸在自己的孤独中会越痛苦,那一刻你只有想到别人,想到受难的不只是你自己,内心才有一种超越的孤独感。”他说。
我想,小林一定是因为幸运吧。而我以为,如果我们同小林一样,“在面对坏人时,只有保持纯粹的价值观,才能培养出看清真相的眼睛”,坚信“如果你的内心纯粹,你就会遇到同样纯粹和善良的人”,日子久了,也会成为幸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