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凤鸣

2022-05-30 11:25祝凯鸣
南方人物周刊 2022年29期
关键词:凤鸣奶奶诗歌

祝凯鸣

祝凤鸣(1964-2020)安徽,诗人

我的家乡在皖西南一个僻静的乡村,宿松县凉亭乡烽火村芦屋组。宿松古称松兹候国,这里有着成片的松林、起伏的丘陵。我与哥哥凤鸣就是在这片美丽、静谧而闭塞的乡村长大的。凤鸣出生于1964年8月16日(农历七月十二日),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凤鸣为老大,长我一岁,下面还有一弟一妹。父亲是乡村小有名气的木匠,经常外出到太湖山里做木工,最远时去过江西彭泽。母亲在家务农,善良、倔强、要强,一个人操持着家业。

鄉村的童年生活是无拘无束的。虫、鱼、鸟、兽与我们为伴,我们在河沟里捉泥鳅,到山上放牛、采蘑菇。有一年发大水,池塘里的鱼都跑到秧田里了,我们撸起裤子,扑到水田里抓到了几条鲤鱼,弄得浑身是泥,心里却喜滋滋的。最快乐的莫过于夏天去河里游泳,有一次被外公发现,把岸边的衣服全部收走,我们只好赤条条地回去,挨了一顿竹条,大腿被抽得通红,背地里却偷着乐。夏天,天黑前我们早早地把凉床摆到门口塘埂上,看西边红火的夕阳,夜晚数天上的星星,听大人讲一些远古以及家长里短的故事,幻想着山外面的世界。

“我看到一只鸟飞到湖北去了。”哥哥说。“在哪里?”妹妹急切地问。母亲笑了笑说:“这孩子尽讲些怪话。”凤鸣在我的儿时记忆里,就是这样诙谐、有趣、与众不同。

乡村的冬夜是寒冷而漫长的,风从纸糊的窗户缝隙间扫进来,我们不禁打起寒颤。上世纪60年代,中国农村是极其贫窘的,缺衣少食是生活的常态。尤其是春夏交替、青黄不接的时候,早稻还未成熟,米缸就已经见底了,只有山芋可以充饥。只能一天三顿换着法子做山芋吃:山芋糊,烤山芋,山芋粥里偶尔漂出几粒白米就是莫大的恩典。冬夜我与凤鸣挤在一个被笼里,相依取暖。外面黑黢黢的,偶尔能听见狗叫,坡顶上松林发出簌簌的呼声,还有夜隼的鸣叫。

小学在村东头的山坡上,由村里队屋改造而成。堂叔祝庆东是我们的老师,他一个人教授语文、数学、音乐、体育等全部课程,常常从低年级(1-3年级)转到高年级(4-5年级)上课。因为没有球框,打篮球时就在地上拍拍,然后往空中高高抛起;跑道是我们自己用锄头挖出来的……有的晚上,操场上(其实就是打谷场)放露天电影,男女老少都端着板凳出来看。我们在银幕前后跑来跑去,把自己的影子映在银幕上,引来大人的叫骂声。

我们一边上学,一边帮母亲干些农活。一年四季,无论晚上睡得多晚,天刚蒙蒙亮,母亲就会起来干活,料理家事,她瘦小的身体里仿佛积聚着无穷的能量。正是母亲的坚韧与执着,给了我们前行的动力。凤鸣自幼聪慧、好学,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小学作文常常得到堂叔的表扬,上凉亭初中时就获得县作文比赛二等奖。凤鸣博览群书,我依然记得他埋头看书的情景。1979年夏天,他顺利考上程集中学,属地区重点,当时宿松县最好的高中。

奶奶留在我们记忆里的印象是一个走路摇摇晃晃、风一吹就会倒下的瘦弱老人。爷爷在哥哥出生前一年走的,据说力气特别大,一边做农活一边帮人杀猪。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常爬到阁楼上,去玩屠夫用的器具。奶奶是小地主家女儿,裹着小脚,出门要拄根拐杖。记得我三四岁时她带我回娘家姜屋,大夏天看见一个之前的地主戴着高高的纸帽,被人用红棍压着游斗,他跪在天井里一直在流汗,我心生畏惧,感觉他好可怜。

哥哥是长孙,自然很得奶奶的宠爱,他时常哄骗奶奶,逗她开心。奶奶患有哮喘病,常常咳嗽,却喜欢抽水烟。有时哥哥偷偷把水烟嘴塞上,奶奶使劲抽也抽不动,我们在边上偷着乐,引来奶奶怒火:“这些小畜牲!”她抡起扫把追着我们打。

在那个年代,成分不好要遭人白眼的,奶奶却不放在心上。我记得她住在里屋,窗户不大,她也不喜欢开窗子,房间里有一股很浓的气味。后来她咳嗽越来越厉害了,深夜咳个不停,时有唠血。严重时请村里的赤脚医生遵义叔来吊瓶水就算是治疗了。凤鸣诗歌里描述过红色的药箱在树林间闪耀。奶奶卧床几个月后,于1980年春末驾鹤西去。奶奶的离世,给远在二三十里外求学的凤鸣带来沉重的打击,伤痕永久地存留在他心中,或许这一变故就是他诗歌里伤感的来由吧。

父亲为家中独子,在乡下显得有些势单力薄。倒是母亲姊妹八个,出生于大户人家。小时候寒暑假我们最喜欢的就是去外婆家,大别山脚下趾凤乡土地畈,背靠大山,南面一条大河,河水清澈,舅舅们常带我们去河里抓鱼。外公在当地威望极高,说一不二,小时候我们都有些怕他。大舅是乡村小学名师,对我与哥哥要求极高。在困难的时候,外公全家给了我们极大的物质与精神援助,如一团暖流滋润我们幼小的心灵。外婆也是个小脚女人,却特别喜欢古籍,她不识字,常常叫我们读《隋唐演义》《水浒传》和《红楼梦》给她听,百听不厌,杨家一百零八将她如数家珍。有时候我读错了人物名字,她会大骂,直夸还是哥哥读得好些。

1981年7月,凤鸣考上安徽师范大学地理系,是烽火村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那份喜悦无以言表。那时交通条件极不方便,去芜湖要先去凉亭镇坐班车到安庆,再从安庆转轮船到芜湖。从凉亭到安庆的班车每天只清晨5点多有一趟,从我家到镇上要走4华里多的山路,父母亲早早地起来,打着油灯去送他,这一情景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记忆中。

在哥哥的激励下,我也于1982年7月考上全国重点大学重庆建筑工程学院的土木系。孩子们的成长给父母亲带来极大的欣慰,也让贫困的家庭看到了希望。当时大学里各种社团、论坛风起云涌,在这种思潮的感召下,凤鸣大量地阅读哲学和文学作品,记得有一次他弄到一套《美国当代诗选》,如获至宝。

我在渝州攻读建筑,凤鸣在江城研习诗文。从上大学开始,我们便聚少离多,但常有书信往来。我知道他大一时就在校刊发表散文,写的是家门口那棵枫树;后来他进校报任编辑,成为江南诗社创办人之一。

1985年凤鸣大学毕业,分配到黄山太平县仙源中学教书。在太平,他写出《枫香驿》《请求》《正月的美丽》等一组优秀诗歌,那时他风华正茂,才华横溢,充满了幻想。我记得1985年他的《明月夜》《湖畔》《白夜》与海子的作品一起发表在《中国作家》刊物上,这给了他极大的鼓舞。

1985年春节我因为路途遥远、学业紧张没回家過春节;哥哥因为感觉在乡下没有前途,独自跑到四川、云南、新疆闯荡去了,弄得母亲独自在门口默默流泪,思儿心切,茶米不进……正是这次游历,让凤鸣结识了一批优秀的诗人,也感受到了山川之博大。1989年底,他调入马鞍山五中,结识了柏桦、韩东、陈东东等一批优秀诗人,他与诗人杨键的交往正是从马鞍山开始,后来他们成为挚友。1991年底,凤鸣被抽调到《诗歌报月刊》做编辑,1993年底调进安徽省社会科学院工作,在当代研究所任部门主任、研究员。

1990年代我与凤鸣相聚较多,经常一起进书店,逛旧书市场,泡茶楼,讨论诗歌、艺术,结交诗友,偶尔也会跑到地下舞厅放松一下。合肥艺术氛围相对活跃,著名诗人梁小斌这时主要从事随笔创作,经常与凤鸣一起探讨诗歌的要旨和生命的意义。改革开放后,各种思潮兴起,让人应接不暇,诗歌圈子、民间报刊如雨后春笋应运而生,从80年代一直绵延至90年代中期。当时在合肥的还有陈先发、罗巴、张岩松、叶匡政等一批优秀诗人;后来又有杨键、庞培等外地诗人加盟,他们都常与凤鸣往来。

凤鸣为人热情开朗,在人群中常常听得见他爽朗的笑声。1996年他在合肥组织了一次聚会,南京的朱朱、韩雪,江苏的庞培、叶辉,杭州的潘维,马鞍山的杨键等悉数到场,几乎云集了当时的江南才俊,与他后来主持的“合肥圣马——诗歌之夜”、“中国诗歌百年对话”等诗歌活动一脉相承。

21世纪初,凤鸣进入安徽电视台社教部,从事《东方纪事》栏目的编导工作十年,纪录片作品《我的小学》获得四川国际电视节“金熊猫”大奖。受到大环境的影响加之工作繁忙,自此凤鸣中断了诗歌创作。当时房地产行业正蓬勃发展,我也于2003年回到建筑设计行业。我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务,见面不多。2010年,凤鸣再次回到安徽省社科院工作,主要从事文艺评论、美术批评、当代艺术策展活动,兼任合肥大地美术馆馆长。他与艺术家黄震、洪凌、杨重光、陈宇飞打得火热,将诗意延续到了艺术领域。

2019年3月底,凤鸣查出直肠癌,已扩散至腹部,当时我正在北京开会,接到电话十分震惊。后来他去广州治疗,因治疗无效,于2020年1月25日逝世,终年56岁。凤鸣正值壮年,正处于思想与艺术的成熟期。他的离去过于匆忙,让我们始料未及,年迈的父母更是难以承受。时隔一年多,父亲终因伤心过度,于2021年12月10日仙逝。转眼凤鸣离开我们快三年了,有时我宁愿相信他并没有离去,他在春天复活,对我微笑,依然坐在我们中间侃侃而谈。

猜你喜欢
凤鸣奶奶诗歌
诗歌不除外
梧桐叶
幸福教育启新智乐学行美待凤鸣
——厦门市同安区凤南中心小学简介(二)
凤鸣壶
给奶奶按摩
奶奶喊你吃饭啦
“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奶奶驾到
诗歌岛·八面来风
大型黄梅戏《凤鸣宏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