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
周日的晚上,刚吹完10岁生日蜡烛,爸爸妈妈就一本正经地注视着我。
沉默后,爸爸推了推妈妈,妈妈捣了捣爸爸。爸爸终于开口:“小远啊……你实际上来自另一个星球。”
(一)
时钟嘀嗒。
我皱了皱眉,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所以,你们不是我的亲生爸妈?”我决定勇敢面对。
爸妈在小镇上经营了一家小卖部。爸爸负责骑着一辆嘎吱响的摩托车进货。他说那辆破摩托车是他的宝贝,十年前是他驰骋四海的兄弟,十年后是他不能喝一杯的挚友,是他的孩子,也是他的老师,是选择留在小镇的他的一切。妈妈大部分时间在店里,小小的门面被她收拾得如同一个微型百货商场。没有音乐,妈妈也能独自一人在店里随风起舞。她是小镇舞蹈家,生活艺术家。爸爸说,妈妈跳得比明星还要好。我补充,妈妈不化妆都比明星漂亮。
我认真地注视着妈妈,她生没生我心里肯定比谁都清楚。
妈妈点点头,爸爸也跟着点点头。
“开玩笑的吧?我吃完蛋糕还要写作业,别逗我了!”我咧开嘴,难以置信。
妈妈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今天的她,尤其沉默。
爸爸拍了拍旁边的座位,示意我坐下。
“说来话长。”爸爸比以往都要严肃。
“我真的是外星人?”我有点懵。
“嗯。”
“说说细节?”
“十年前的一个雨天,有一个穿着斗篷的陌生人来到小镇,抱着一个刚满月的婴儿,希望能够借宿一晚。”
“从小,你们不是就教育我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当时我们还年轻……”
“那个陌生人是外星人?他长什么样?”
“看着倒和我们区别不太大,不过眼睛是绿色的。”
“我的眼睛咋是黑的?”我敏锐如侦探,不放过每一个细节。
“他告诉我们,他是来自永恒星的国王,到我們的星球考察低等生物,不小心爱上了这里的女孩,生下了你。女孩在生下你之后,不幸离世了……他也要回到永恒星。他带着你去过很多家庭,没有人愿意收留你……”
“所以我不仅是个外星人,还是个弃婴?”我低下头,刘海挡住眼睛。
“别难过,孩子。”爸爸拍拍我。
我抬起头,有点兴奋:“这可太酷了!我明天就要告诉章一天!让他羡慕死!”
这回轮到爸爸沉默了。
妈妈神情严肃地从卧室回到客厅,双手捧着一个木质的盒子。盒子的年纪看起来比他们还要大。
她不发一言,打开盒子,仿佛一个远古时代的女巫。
“这东西,我收了好多年,今天交给你。”妈妈将盒子中的陶笛递给我。
“陶器是永恒星重要的生活器具。陶器上的彩绘则是记录传说和历史的文字。陶土不仅被用于制造杯碗瓢盆壶,也用来制造各种大小和造型的吹奏乐器。
“乐器的基本原理大同小异,都是利用中空结构形成腔体,再通过圆孔形开口让气流进出发出声音。”爸爸推了推眼镜,开始授课,仿佛一名考古学教授。
“相比较我们国家的埙,陶笛的造型更为多样。手艺人会参考动物及其他物品的形态,并在陶笛上彩绘老鹰、狐狸、人偶等图案,使陶笛看起来精美异常。不同大小和结构的陶笛,音色也各不相同,有的还可以模仿动物的声音和自然音效……”
我拉住爸爸:“爸!可以啊!说的和百科一样。”
妈妈翻了个白眼:“就是百科里的话。他背了一晚上。”
我摸着这个小巧可爱的秃鹰造型陶笛,然后拿起它,深吸一口气,吹出的声音婉转悠远。吹奏时,全世界仿佛都随之安静下来。
音乐打开了我身体里的开关。我忽然感觉到心脏从未有过的快速跳动,仿佛和数个光年之外的某个星球产生了某种连接。
爸爸妈妈起身,认真地看着我。
妈妈叹了口气,又推了推爸爸。爸爸清清嗓子,郑重地对我说:“孩子,无论你选择去哪里,我们都支持你。”
(二)
“你是外星人?哈哈哈哈!”
第二天放学,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章一天,他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我很生气。
“咋不说你是外星国王呢?”章一天拍拍我。
“我是王子,父亲是永恒星的国王。不出意外,只要我能顺利回到永恒星,就能继承王位。”
章一天捏了捏我的脸,用力拽来拽去。很疼!
“我瞅着,你这也没多只眼睛、多条腿啊?”
“科幻电影看多了吧,外星人不是怪物。”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展现下你的超能力?”
我皱眉,一本正经:“你会等到我展现超能力的时候。我可是外星王子。”
这句话正好被经过的张彪听见。
“来吧,王子,让我们看看你的超能力!”张飙有我和章一天加起来壮,动不动去我家小卖部赊账。
“走吧,惹不起还躲不起吗?”章一天拉着我要跑。
“怎么,怕了?和你那天天拉货的老爸一样瘦鸡!”张飙轻蔑地俯视我。
“玩就玩!”我一摔头上的帽子。
小操场上砌了几个水泥墩子。一开始,我们把垃圾桶当作球框,轮流往桶里投球,扔进去、捡出来,如此反复。过了一会,张飙打了个哈欠。
“这球框太矮,没意思!都没有向上蹦跳、克服地心引力的快感!”
他盯着我,不怀好意。
章一天贴着我的耳朵说:“要不还是跑吧?这家伙就是个疯子!”
我没有跑,而是站上了水泥墩,双臂在胸前圈成一个类似球框的形状。
我虽然瘦,但是不矮,加上水泥墩的高度,“球框”的高度一下就有了。
张飙和其他男孩高兴地跳着,往我的怀里投球。黄昏的阳光还很刺眼,我流汗的脸不时地被篮球砸到,但我仍然尽力保持不动,像旗杆一样笔直地站在水泥墩子上。
一下,两下,三下。我岿然不动。
直到张飙他们精疲力尽,我才支撑着从水泥墩子上下来。
“张飙!”我喊住准备离开的张飙。
“咋啦?”如今,他疲惫地像一只哈巴狗。
“我爸不是瘦鸡,他是个摩托车手。”我认真道。
“就这?”张飙摆摆手。
“还有,如果你不是懦夫的话,周五前,把在我家小卖部赊的账都还了。”我注视着他。
“知道了。”张飙咬牙切齿。
“还钱!还钱!还钱!”章一天带着其他男孩子起哄。
张飙脸都憋红了。
他们离开后,我瘫倒在地上,气喘吁吁,揉着被砸的脑袋和脸。
“小远!你真行,外星人都没你行!”章一天环绕住我的肩膀。
(三)
被窩里,手电筒的灯光下,章一天仔细研究着小小的陶笛。
“我寻思着,这笛子上的图案咋那么熟呢?”
“你在哪见过这只秃鹰?”我激动地压低嗓音。
脸被球打肿了,我没敢回家,和爸妈说想住章一天家。
“想不起来了。好像是镇子的一个巷子里?”章一天这家伙,啥都好,就是记性差,你和他五秒前说的事情,他十秒后绝对不会记得。
“再想想。闭上眼睛,假装你正走在巷子里,你看到了什么?”
“音乐声,久远的乐声……一个木头招牌,招牌上刻着秃鹰……一个穿斗篷的神秘男人……”
“哪条路?”谜底很接近了。
“记不起来了……”
“放轻松。你再次回到那个地方,你看见一个神秘的男人,一个秃鹰的招牌,招牌下面的墙上是不是写着门牌号?”
“嗯……”
“门牌号是多少?”
“是……”
我兴奋地望向章一天,结果,他呼呼大睡。
不愧是他。
(四)
为了表达想不起关键线索的歉意,第二天,章一天决心带着我在镇子上进行地毯式搜索。
刚出门,出师不利,我看见爸爸正站在章一天家门口,黑眼圈要挂到嘴边。
他站在摩托车旁边,一言不发地抽烟。
我以为爸爸看到鼻青脸肿的我要骂人,结果他只说了两个字:“上车。”
我俩坐在老爸的摩托车后面,一路飞驰。
章一天特意准备了一张地图,每到一个地方,就画一个叉。直到夕阳落山,我们还是没找到招牌是秃鹰图案的店家。
我叹了口气,累得瘫坐在路边。
“这地方压根不在地图上。”章一天将地图揉成团,砸向垃圾桶。
我一下被点醒了,掏出怀里的陶笛,闭上眼睛,开始演奏。
章一天先听见了音乐声,才看到了那家店的秃鹰招牌。这说明,陶笛的乐声才是打开那扇神秘之门的钥匙。
一扇木门在灰色的砖头后面长了出来,接着长出来的是木头招牌和上面的秃鹰。
一个穿斗篷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戴着面罩,眼睛是绿色的,他伸出手,缓缓说:“我的孩子,我们终于见面了。”
我愣住了,回头看了看爸爸。
爸爸低下头,然后摆摆手,允许我离开。
我走进了那扇门。
门里面不是一家商店,而是一艘宇宙飞船。
“和我回永恒星吧,地球不属于你,你在这里的爸妈和朋友都是低等生物。在永恒星,你的生命将会永恒。”男人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怪怪的,又说不上哪里怪。
我环顾这艘宇宙飞船,流线型的驾驶舱,屏幕上显示着我从未见过的宇宙地图。我坐在驾驶舱的椅子上,这也太酷了,简直是我梦想中的飞船。
从飞船的窗户向下看,镇子如同小孩搭的积木一样简陋。
“你真的是我亲爸吗?”我回过头。
那个男人摘下斗篷。我愣住了,那绿色的眼睛陷入了他苍白的脸,整张脸只剩下一张绿色的巨大嘴巴,一开一合。每说一句话,绿色的嘴巴就流出绿色的黏液。滴答,滴答,黏液触及的地方就会陷下去。
“我是!我会把你升级成和我一样的高级生物。很快,你就能和我一样获得永恒的生命。”男人向我伸出手,张开他绿色的巨大嘴巴。
不妙,他要吃我!
我拔腿就跑,但是飞船的门被反锁住了。
他一步步逼近我,全身的衣服都脱落,露出了巨大的绿色身体。我终于看见了他的全貌:一张只有巨大嘴巴的脸,以及布满全身不断旋转的绿色眼睛,几百只丑恶的眼睛都在盯着我。
在吐出早餐之前,我赶紧拿出陶笛,用乐声打开飞船的门,拔腿就跑。
我的一只脚被抓住了。黏液滴在我的衣服上,是臭鸡蛋的味道,让人恶心,让人头晕。
什么冰凉的东西正在舔我的脚踝,湿答答,黏糊糊,臭鸡蛋的味道占据了我的鼻息。我扭头看到他的舌头上布满了绿色的虫子,那些虫子正飞速钻到我的袜子中。
“孩子,乖,痛苦只是暂时的。当你提供美味给我,我会给你永恒的生命,让你变成我的复制品。”他的声音刺耳,仿佛粉笔在黑板上摩擦。
我深吸一口气,挣脱鞋子。怪物很快吃掉了我的鞋子,继续追我。
门口,爸爸看到我飞奔而出,立刻发动摩托车载上我。
我们一路狂奔,逃离身后不断靠近的宇宙飞船,安全回到了小镇。
“有宇宙飞船不坐,真傻。”我爸撇撇嘴。
我笑了:“哎呀,太麻烦,小摩托挺好!”
“走了!你俩想去哪?”爸爸骄傲。
“冲出银河系!”章一天伸手。
“起飞!
我抱住爸爸。章一天抱住我。
爸爸妈妈和朋友都是低等生物,我也乐意做低等生物。上学是累了点,至少不用被吃掉。
爸爸一踩油门,我闭上眼睛,仿佛已经遨游在小镇上空。
晚霞染红天空,风很温柔。
远处,妈妈站在夕阳里,等我们回家。
贴着爸爸,望着夕阳,我忽然明白,这样的美好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