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清
“我用诗歌所呼唤的宇宙之灵气/降临到我了;我的精神之舟飘摇,/远远离开海岸,离开胆小的人群——/试问:他们的船怎敢去迎受风暴?/我看见庞大的陆地和天空分裂了!/我在黯黑中,恐惧地,远远飘流;/而这时,阿童尼的灵魂,灿烂地/穿射过天庭的内幕,明如星斗,/正从那不朽之灵的居处向我招手。”
1821年,年仅26岁的济慈因患肺病死于罗马,清啭的“夜莺”被厄运扯断了歌喉,他精神上的兄长雪莱,那只在“西风”中振翅的“云雀”,为之唱出了一个诗人向另一个诗人献上的最美安魂曲《阿多童》(又译《阿多尼》)。
雪莱写下这首长诗,既是对济慈的悼念,又似给自己的挽歌。诗作结尾,悲欣交集的詩人泣告:广袤的大地和浑圆的天空分裂了!他将自己交付给暴风骤雨,动情地回望了一眼岸上被他抛弃的颤栗不已的人群……
雪莱仿佛对死亡早有预感。这首悼诗写成后不久,1822年7月8日,他和友人爱德华·威廉姆斯自驾的双桅帆船“爱丽儿”(莎翁名剧《暴风雨》中的小精灵)号遭遇覆舟风暴,船上3人殒身大海,雪莱时年不满30周岁。
海难发生前,当地一位意大利船长自称看到了“爱丽儿”号,见他们再也无力和惊涛骇浪抗争,他让他们上自己的船,却听到雪莱尖厉的声音明确地回答“不!”。巨浪如山高,打在小艇上,但它竟还挂着满帆。一名水手用喇叭喊道:“看在上帝分上,你们不愿上船,那就收起船帆,不然就完蛋了!”威廉姆斯拼命要将船帆降下,雪莱斗气似的抓住他的胳膊。就这样,“爱丽儿”号驶入拉斯佩齐亚海湾时,迎着狂风暴雨,依然挂着满帆……
暴风雨过后10天,雪莱的尸体被冲上海滩,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胳膊和脸部已被鱼类咬得满是鳞伤,人们在残骸的上衣口袋里找到对折放入的济慈诗作——雪莱像是因为风暴突袭中止阅读,匆促间将它塞进兜里。雪莱的友人特里劳尼遵照当地防疫法规,将他的遗体暂埋于沙土,撒上生石灰。
雪莱的死讯传到英国。8月4日(原是诗人30岁生日),《考察者》首次登载了他的讣告;次日傍晚,《信使报》刊发了一篇文章,开头写道:“渎神诗人雪莱溺亡,现在他知道是否有上帝了。”
8月18日,雪莱的遗体被掘出,拜伦急急赶来,像阿喀琉斯对帕特洛克罗斯一样,在南方海边为“战友”点燃了焚化的柴堆。酷热炫目的日光下,熊熊燃烧的烈火灼得空气也颤动起来,雪莱的诗魂化入了意大利的碧霄云天。
焚烧近3小时,但雪莱那颗巨大的心脏还没化尽。特里劳尼把手探入烈焰抢出诗人的心脏遗骸,装入骨灰匣中。火化完毕,拜伦解衣跃入海中,向泊在海湾深处的“玻利瓦尔”号游去……他与特里劳尼后来驾着这艘船去了希腊。经过艰苦幻灭的数月,拜伦训练了一支私人武装,力图将兄弟情谊注入这群欧洲自由斗士的心中,但最终在迈索隆吉感染沼泽热。1824年4月,雪莱殁后不到两年,拜伦死于一场高烧。
“天才的预言家雪莱,和满腔热情的、辛辣地讽刺现社会的拜伦,他们的读者大多数是工人”,恩格斯曾在著作中如许介绍英国19世纪诗坛的这对“双子星座”,马克思则称雪莱是“彻头彻尾的革命家”。《共产党宣言》开篇提到的“幽灵”形象,源自雪莱诗作《1819年的英国》结尾:“这一切全都是坟墓,从中会有幽灵奋飞,焕发灿烂荣光,照亮这风狂雨暴的年月。”
1792年8月4日,珀西·毕希·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生于英格兰苏塞克斯郡的菲尔德庄园。这一年,托马斯·潘恩出版《人的权利》,法国革命势力向欧洲宣战,英国坚定地与之对抗,但内部变革力量已蠢蠢欲动。
雪莱人生最初10年是18世纪最后的岁月,社会异常动荡,整个英国大地的报纸和酒馆都在谈论法国告密者和杀人如麻的雅各宾派,漫画家们刻绘断头台上的淋漓鲜血和眼神疯狂、头戴红色自由帽的怪诞人物。白厅成立内政部,破天荒地开始建立全国范围的监视网络,民间间谍系统稳步扩大,法庭上对政治和宗教的审查愈发严格……这也是战火纷飞的10年:起初只是一场遥远海战,但后来波及每个人——征兵、物价飞涨、食品短缺、驻防训练、制造业阶层震动,海关、税务部门和内政部办事人员越来越多。与此同时,一大波新思想从欧洲大陆传入英国,为这座岛国带来不曾停歇、不断蔓延的骚动,有些观念激进、矛盾、模棱两可,但还是吹开了人们的心扉,永远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菲尔德庄园,雪莱早年生活在这里
这一切,对英格兰乡村这个面貌娟秀的蓝眼珠小男孩产生了持续一生的影响,而他和他作品的辐射能量,远远不止那片土地、那个世纪。
“时既艰危,性复狷介”,“修黎(即雪莱)生三十年而死,其三十年悉奇迹也,而亦即无韵之诗。”自1908年鲁迅发表《摩罗诗力说》起,雪莱一直是中国读者眼中革命浪漫主义思潮的重要代表,他梦幻唯美的抒情诗和极具抗争性的政治诗为中国新文学树立了榜样,而他青春澎湃的个人经历、抵挡主流社会的反叛精神,就像春日里的一阵飓风,唤醒了无数中国青年男女,正如鲁迅在《伤逝》中突出描写了雪莱对涓生与子君的精神激励。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西风颂》里的结尾,无疑是雪莱最广为流传的金句,诗人短暂传奇的一生,伴随着迎向逆流的猛进。启蒙、救亡、个性解放、恋爱自由、反抗专制、共产思想……雪莱持久不衰的影响力,曾贯穿了20世纪中国青年的精神历程。他所讴歌的“黄金时代”和“乌托邦”是个朦胧的无政府共产主义的社会理想,以此派生的诗歌创作和革命实践,两百多年后还将长期引起人们的关注和争议。
“满街遍巷,到处啧有烦言,/直吓得黄金城的暴君们簌簌发抖,/奸臣们再包藏不住心底的谎言;/你瞧他们一旦在殿堂上聚首,/嘴上虽不说,心里早明白了根由——/如今天下人都已经明白了真理……殿堂上充满了哗笑,王座在诅咒声中战栗……”
1818年,雪莱出版叙事长诗《伊斯兰的反叛》,这是他一生写得最长的诗作,在将近五千行的铺排中,雪莱通过对黄金城起义的描写,再现了18世纪法国大革命的战斗精神。
在那个“人类灵魂受到拷问的时代”,威廉·葛德文的《政治正义论》开始四处传播;诗人骚塞为农民暴动领袖写了部诗剧,柯勒律治创作了《罗伯斯庇尔之死》,威廉·布莱克发表了《法国大革命》和《美国:一个预言》,华兹华斯曾在巴黎目睹大革命初期情形,在《抒情歌谣集》中主张以平民语言抒写普通百姓的情感和思想,浪漫主义新诗宣告诞生。此外,大量哥特恐怖故事和浪漫传奇的出版,拓宽了大众阅读市场。
很久以后,人们在菲尔德庄园儿童藏书中发现了一本破旧的M·G·刘易斯的《恐怖故事集》,书的页边注有奇形怪状的儿童素描,那是雪莱涂鸦的恶魔和精灵。成年后,他也常在笔记本边上标注此类魔怪。
一片阴森的荒野,一座迷雾中的城堡,那是雪莱梦魇中的菲尔德庄园。房屋后面是马厩,马夫假装与他玩牌:“想让我出王牌吗,比希少爷?”仆人们都喜欢这位小少爷,他仿佛是个部落酋长,在庄园横行无忌,满脑子“恶作剧”。要命的是,他的“奇思妙想”驱使他去行动。有次他执着于庄园顶层藏着幽灵,手持长棍,反复敲打天花板,把家里搅得一片狼藉,为此受到训诫。
雪莱的祖父老比希目光冷峻、意志坚定,这个我行我素的人,对社会礼仪嗤之以鼻。在积累财富和攀附权势的人生道路上,老比希才智过人,经由两度均以私奔为序曲的婚姻,他聚敛家财,赢得声望,成为苏塞克斯郡最富有的乡绅,且被册封为从男爵。雪莱从祖父身上遗传了难以自控的暴烈脾气,还继承了携少女私奔结婚的家族传统。
雪莱手稿《 阿特拉斯的女巫》 中第四十七至四十八诗节中的一页
雪莱的父亲蒂莫西是个温和的辉格党议员,每次回家就坐在他的书房里,那里墙上挂着基督受难像与描绘维苏威火山喷发的意大利版画。蒂莫西个子高挑,衣着考究,每天都去给老比希请安,老比希则对他骂骂咧咧。老比希的沙发后面塞满了钞票,蒂莫西很怕他。11岁的雪莱敏锐地抓住了父亲与祖父间情感关系的本质,不无影射地写了首狡猾的打油诗——“有人但求能生活,/有人却在企盼着/某个老家伙趁早让路腾开道……我可不能假装我知晓。”
雪莱自幼聪慧,6岁时每天早上胳膊下夹着一包书前往牧师家里学习基础拉丁语和希腊语。蒂莫西想让他默记拉丁语诗歌段落,母亲伊丽莎白则爱让他背诵托马斯·格雷《悼金鱼缸里溺死的爱猫》中故作忧郁的戏谑诗句。全家人吃完茶点,雪莱会在客厅背诵诗歌,让妹妹们惊讶的是,他不仅能记住这么多词,还能通过表情和挥舞手臂传达词意。
雪莱会给妹妹们讲故事,取材自他在花园及家中老房里的探险。他常讲述庄园外沃纳姆湖里的巨龟,或林中已有300岁的大蛇,吓得她们瑟瑟发抖。他沉迷于月亮和烛光,火焰常被纳入他的“仪式”。他带领四个妹妹,穿着奇装异服,扮演精灵或魔鬼,把装有易燃液体的火炉带到后厨,这项危险游戏很快被大人禁止。为了报复,雪莱甚至扬言要在胖管家身上点一把火!
10岁时,雪莱离开菲尔德庄园和对他崇拜不已的妹妹们,进入西翁学院。同校比他大4岁的表兄汤姆·梅德温回忆,这里对雪莱而言简直是地狱。学院男生全是伦敦商人子弟,雪莱刚入校,他们发现这个“乡下男孩”不知道陀螺、弹珠或板球,于是不停地嘲笑他。这个要和他比拳击,那个要和他赛跑,这些方面雪莱都是新手,换来的又是讥讽。
雪莱总受人欺凌,但也极具抗争性,在学校以狂暴出名。他那双迷人的蓝眼睛,安宁时闪着梦幻般的柔情,一旦被激怒,就会射出一道异乎寻常、几近野蛮的光芒,平时温柔的嗓音也一反常态变得刺耳,令人不寒而栗。同学们发现,他打起架来像个女孩似的张开双手狂挥乱打,情急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会随手抄起一样东西,甚至举起身边任何一个小男孩,扔向惹恼他的人。
“当他听到肆意妄为的不公、压迫或残酷行为时,脸上会显出强烈憎恶和怒不可遏的神情。”这是梅德温对表弟行为异常的解释。终其一生,雪莱都憎恶暴力,也憎恨暴力导致的各种“暴政”,但他自己性格中却含有异于常人的暴力,这也是他难以接受的自身特点。
在西翁学院这两年,雪莱初次意识到,社会作为整体,某种意义上是一股充满敌意的力量,需要与之斗争。除了暴怒,他还找到其他武器。在学校附近一家书店里,他發现大量密涅瓦出版社的哥特恐怖小说和浪漫传奇,这些蓝皮书每本只卖6便士,它们为他创造了另一个秘密世界,那里充斥着“幽灵出没的城堡、盗匪、凶手和其他冷酷无情的角色”。雪莱后来的密友皮科克表示,雪莱从未离开这片魔鬼出没的世界,那里只容他一人独游,布满各种梦魇。
雪莱每天都去操场南墙踱步,动作怪异迅猛,独自沉湎于各种模糊、不成形的思想中。同校的约翰·雷尼回忆,雪莱是最引人注目的学生。“他在那么小的年龄就显出特异的诗歌天赋,他脾气狂暴,极易冲动,还有各种怪癖……他的想象力总是徜徉在浪漫离奇的事物上,如灵魂、仙女、战斗、火山等,时不时让同学大吃一惊,用火药炸开操场围栏,或在课堂上把桌面炸翻。”
在西翁学院,只有讲师亚当·沃克触到这个叛逆男孩的内心世界。这位古怪的“疯狂博士”是位发明家和天文学家,他帮雪莱弄到一台日光显微镜,后来的多次旅行中,雪莱都带着这台珍贵的“哲学”设备。雪莱对科学的态度并不“科学”,充满想象和思辨,化学、电学和天文学与炼金术、火焰崇拜和心理研究混杂。后来在牛津求学时,同学霍格曾将雪莱称为“实验室里的化学家,书斋里的炼金术士和山洞中的巫师”。
发生在圣彼得广场的大屠杀,F·福格,1819年
西翁学院的经历给雪莱造成了负面影响,回到菲尔德庄园度假期间,他的顽劣本性变得无法无天,游戏和实验更加暴力,对妹妹们也更为专横。在人迹罕至处,他制出火药装置和热气球,妹妹们的衣服常被酸液灼坏,庄园里一只可怜的公猫被他绑成“电风筝”,雷雨天放飞到空中……6年后在牛津,雪莱半开玩笑地威胁他的监视人的傻瓜儿子,说要把他电死,导致对方一见雪莱带着他的装置靠近自己就惊恐地大叫起来。
1804年9月,过完12岁生日后一个月,雪莱被送进伊顿公学。出行当天早晨,有人发现菲尔德庄园起火了,雪莱的一种“化学制剂”在烟道阀关闭的炉栅上被点燃,起火时间是精心策划的,恰好在他离开之后发生。他的妹妹们记得,“这事捅了很大的篓子”。
“灵魂正直的/人,不发号施令,也不服从。/权力,腐败的瘟疫,会污染/接触它的一切;服从,所有/天才、美德、自由和真理的/克星,能够使人变为奴才,/使人的躯体变成自动的机器……”
雪莱18岁时写下长诗《麦布女王》,这是自学成才的工人阶级中广为流传的“地下教材”,一度成为他影响力最大的作品,恩格斯曾试图翻译这部诗作。
在《麦布女王》中,雪莱扫荡了一切社会顽疾,尽管作品具有诗歌的“美感”与异域色彩,但它给人最突出的印象是激进的愤怒与控诉,这在很大程度上也反映出雪莱自身的人格特点。
1804年至1810年,雪莱就读伊顿公学,由于拒不接受高年级学生役使低年级同学的学仆制,雪莱受到孤立和欺凌,被视作异类和怪物,“疯子雪莱”的骂名几乎追随他一生。
面对这个身躯纤弱、动作阴柔、有着天使般容貌的学弟,学长原以为他性格怯懦,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施以淫威,但他们错了。有次雪莱被惹火了,掏出一把小刀扎穿了欺负他的人的手,并用刀将此人的手钉在桌子上。一位伊顿子弟回忆,“无情的暴君们声称他体内藏着恶魔,并且将这只恶魔唤醒。我看见他就像一头发狂的公牛……时隔这么久,雪莱愤怒时迸发的尖叫声还在我耳畔回荡,充满仇恨的怒火。”
雪莱害怕群体,害怕孤独,害怕他人和自己内心的暴力,也害怕失去他人的爱和认可,这些植根于他性格的核心,因此,他性情多变、极不稳定,但这似乎也产生了他性格中的补偿品质:勇敢、热情、慷慨,以及对权威本能的憎恶。当别人成为被压迫对象时,他试图保护他们——自由是他内心的格言。
“他将激情的歌声、古老的传说,//还有清晰的哲理、温良的智慧,/灌输给小王子阿萨奈斯的心灵……师徒二人共度过多少光阴,/他们的话题温馨而又精深……”成年后的雪莱曾写下《阿萨奈斯王子》,纪念詹姆斯·林德对他的教诲和关爱。伊顿求学最后两年,雪莱受到这位医生的庇护,林德鼓励雪莱进行系统阅读与思辨,向他推荐唯物主义者孔多塞和怀疑论者伏尔泰的著作,还带领他共读柏拉图的名篇,这是个引子——26岁时,雪莱翻译了《会饮篇》。
1809年,雪莱的人生迎来新的关注焦点,时间不长,却非常强烈。这年春天,表姐哈丽雅特·格罗夫来到菲尔德庄园,这位楚楚动人的表姐引发了他的情思,雪莱开始给对方写信,这份友谊始终具有谈情说爱的性质。雪莱、哈丽雅特、哈丽雅特的兄弟查尔斯及雪莱的妹妹伊丽莎白形成如影随形的浪漫四人组,他们在乡间月下散步,计划一起创作诗歌与小说。一行人还去伦敦看望雪莱正在读书的妹妹海伦和玛格丽特。海伦记得,雪莱对哈丽雅特“拉斐尔笔下圣母”般的美貌引以为傲,而且很爱炫耀,他将一杯波特酒撒在了女校长的桌布上,所有人都为此感到尴尬,大家“费了很大劲才让这野孩子安静下来”。
雪莱因赢得哈丽雅特的芳心而心花怒放,回到伊顿后继续给她写信,信中不全是浪漫的山盟海誓,也充斥着他稀奇古怪的哥特式幻想和诗歌,还有大段孔多塞的晦涩引文。几个月后,哈丽雅特对通信内容产生警觉并感到厌烦,父母建议她别再回信。第二年年底,她与当地农场主订婚,雪莱得知消息后非常绝望,伊丽莎白提到他有次出门还提着枪……这段情史与雪莱孩提时的许多谜题一样,在他愤怒地讲述失恋回忆时常被夸大。
1810年4月,《札斯特洛齐》出版,雪莱挣到40英镑。在伊顿公学最后一学期,这部作品给他带来大量崇拜者和“不信神”的坏名声。雪莱塑造的札斯特洛齐是个迫害成性的恶棍、撒旦式流浪者的早期原型、精神失常的无神论者,经过复杂改变,这个形象后来又出现在《麦布女王》、《伊斯兰的反叛》、《普罗米修斯的解放》及《钦契》等几乎所有他的長诗中。
据梅德温回忆,伊顿毕业时雪莱最爱的当代诗人是骚塞,他喜欢眼睛死盯着同伴背诵骚赛诗里那些“魔咒”——“然后你会看着水,/你会恐惧,你会飞走/波浪碰不着你/只会和你擦肩而过!”
毕业典礼上,师生普遍认为,这位高大、瘦削、哲学观点奇怪但尚可容忍的古典学者与流行作家,将在秋季进入牛津大学深造,但正如人们后来所知道的,雪莱入读牛津不到一年便因印发小册子《论无神论的必然》被开除,这激怒了他保守的父亲,家族从此与他断绝往来。自19岁起,雪莱成了被上流社会排挤的弃儿,但同时成长为一个日益坚决的革命者。
“你们且安详而坚定地站立,/像一座绵密、沉默的森林,/请注目凝视,紧抱着双臂——/这就是,不可战胜的武器……”
1819年秋,雪莱进入人生创作成果最丰硕的季节。惊闻曼彻斯特发生“彼得卢惨案”,远在佛罗伦萨的他有感而发写,下诗作《暴政的假面游行》。
“起来吧,像睡醒的狮子,/你们多得无法制服;/赶快摇落你们的锁链,/像摇落睡时沾身的露——/你们人多:他们是少数。”
英国学者理查德·霍姆斯1974年凭借《雪莱传:追求》(Shelley:The Pursuit)荣获毛姆文学奖,在他看来,由91个诗节组成的《暴政的假面游行》是英语诗歌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政治抗议作品。
遗憾的是,直到雪莱去世,这部作品都没有发表。1819年,英国政府对舆论自由的压制达到顶峰,当时雪莱兴奋地寄出诗稿,他在伦敦的编辑好友利·亨特因害怕遭到政治公诉将诗束之高阁,“我当时认为,一般公众尚未成熟到有足够的鉴别力公正对待这首炽热如火的诗歌外衣下那颗灵魂的善意和诚挚。”
事实上,雪莱去世前,他的《朱利安与马达罗》(记录雪莱自己与拜伦就人的本性和命运展开的一场争论)也没发表,《普罗米修斯的解放》1820年下半年出版,除了部分评论家,几乎无人关注,销量不到20册。1819年秋,雪莱眼看就要得到公众承认,但因朋友们和出版商都过于谨慎,最终错失良机。
创作《普罗米修斯的解放》时,雪莱集练达的健谈者、残酷而纵情的抒情诗人和未来时代的预言家于一身,他将庆典和讽刺、深刻的理想主义和极度的怀疑主义、对真理的强烈感知与神秘的不可知论交织于这部恢宏的诗剧,由此撑起其全部诗歌成就的“拱顶石”。
1820年,与《普罗米修斯的解放》共同结集出版的还有雪莱写得最美也最富感染力和启示性的一组颂诗,包括《自由颂》《西风颂》和《致云雀》等。
“无论是安睡,或是清醒,/对死亡这件事情/你定然比人想象得更为真实而深沉,/不然,你的歌怎能流得如此晶莹?”
此时的雪莱,已经历人生太多生离死别。当年被牛津开除后,他携少女哈丽雅特·韦斯特布鲁克私奔并结婚,两人曾共赴爱尔兰“革命”,有过甜蜜生活;但在1814年,雪莱与葛德文长女玛丽一见钟情,两人私奔至欧洲大陆,回国后雪莱为避债主不得不藏身小客栈;1816年5月,雪莱、玛丽和她的异母妹妹克莱尔赴瑞士结识拜伦,克莱尔后诞下拜伦私生女,但女孩5岁时不幸夭折。
拜伦
玛丽·雪莱,无名画家的素描画,创作时间约为1814年
“为什么一切灿然显荣却倏然凋萎,/为什么恐惧与梦,死亡与生/在这大地的天光里投下/如许阴翳,——为什么人要这般承受/爱与恨,沮丧与希望?”
1816年雪莱回到英国后,不幸的事相继发生,玛丽的妹妹范妮因长期抑郁而自杀,人们传说是因为她单恋雪莱的缘故,雪莱后来为她写了首悼诗:“当我们告别时,她的声音/的确在颤抖,但我不知道/那发出这颤抖之音的心/已经碎了,因此不曾明了/她的话。哦,灾祸——灾祸,/这世界对你真太广阔!”
范妮去世没多久,生活陷入困境的哈丽雅特在伦敦投湖自杀,遗下雪莱的两个孩子。1816年年底,雪莱和玛丽正式结婚,但法官一纸判决,剥夺了他对哈丽雅特所生子女的监护权,这令他愤懑不已;1818年3月,雪莱携全家移居意大利,但他和玛丽所生的女儿克拉拉和儿子小威廉两年内先后夭折,夫妇俩遭受了命运的无情打击,直至1819年11月珀西·佛罗伦萨诞生,玛丽才再次露出笑颜,这个男孩长大后继承了雪莱家族的爵位。
“像吹过一角荒墟的风,/像是哀号的波涛/为已死的水手敲丧钟。”
妻妹前妻先后自杀、幼女幼子相继夭折,雪莱被一系列残酷事件席卷,生命的最后两年,他开始渐渐远离颂诗而转向挽诗,即便是献给珍妮(威廉姆斯之妻)的几首情诗,《当一盏灯破碎了》等作品中也常流露出哀婉的愁绪。
1822年6月,雪莱开始写他未能完成的最后一首长诗《生命的凯旋》。他想探求“在那样一次长眠以前,/我的生活,曾是我想象中的天堂,/还是和我在其中醒来哭泣的人间/一样冷酷的地狱……”对此,诗人却没有答案。
从某种意义上说,《生命的凯旋》与雪莱之前所有作品都不同,它的风格十分硬朗,带着如月光一般清冷的笔调进入读者的想象。在雪莱看来,古罗马的“凯旋”本质上是个残忍、暴力的意象,他用“凯旋”指代生命对人的征服,尤其是通过肉体衰老、智力退化、内心负疚与精神上缺乏自知所实现的征服。
这是雪莱最后一次解释他内心的鬼蜮世界,诗作至五百多行的终极追问戛然而止——
“就这样,/一张又一张面具从所有人的面孔/和躯体落到路上;早在一天的时光//老去以前,像天堂的一瞥,唤醒/遗忘之谷熟睡者的欢乐便已死亡;/有些会由于跳恐怖的舞精疲力尽//而倒下,就像我这样,倒在路旁;——/那些有最多的影子最快地离去的,/就只能有最少的力和美留在身上。//那么,生命是什么?我高声质疑。”
(参考书目:《雪莱传:追求》,【英】理查德·霍姆斯,李凯平、周佩珩译;《雪莱全集》,江枫译;《雪莱抒情诗选》,查良铮译;《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邵洵美譯;《英诗汉译集》,杨牧编译;《雪莱传》,【法】安·莫洛亚,谭立德、郑其行译;《诗人与诗歌》,【美】哈罗德·布鲁姆,张屏瑾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