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初
种菜,锄草,她经常锄断了菜苗;走路,再熟悉不过的路,她也要放慢脚步;明明天还亮着,她却要拿手电筒照着,照亮脚下的那段路;打开电视,她总觉得电视里的人越来越模糊,便让人把电视机拿去修,可人家说电视机没有问题……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退光特别厉害。她已经很少望向远方,只是用力去看清脚下;她不再关心东家长西家短,只关心自己的孩子,看看儿女的胖瘦、孙辈们的高矮。
下雨天,她不敢出门,怕摔倒。“万一摔倒,自己遭难不说,还要给孩子们带来大麻烦。”她在心里总是这样提醒自己。
几年前,她走路不小心摔过一次,脚上的骨头断了,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孩子们的孝顺让她满心欢喜,她觉得自己过去的苦总算没白吃。孩子们的忙碌让她很心疼,因为孩子们白天要上班、照顾自己的孩子,晚上还要来照顾她。从那以后,她便放慢了步伐,不再像以前那样不服老。
为了打发时间,她经常听戏。听戏时,她闭上双眼,看上去是在听戏,实际上却在回忆自己的过往。
她只吃过三个月娘的奶,便被人抱养了。即便如此,她心中从未恨过娘。她知道娘送她走时流过眼泪,还知道娘偷偷去看过她。特别是,当她自己当娘时,娘送来了几条鱼和一篮子鸡蛋。她知道娘是善良的,只是有些软弱。所以,当她成了四个孩子的娘时,她变得比她的娘坚强很多。那时,有人看中她生的三姑娘,而且那个人的家境特别好。可她还是坚持要自己养,这是她和自己的娘很不一样的地方。
那个抱养她的男人,一生没结过婚。他也想当一位好父亲,却不知道如何去疼爱她。好在,那个男人还有位嫂子,她叫大娘。于是她就跟着大娘过。
她感叹生命的顽强。小时候,她生过重病、受过伤,但都扛了过来。那个她叫“爹”的男人只在过年时才回来,与她和大娘过除夕。即便是这样,她也觉得那是個家,可以遮风挡雨,还可以抵挡世间冷眼。
十二岁那年,她的人生再次遭遇了狂风暴雨。那个她叫“爹”的男人去世了,她为他披麻戴孝。那天,她为那个曾给她饭吃的人流泪。尽管那个男人只送她读了一年书,但她一直没忘记他的好。
家没有了,她的个头却窜了上去。她不再是个放牛的娃,可以下地与大人一样干农活。她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便继续与大娘一起过日子。
大娘教她种地、做女红、养猪、养鸡,还教她做人的道理。她心中,一直认大娘是亲娘。她听大娘讲儿子的故事。
大娘的儿子读过九年私塾,是个有志向的人。在日军侵华时期,有一天,鬼子说大娘的儿子跑到日本军营中偷了两把枪,人被抓住了,要大娘拿钱赎人。大娘救子心切,变卖了一切可以变卖的财产。鬼子得了钱,大娘连儿子的影子都没见到。有人说,那是鬼子使诈,打死了大娘的儿子,还来讹钱;也有人说,大娘的儿子偷到枪后跑了,当了解放军,后来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大娘的儿子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和大娘都没有弄明白。她只知道,儿子出事后,大娘不再关心外面的世界。大娘告诉她:“人在难处,多看脚下,日子会好熬一点。”
长大后,劳动没让她变得小家碧玉,倒让她拥有了那个时代最美的健硕外形。大娘想找个人当上门女婿,好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她却不乐意。大娘说她的眼界高,她自己也觉得。
那时的大队、小队经常开会,她去参加了扫盲夜校,多少识得一些字,明白外面世界的道理。有几次城里招工,人家都看上她了,可一查文化课,还是把她刷了下来。于是,她心中有个结——要嫁个有正经工作的人。所以,周边村子里精壮少年,她一概没正眼瞧过。
岁月不等人,她成了25岁的姑娘。与她同龄的人早结婚生孩子了。大娘为她着急。她自己却很坦然,抛下一句:“没合适的,大不了不嫁。”就在25岁快过完时,她遇到了一个男人。按说,那个男人桩桩件件都不合她的意。那个男人当时还是食品站的临时工,而且个子不高,也没有多少文化。但他勤快、机灵,赢得了她的芳心。她没要彩礼,也没问那个男人的家境,就嫁了过去。
嫁过去之后,不少人说这姑娘真是眼瞎,这么穷的人家也嫁。大娘问她后悔吗?她说:“后悔。但后悔有用吗,日子还不是要过下去。”勤快的她很快把这个破败的家拾掇好,慢慢地,家里开始有了余粮,也养了头猪和几只鸡。她还带来了好运气——男人转正了,成了正式职工。她的天空好像要放晴了,她的目光可以看得更高远了。
只是,命运又会轻易放过谁呢?刚刚晴朗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好好的男人,说病就病了。虽说不是什么大病,但一个病刚好,又来新病,反反复复地折腾。最后,男人赚的那点工资连自己看病都不够。
那样的日子里,她想到了大娘的话——多看脚下,日子会好熬一点。就这样,熬着、熬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四个孩子一天天长大。
这期间,男人的手指断了、下岗了,但他们又自立门户做起了生意,生意有坏有好。有一件事,她却是目光如炬,那就是孩子们读书的事。她给孩子们定了个原则:每个孩子必须读书,读到没办法再升学为止,而且要掌握谋生的技能。所以,她的四个孩子都按各自的意愿读书、学手艺,认真工作,用心生活。
她上了岁数后,回望来路时内心无比平静,向前看时,看到孩子们都从她身上学到了勤劳的品质,也学会了坦然面对生活的困难,都有自己的幸福生活,便不自觉地露出笑意。老头子问她:“你又看见了什么?看把你高兴得!”她没收敛笑容,说:“我看见了脚下那道光”。